十月二十一日……
经过昨晚的一番折腾,我手记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想来也难怪,先是受到那么大的惊吓,接着我还得一一应付蜂拥而至的警官与记者,真是受够了。
大概是昨天心情太过激动的关系,今天早上我重新看了一下昨天写的手记,言词之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而且将我个人的感情表露无遗,甚至可说是有点失态。不过这倒无妨,反正这本手记又不是写来让人看的,不过就是信手把事情记录下来,避免自己忘记罢了,根本无需矫饰伪行。那么我今天可要冷静下来好好写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自己当时的表现感到懊悔不已。为什么那时候不能冷静一点?为什么就不能再冷静些,好好地观察众人的表情呢?要是我能够在案发一开始就从容不迫地留神观察,一定可以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说不定我还能区分出装出来的惊吓和真正的惊吓。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终究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当时的我就连做梦也想不到,这起命案竟是如此地错综复杂。
总之,当我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将视线从低音大提琴箱中转移到围着琴箱的众人身上时,所有人都早已摆出无可挑剔的姿态。那种姿态或许该称之为“惊诧不已”。所有人都依照自己所饰演的角色,摆出恰如其分、充满演技的动作,要从其中区分出感情的真假简直难如登天。
女中音相良千惠子以右手按住嘴角,上半身微向后仰,睁大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低音大提琴箱中原樱的尸体。那确实是朱丽叶注视着罗密欧的尸体时的动作。
饰演平克顿的男高音小野龙彦所摆出的是当平克顿发现自杀身亡的蝴蝶夫人时的动作。那是原樱亲自教他的,但没想到原樱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提升表演效果。
男中音志贺笛人的动作则是来自《弄臣》,他是浅草歌剧全盛时期时饰演弄臣黎哥雷托的不二人选。而他现在的动作完全呈现出《弄臣》的第三幕戏,当黎哥雷托在明西奥河岸发现女儿吉尔达的尸体被装在麻布袋中时,那种惊愕交织、悲痛欲狂的动作。
至于指挥牧野谦三所扮演的是什么呢?他从乐队演奏区冲过来,双手前伸,茫然伫立……啊,是了,我想到了,那个动作应该是来自电影《老磨坊》。嘿,你这个在小地方模仿剧中人物史托可夫斯基那副装模作样的样子的家伙!
毕竟这些人的演技都非泛泛之辈,所有人就像是在举办一场“惊诧不已”大赛,我想即便有福尔摩斯般明察秋毫的人物在我们当中,也很难立即从中发现可疑人物。
话说,这场“惊诧不已大赛”兼“百种害怕表情秀”持续了将近五分钟之久。直到新角色——原樱的丈夫原聪一郎现身,才好不容易打破这场僵局。
当他正要从后台走上舞台的时候,我才察觉到进来的人是原聪一郎。但我却佯装不知,我倒想看看当他看到自己妻子尸体的时候,脸上会出现什样的表情。
原聪一郎先生一脸狐疑地从后台暗处走来。那也难怪,因为现场给人的感觉是一群人正在排演《蝴蝶夫人》第一幕——平克顿的长崎公寓。但是戏演到一半,一群人却无厘头地演出惊诧不已大赛、百种害怕表情秀,也难怪他会感到不可思议了。
他走到我的身旁,说道:“土屋,怎么了?你们不彩排了吗?这些人怎么是这种表情?原樱还没来吗?”
这个时候,相良突然拿出手帕按住眼角,激动地啜泣了起来。她的动作打破了施加在众人身上的哑剧魔法,四周突然騒动起来,所有人暗自窃窃私语,但主角却没有注意到情形不对。
“我说土屋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相良小姐怎么哭了?大家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很不是滋味耶。原樱她到底……”
话说到一半,聪一郎先生才往脚边的低音大提琴箱里瞧了一眼。
当时我还刻意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但终究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聪一郎先生所显露出来的惊吓,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看来我并不适合扮演福尔摩斯。
聪一郎先生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琴箱,异常用力地紧握住我的手。事后一看,我的两只手臂上竟然都出现了淤青。
“土屋、土屋。”
聪一郎先生快速而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那种述说坏消息的语调。
“原樱……原樱她……她死掉了吗?”
即便听到他这么问,我还是无法确定原樱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是就算原樱这个女人再怎么爱演戏,照理说也不可能躲进这只琴箱里装死。从常理推断,她应该是死了。于是我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聪一郎先生推开我,跪倒在低音大提琴旁边,突然抱起了原樱的尸体。原本覆盖着原樱尸身的枯萎的玫瑰花瓣,一片片地溢出箱外飘落。刚才还在远处围观,胆战心惊地往我们这边窥伺的合唱团小姐们一看到这一幕,立即异口同声地尖声高叫,往后倒退了一步。
原樱今年四十七岁。一般来说,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开始发福,爱好美食的声乐家在这方面的情形更是严重。大多数声乐家给人的印象都是声音悦耳动听,可是体态就让人不敢恭维。然而,原樱所自豪的身材却不可思议地总是秾纤合度、身段曼妙。她的手脚就像男孩子一样细长,去年在《茶花女》中饰演薇奥莉塔的时候,受到了众人的肯定,夸她演这个角色是恰如其分。即便歌剧是一种超现实的艺术,但要是看到一个胖不咙咚的茶花女,那可真要叫人倒胃口了。
哎呀,闲话少说。
已成为尸体的原樱身着旅行便装,外裹一件黑色毛皮大衣。这件大衣应该是她今年春天跟相良一起订做的。站在旁边,一脸害怕地看着原樱尸身的相良也穿了相同的毛皮大衣。原樱的手上握着一只提包,脚上也穿着鞋,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在搭火车来大阪的途中,直接被人塞进琴箱里的。
不过,聪一郎先生还真不是等闲之辈。当最初的惊吓退去后,他不慌不惧地仔细观察着抱在手中的妻子尸体,低声说道:
“她是被人勒死的……”
他静静地将妻子的尸体放回琴箱,接着拍拍膝上的灰尘,甫一起身便回过头来。
“土屋,你报警了没?要是还没的话,立刻给我去报警!还有你们……”
聪一郎先生冷眼扫过乐队演奏区中的乐手和站在舞台上的合唱圑团员。
“你们也都看到了。不得已,我想这次的公演只好取消。警方到这里之前,大家最好不要擅自更动现场。”
我是很少会佩服人的那种人,但看到当时聪一郎先生那种干净利落处理事情的方式,还是让我不禁想向他鞠躬致意。相较之下,我简直是望尘莫及。看来我们两人天生资质就不同,尽管很不愿意承认这点,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聪一郎先生的到来,让原本的僵局立刻有了全新的转变。打个比方说,就好像先前呈麻痹状态的心脏在原聪一郎先生这支强心针的注射之下,突然又活动了起来。
我六神无主地一边指挥依旧错误百出的助理雨宫,一边联络警方。此时就显示出经纪人的责任重大。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开演了,非得立刻发布取消通知才行,但是要用何种说词呢?我还不确定是否该将取消演出的理由据实以告,说到我这个要到处解释的小经纪人,岂是一个苦字了得?毕竟我要面对的不是报社就是电台,这些人可不是一套说词就可以轻松打发的。一想到这儿,我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警方赶到之前,我就这样不断地到处打电话,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这一行人在这段时间当中摆出了什么样的姿态。
当我一走出电话室,就看见相良坐在椅子上,用手帕压住眼角。小野站在她的身后,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指挥牧野谦三坐在离两个人稍远处,不停地咬着手指甲。这动作还算是挺绅士的嘛。至于男中音志贺笛人则是将两手背在身后,将他那五呎八吋的身体向前弯躬,在低音大提琴周边走来走去。这家伙竟然还在扮演黎哥雷托!
就在这个时候,原聪一郎先生领着一群警官,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难按照时间先后加以描述。如果我是侦探小说迷的话,对于警官为什么要出现在这种场合,想必早已了然于胸。可悲啊!我竟然连警部和刑警都分辨不出来,还以为人家是低层的小喽喽,岂料这些被我看扁的家伙之中有的竟是检察官,真是丢脸丢到了家。这些人似乎有点兴奋过度——毕竟被害者的状态是如此诡异,让视命案为家常便饭的警察们也变得斗志激昂了起来。他们就像跑马灯一样不断地进进出出,看得我头都晕了。
因此我决定不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而是依照当时警官调查出来的结果,将传进我耳中的事实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
首先是法医,好歹我还看得出他的身份。毕竟他手提出诊包,又从出诊包里取出听诊器,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是法医。根据法医检查的结果,可以知道以下两件事:
一、死因:勒毙——或说是掐死。
二、分析死后时间:十六至十八小时。
法医验尸的时间是二十日下午三点左右。若从这个时间倒推,大致可以估算出原樱是在十九日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遇害的。原樱在十九日晚上八点半左右离开D大楼饭店,自此下落不明。这和犯案的时间完全吻合。
当时我还很佩服法医,没想到他们的鉴识能力竟然精确如斯。但过没多久,我立刻吓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现在可不是佩服的时候,因为在原樱歌剧团的相关人士中,当时人在大阪的就只有我跟相良千惠子。如此一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有犯案的嫌疑了。而相良是个女人,就算要杀人,她也应该不会使用那种粗暴的手段。也就是说,会被怀疑的就只有我了……。一想到这点,我才发现自己的腋下冷汗直流。接着我突然察觉到了另一件事。
等等,当时人在大阪的只有我跟相良两个人吗?不,没那回事。除了我们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男中音志贺笛人。他跟我搭同一班火车西下,因为有事要去神户,便直接前往三之宫。神户和大阪近在咫尺,因此去了神户的志贺就跟留在大阪的我一样可疑。没错,他也是一个可疑的人物。
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总算稍微平静了下来。反正倒霉鬼又多了一个,让我胆子大了些。
话是这么说没错,当检察官追根究底地问起我十九日晚上的行踪时,我还是被问得晕头转向、张惶失措地不知如何是好。我是个胆小鬼,“警察很可怕”这个观念在我孩提时代就深植心中,所以一被警察盘查,我怎样也无法保持平静。事后回想自己当时有没有乱讲话时,冷汗就像自来水一样,不断地从腋下冒出,身体也一直发抖。听起来很窝囊,可是我就是这么没用。检察官似乎真的跟我抱持着相同的想法,在问完我的口供之后,好像也问了相良和志贺不少问题。他们的回答内容我无从得知,不过,等到他们两个人的问话结束,走到众人身边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两人也是一脸铁青,额头满是汗珠,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针对我们三个人的问话结束之后,总算轮到下一个问题——低音大提琴。关于这个部分,最先接受盘问的是低音大提琴手川田。由于问话过程是在众人面前进行,所以在一旁的我也听得很清楚。川田似乎先在脑中将要点整理了一遍,简洁扼要地回答着。
“在这次大阪公演中,伴奏是由大阪交响乐团负责。不过因为指挥是由牧野老师担任,所以身为弟子的我及长号手莲见也从东京赶来参与。昨晚,也就是十九日晚上,我跟其他人一起搭乘十点十五分从东京出发的火车。大家都知道低音大提琴的琴身大于乘车规定,并不能带进客厢,所以我在上车之前就把它交给东京车站的托运人员了。要是各位怀疑的话,大可以去问他们。低音大提琴的体积大归大,倒是不会重,装进琴箱里还可以提着走。我想只要去问问东京车站的托运人员,应该就能知道我当时托运的琴箱的重量。之后我将行李票交给了雨宫,他是土屋经纪人的助理。经纪人已经先一步到大阪去了,所以东京方面的善后工作都由他负责。从我在东京车站把琴箱交给托运人员之后,直到刚才打开琴箱这段时间,别说是摸了,我连看都没看过这只琴箱。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在东京车站把它交给托运人员时,琴箱里头放的确实是低音大提琴。”
再来是雨宫,他已经紧张地无以复加,手足无措的程度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川田的确是把行李票交给我了。我把它跟其他的行李票用夹子夹在一起,再用护套包起来,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今天早上一到大阪车站,我跟土屋经纪人马上前往领取行李,可是当时行李还没到达,于是我们先折回饭店,吃过中饭之后我再独自去领行李。托运的行李除了低音大提琴之外还有
其他几件,一一对照之后,行李数量跟我手上的行李票数目一致,我想那些应该就是全部的行李,于是放心地回到这里。可是,当时我却漏掉了川田的低音大提琴。现在回想起来,当我第二次回大阪车站领行李时,川田的行李票就已经不见了。”
“这么说来,你昨天从川田手中接过行李票,到今天下午去大阪车站领取行李这中间,有人抽走了那张行李票,是吗?”
“我,我,我只能这么想。嗯,没错,一定是那样。”
“你有没有印象是在哪里被人抽走的?”
“这个嘛……这个嘛……我完全没印象。”
“你是什么时候从川田手中接过行李票的?”
“昨天,在火车里……,我记得是从品川出发的时候。”
“你说你把它跟其他的行李票用夹子夹在一起,再用护套包起来,放进上衣的口袋里,没错吧?有没有可能是在火车上被人抽走了?”
“这个嘛,我想犯人的确有很多机会可以抽走它。因为火车上很闷热,我把上衣脱下来挂在网架下方的铁勾上。而且火车过了横滨之后我就睡着了,到今天早上抵达京都时才醒来,这段期间我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如此。不过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到了大阪之后,在饭店里被人抽走的……?”
“嗯。我想犯人在饭店里也有很多机会下手。不知道警方知不知道,我们包下了N饭店大厅的一部分作为办公室。我一直把脱下来的上衣丢在那里,在大厅里进进出出。因为那间办公室里没有电话,今天早上我又忙着应付各方打来的电话,所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任谁都可以接近那间办公室,是吗?”
“是,是的。不过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让无关人士接近,因为歌剧团的人常常会有事在那里进出。”
“当然,土屋、志贺,还有相良也是如此啰?”
“嗯,土屋先生因为是经纪人的关系,在他前往报社奔走之前,自然是在那里。至于志贺先生和相良小姐,我今天早上倒是完全没看到他们进饭店。”
少根筋的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这段问答的意义。等到我听到雨宫的最后一句话时,才发现警部正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为什么呢?为什么警部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我突然心头抽了一下,不禁向后踉跄倒退了两、三步。
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简直就像是一道基础数学题嘛。
一、犯人X必须是十九日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间待在大阪的人。符合这项条件的人包括志贺笛人、相良千惠子、土屋恭三。
二、犯人X必须是有机会从助理雨宫的口袋里抽走行李票的人。符合这项条件的人包括所有跟雨宫一同从东京搭车的人,以及土屋恭三。
三、符合上述两个条件的只有土屋恭三一人。
四、所以犯人X即是土屋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