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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蝎小猪
遭受背叛的愤怒和悲伤早已随风逝去,现在,我只是怀着一份心平气和的心情,追思着那些令人怀念的人们。
——乙一《伤—KIZ/KIDS—》
2011年10月,时年38岁的女作家凑佳苗(湊かなえ)推出了自己的最新作品《境遇》,这是其自2008年8月凭借话题大作《告白》出道以来的第8本书,而出版方则是最早与之合作的双叶社。
该作的主人公是两位与作者年龄相仿的女性:阳子是一位与政治家丈夫组成幸福家庭的主妇,同时还以著名绘本作家的身份受到社会广泛关注;晴美是阳子的好友,尽管以最忙碌的新闻记者为职业,却因为举目无亲而时常感到形影相吊般的孤独。此外,两人都有着一出生即被父母遗弃的悲惨经历。某日,阳子5岁的儿子遭遇绑架,歹徒在威胁信中这样写到:“如果不对世间公布实情,你儿子就没命了!”于是,阳子与晴美共同为查明所谓的“实情”而奔走,渐渐地阳子的一个极可能就是绑匪的女性书迷浮出水面。她是犯人吗?那“实情”又是怎样的?人生的“境遇”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可以自主的呢……小说《境遇》的旨趣似乎就是以两位女性的视角出发,通过一次看似偶然的犯罪事件的影响,来揭橥人生的意义。
惟觉可惜的是,本书作为纪念ABC放映公司创立60周年的“应景之作”,在谋篇布局和就笔行文上存在着个中不足,使得一部原本可以表现得更好、完美呈现作家水平的作品趋近平庸,这也是为何两个月后该作改编剧的上映并没有招致预期的佳评的主因。
诚然,凑佳苗的实力远非单单一本创作生涯的低谷作品所示的那样,我们仅从3年多时间即写出8部大作,而这些书竟然是由5家不同的出版社刊行这一事例,就能看出凑佳苗确然是位不容小觑的年轻作家。加上一个个大奖的荣光映照、屡遭改编的媒介刺激、迅猛增长的销量实绩,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将很快赶上天后级作家宫部美幸的脚步。
现在,且将时钟的指针回拨,看看凑佳苗是怎样走入读者的视野并抓住人们眼球的。
纵观日本推理文学史,自1957年仁木悦子凭借《只有猫知道》拿到第3届江户川乱步奖,并于几年后结成只接纳女性推理作家会员的民间组织“雾之会”,从而在推理文坛撑起了半边天以来,女性闪耀的光辉似乎就不曾熄灭过。
曾几何时,由山村美纱、夏树静子、栗本薰、宫部美幸、桐野夏生、恩田陆、樱庭一树、辻村深月等人领衔的女性群星熠熠夺目,已然堪与各时期的男性作家们分庭抗礼而不落下风,此种景况在英、美、法等传统推理大国也是稀见的。而排在推理女星最新一位的就是本书《花之链》(花の鎖,即将由“博集天卷”引进出版)的作者凑佳苗,更何况她还是以“家庭主妇”身份荣膺“后冠”的代表人物。有人说,任何虚构作品都有其真实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与作者生平有关的内容,它不仅仅是单个人的创作之源,还极可能是多个人共同拥有的记忆残影。因此,颇有必要费些口舌来谈谈她的成长经历。
凑佳苗1973年生于广岛县因岛市中庄町的一个橘农家庭,由祖父母、父母、她以及后来出生的妹妹组成了六口之家。因岛是地处濑户内海的一座小岛,以盛产柑橘而著称。作为地地道道的农家女,作者对故乡饱含热爱,同时对那些既憧憬都市生活却又无法完全融入其中的年轻岛人充满同情,这在其《赎罪》、《为了N》(Nのために)等作品中时有体现。而她现在所居住的淡路岛,由于环境风物近似因岛,多次受其赞誉。
凑佳苗在推理小说方面所受的启蒙教育主要来自于母亲,在某个农忙的夏日,当时还很幼小的她怀着试试看的心理,偶然翻开母亲的业余读物——法国作家勒勃朗的《侠盗亚森·罗苹探案故事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冒险解谜小说。之后,凑佳苗从因北小学、因北中学的图书室将整套罗苹小说搬回家(以海岛历险垦荒为主要内容的英雄小说《鲁滨孙漂流记》也是这一时期的最爱),在意犹未尽之时临近书架上的江户川乱步、赤川次郎等本国作家名著成了她的新宠,其中给其印象最深的就是以孩童、学生为主角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以及《水手服与机关枪》。大概是难忘这段童年经历,作者将自己最早的三部作品献给了“曾经年少”的岁月,并以小孩、学生、家长、老师为主要描绘对象。
从县立因岛高等学校毕业后,凑佳苗离开家乡考入位于兵库县西宫市的武库川女子大学家政系,住在甲子园棒球场附近,过起了独身生活。当时东野圭吾出道作《放学后》的同名改编剧在富士电视台热映甫久,她觉得光看电视不太过瘾,遂去书店找来东野的原著阅读。于是,东野圭吾和与之齐名的宫部美幸开始成为其大学时代床头的主要读物,此系其作品富含社会推理派风味之主因。当然,同时期偶有追看的绫辻行人之馆系列和歌野晶午之信浓让二系列,也为她创作带有本格元素和逆转式结局的犯罪小说提供了极佳的范本。大学毕业后,凑佳苗到京都的服装企业就职,思乡情切的她把同样是广岛县出身的老乡岛田庄司的御手洗洁系列读了个遍。去年受邀参加了由岛田担任评委的“福山推理文学新人奖”颁奖式的她,事后曾说“能坐在偶像身边并与之随意谈笑,比写小说什么的要惬意得多”。工作期间,她曾作为青年海外合作队队员,远赴被其认为是“离天堂最近的岛国”汤加支教两年之久,这段经历也反映在了凑佳苗迄今为止唯一的中篇小说集《往复书简》的第三个故事里。1999年回国后她辞去京都的工作,来到淡路岛高中成为一名非专职的家政课讲师。
翌年结婚后,有着深厚小说阅读情结的凑佳苗忽然萌生了“想挑战一下自我,为平凡生活留下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想法,终于为自己贴上了“白天当主妇,夜晚写图书”的标签,一个“朝务夕著”的半职业作家于焉炼成。不过五年,她就拿到了生平首奖(入选第2届BS-i新人剧本奖佳作)。2007年,后来成为《告白》一书首章内容的《神职者》获颁第29届小说推理新人奖。2008年,文体独特、结构新颖的犯罪悬疑小说《告白》使凑佳苗由推理新人升格为推理红人。该作不但顺利杀入当年四大推理榜单的前十(其中,勇夺“周刊文春杰作推理榜”头名宝座),更在第二年摘得第6届日本全国书店大奖桂冠。凭此表现,她还被授予了第3届广岛文化新人奖的称号。嗣后,《少女》、《赎罪》、《为了N》、《夜行观览车》(夜の観覧車)等一部部作品连续推出,总销量节节攀升,作家的人气也随之大旺。在接受《中国新闻》采访时,她说到“未来五年还将继续写书,并以使《告白》不再成为自己的代表作为今后努力的目标”。前段时间刚推出中文译本的《往复书简》和读者手中的这本《花之链》,便是在这样的抱负主导下创作出来的优秀小说。
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成熟的作家都有其“专属”的文风,往往书迷们不看署名,但凭作品的结构、行文等要素即能嗅出其特有的味道,从而锁定作者。对于凑佳苗来说,因《告白》一书而闯出老大名头的“告白体”,就是识别其专号的标牌。
此处所谓的“告白体”,是指以第一人称“我”或多个(一般不超过五个)分隔明确的第三人称为叙述者,存在特定和专指的叙述对象(即表面看来不以读者为第一叙述对象),围绕同一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展开“多视点交叉叙事”,从而推动剧情前进的推理文风。诚然,凑佳苗绝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日本有不少作家都曾使用过“告白体”,如战前的变格派推理大师梦野久作,其作品有如心理活动复杂的人在无序倾诉一般充斥着诡异的梦呓感;又如新本格世代的作家们亦钟情于“告白体”所营造出的“主体视野统合全篇”的主控感,尤其是那些“叙述性诡计”、“作中作”的重度痴迷者。只是此前的这类作品以短篇推理居多,像凑佳苗这样将“告白体”以长篇架构予以呈现并自出道以来几乎不作他想的,兴许惟有她一人。
正是因此,凑佳苗所获得的不好评价多半与其一以贯之地使用“告白体”有关,往往贬为“缺乏创意的作家”。而所谓“一招吃遍天下鲜”,虽殆非虚言,却也并不完全如是。其实,作者在“告白体”的使用上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由于在不同的小说中,基于她寻求变化的不一谋篇,其各个作品的第一叙述对象是不同的,这也导致了“告白体”在《告白》之后的诸作中体现为不同样貌的“变种”。除了《赎罪》更像是《告白》的姊妹篇外,《少女》因颇具私小说色彩而有了“独白体”的风格,《为了N》是写四位案件关系人在警察面前交代事情经过而比较适合“供述体”这样的提法,《往复书简》从头到尾由一封封“书简”联缀成篇而明显是“书信体”的类型,《夜行观览车》和《花之链》则回归以读者为主要对象的客体叙述状态而基本脱离了“告白体”规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花之链》在文风结构上尽管与“告白体”的范式无涉,但仍有其独特的魅力,作品围绕神秘人物K的身份之谜,由三位看似毫无干系的女性分别进行叙述,在最终章做出大收束,不但将所有谜团一并厘清,更将隐在三位女性之间的脉络关系加以析解,而当我们回过头来逐个检视,会发现真相早已熔铸于一个个富有日本民族文化内涵的事象(如花道、称谓、美术、特色糕点、山岳精神等)之中,这也使得本书成为凑佳苗笔下文化氛围、抒情气息最为浓郁的作品。
按照犯罪学的理论,伦理与犯罪作为两种社会现象常常是密不可分的,人的犯罪往往是由违反伦理道德的行为演进而来。当这些有悖于伦理道德的行为危害到社会并触犯到法律时,这种行为就变成了违法犯罪行为。国内外犯罪学家普遍认为,几乎所有的犯罪都与其家庭相关,或直接或间接,如家庭结构的破坏、家庭教育的不当、家庭伦理的失范、家庭功能的弱化、家庭环境的异常、不良家庭成员的影响等,都是造成犯罪的重要因素。
综上,犯罪与家庭的这种关系对于凑佳苗的意义无疑是相当之大的,一是像她这样的“家庭主妇型”作家,具备跻身犯罪小说名家和社会推理派名流的潜质;二是以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来看,孩童和女性必将成为她的主要刻写对象,而家庭关系的异常和崩坏也将是建构其作品体系的最主要基石,——作者走的恰恰正是这样的道路。
在凑佳苗的小说世界中,主人公几乎清一色的不是孩童就是女性,而她对男性角色的描写也远较前两者苍白。和其他女性推理作家不同的是,作者既没有注重对母性精神的渲染讴歌,也没有放大对女性阴暗面的挖掘鞭挞;既没有对“家长—子女”、“老师—学生”等二元关系的对立予以伦理说教,也没有对犯错和叛逆的孩童进行无端指责。换句话说,其作品不是刻意以小说的艺术形式凸显各种伦理关系的紧张程度,而是从正反、对错、虚实等各个层面对社会、家庭诸面相加以“客观还原”(不带有过多作者的观点)。因此,凑佳苗的作品多以冷静的笔触抛给读者一个个问题(如城乡观念的差异、子女的精英教育、别墅公寓的不同、作品的署名纠纷、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等),呈示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身姿,不管是“孩童视域”还是“女性书写”,都仿佛在人物角色的偏执、空虚、落寞、狂狷、纠结等非正常状态中最终孕育出一种理性的秩序来。人性的枷锁已然存在,何不把它看成引领我们奋进的光环呢?比如读完《花之链》末句“外婆的话有点淡淡的挖苦,但不知怎么地,我好高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就有种“原来一切都不是无法原谅的,人生变故虽良多,换个看法便会迎向各种美好”的感觉,诚如本文开头引用的乙一所说的那样。
当我们以“菊与刀”来形容日本文化精神,以“美与暴烈”来概括日本美学特征的时候,不免想到日本的小说亦相映成趣地显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色调来,即“治愈系”和“暗黑系”。在推理文坛,乙一是最有名的拥有白、黑两个分身的作家,其他尚有新堂冬树、米泽穗信等人。而绝大多数推理作家,要么专擅其一,要么双管齐下,凑佳苗给我的感觉则是她正在由“暗黑”向“治愈”转型,这突出地表现为作品的主题从“复仇”逐渐向“救赎”变易。
以女教师为死去的女儿向自己的学生“凶手”发出复仇告白为主线,恶意满载、闻名遐迩的《告白》便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作品,这一点无可争议。之后的《少女》以跳突刻板的情节安排,描述少女自杀心态的微妙变化,以自杀案起头,同样以自杀案终结,所以很难称之为“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治愈系作品。而《赎罪》则如同复制版的《告白》,也没有多少阳光的内容。
直到作者的第四部作品《为了N》才多少有了些明朗的“治愈”色
彩,该书讲述了四位命案关系人为了爱护和疗救各自心中的那个N而对杀人事件的真相有所隐瞒和谎诉。《夜行观览车》虽然讲述的是一群罹患“坡道病”(因攀比、要强等想法而导致的一种心态失衡症)的人,在一起偶然伤害事件发生后而各自奏出不和谐的音符,但作品最后部分的描写却让读者原本沉重的违和观感尽去,而透出一股“小清新”的心绪。
到了《往复书简》和《花之链》这两部近作中,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冲突早已隐匿在那些美好的过往回忆和融洽的现时生活中,剧情设置、人物命运、感情抒写……在在引人心和气正,满满的温馨味道充溢全篇,读者掩卷许久双手都能够感受到拂之不去的馥郁芬香,心情也为之大好,仿佛人性的枷锁未曾存在似的。韩国导演朴赞郁认为,“复仇的目的是为了自我救赎。”很显然,凑佳苗的作品不是这么表现的,所谓救赎可以用复仇来实现,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谅解、关怀还活着的人,哪怕对方是你曾经的敌人。救赎必须是美好的!暗黑可以,治愈至上。
《花之链》在日本首版于2011年3月9日,两天后发生了9.0级的“东日本大地震”。凑佳苗随即在文艺春秋为本书设立的官网上发言说,感谢读者们长期以来的厚爱,并表示已将连日来新书签售会上获得的33061日元书款通过日本红十字会捐赠给灾区。
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在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提及,“雪月花”是大和民族文化最美价值的体现。这种美则在小说中附着在三位以“雪月花”为名、坚强又不失婉柔的女性身上,“沿着这条花的锁链”得到了足以治愈人心的升华。而书中以德报怨、捐献骨髓的善举,在现实中也化作更美好的一幕,由作者亲自完成对灾民的救助,令人感慨、动容。
作为当今日本推理文坛最明亮的一抹嫣红,凑佳苗将吾辈身上的人性枷锁解除,让我们更加真切地看清自己;并代之以曼妙无匹的“凑氏花链”,让我们尽享阅读人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