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纯白的浓雾中,我踏着凹凸不平的石块前进,前方不知会遇到什么。到底还能不能到达目的地呢?我能寻找到一路探索的答案吗?
在这条不小心偏了几米就有滑落危险的路线上,能像这样边想边走,是因为前面有一个比自己更了解山,值得信赖的人吧。如果前面的人换作希美子,我就不敢这样了。
和希美子一起走这条路的时候,天空湛蓝,四周三百六十度的青色都清晰鲜明,完全没有什么顾虑。因为这是曾经走过的路线,就算眼前看不清,也大致可以知道很快就能到达休息所。如果是第一次来,那岂不是要心慌不已?
忽然,前田先生停下脚步。是鞋带散了吗?还是在确认路线呢?可前田先生却背对着我,保持着停止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前田先生,出什么事了吗?”我压低声音问,仿佛他发现了什么珍稀动物。可他没有反应。
“前田先生!”我提高嗓门,前田先生这才惊讶地回过头。
“出什么事了吗?”我又问了一遍,可他还是没反应。不过这次,他应该听清楚我的话了。他看上去正在思索着,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我。
“大概,就是这附近了。”前田先生小声嘟哝。
“啊?”是说驹草吗?我低头看看脚下,似乎没有驹草的痕迹。
“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就快爬上赤岳山顶时,忽然遭遇了一阵暴风雪,我想赶紧冲上山顶休息所的时候,却陷在大雪中不能动弹了。”
说到扫墓的话题时曾经提到过遇难这回事。的确,光是浓雾影响视线就已经让这条路很难走了,可那次不光是路标被雪覆盖,还受到暴风雪的袭击,走偏了路线都不奇怪。
“有谁和你同行吗?”
“没有,我一个人。”
“那……”
“你的表情别一副感叹悲壮的样子啦。我当时的状况也不是最糟糕的,现在我站在你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我都明白,可还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而且被埋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不能动弹,真不知有多恐怖。
“你是怎么获救的?”
“我后面的一队大学生到了休息所之后,发现我不在了。当时暴风雪也已经停了,他们和休息所的人一起把我救出来了。多亏他们,我还能再来这儿。”
“他们能发现,真是太好了呢。”
“好像是有人想问我讨支烟抽。”
“香烟吗?”
“我和那队大学生本来一起在硫黄岳的避难休息所,那四人中的一人本来决心上山路上不抽烟,可看见我抽了一支,就无论如何也想来一支。他打算一到休息所就请我分一支给他的。”
“竟然这样才……发现你不见了呢。”
我又冒冒失失地说了不该说的话。
所以他每次停下来都一定会抽一支烟呢。
我一直以为前田先生只是个老烟枪。没想到,对于前田先生来说,在山上抽烟或许有着特别的意义,所以在那些困难的环境中依然会抽上一支。
对于一个最近两天才亲近起来的陌生人,或者说,我作为一个从未经历过生命危险、完全置身事外的人,说这种话总归是不妥当的。
前田先生把手伸进雨衣口袋。
“等一等,还是到了那儿再抽烟吧。虽然前面看不清楚,可我们都一路到这里了,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能到目的地了,还是一口气爬上山顶吧。”
“说得对。”
前田先生又抽出手来。
“那么干脆,我来唱首歌吧?百惠之类的。”
“为什么?”
为了把“我们在这里”的信号,让其他登山者注意到,这是代替前田先生抽烟的做法。他本该让我痛快地唱一首的,可又为什么明知故问呢?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唱首歌心情比较好。”
“这儿的视野很差,只能靠耳朵。要是唱歌的话,会注意不到落石的声音。”
我又犯糊涂了。同好会的学长们早就已经在讲义上教过我了,可我却完全没记在脑子里。
“是吗?对不起,我本来就是心血来潮,可现在这样反而更好。其实,我虽然喜欢唱歌,可总也唱不好。”
“真是太遗憾了。你好不容易下决心,早知道能听你唱首歌就好了。那个,其实我不该和你提什么遇难的话题的,只会让你心思更乱。不好意思,不过我抽烟并不是为了避免灾祸什么的。”
前田先生说完,又背对我,向前迈开脚步。
我的想法,他全都看透了。我还以为遇难的地方让他回想起当时的恐惧,他才停下脚步的,可似乎不是这样。离目的地还有几分钟就到了。离我下定决心也只有……
他是为了在背后推我一把吗?
我越向前走,浓雾就越消散开去。
就算是相同的距离,能看得见目的地和看不见目的地,这两者问的疲劳感也是截然不同。看不见目的地的话,就要作好长期战斗的准备,不得不保存好体力,身体多耗费一点能量都觉得可惜。尽管知道还有几分钟就到了,可还那么吝啬体力,大概是因为脑子里仍然有着万一出事的假想吧。
尽管还没到身体极限,可呼吸已经相当急促。但当休息所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浓雾中时,我心想,还剩几十米了,干脆冲上去吧。力量忽然从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不禁哼起了歌来。
前田先生停下脚步,回过头。休息所就在我们眼前了。没什么需要提醒我了吧?还是惊讶于我哼的歌太难听吗?
“‘要是金合欢小姐的比赛上有歌唱审核……’你千万别说这种话。”
“啊?”我先发制人,可似乎没什么效果。
“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问你,先上山顶呢?还是先进休息所呢?”
“什么嘛,要问先去哪里,那当然是先去看驹草了。”
“那,这边走。”
前田先生没朝山顶方向,反而朝休息所走去。果然,休息所里面可能种着温室栽培的驹草吧?何况,前田先生已经进入了休息所。
“在里面吗?”
我在身后问他,他也不回头,只是把登山包放在地上,走向柜台,我也跟着他一样做。
柜台对面的小屋主人一见前田先生,就“啊啊”地提高嗓门,而前田先生道谢说:“上次真是承蒙您照顾了。”可死不悔改还在爬山呢,前田先生和小屋主人聊了起来,我环顾了小屋全貌。
和五年前完全没有变化。
我当时正喘着粗气,而身后跟着走来的希美子说着“啊,到了到了!”仿佛只是在周围散步了一圈,一点儿都不累,嗓音也是那么悠闲的样子:“那么,我们接着干吗?”
我们在谈话室的一角煮了咖啡喝。接着——
“我带来的这个女孩想看驹草呢,现在还有吗?”
我一听到驹草这个词,又转身向柜台。
“有啊,还是全都在老地方呢。请一定来看看。”
小屋主人的话让我的心怦然一跳。原来真的还有驹草。
“既然说有,那就去看看吗?”
前田先生回头说。这时,小屋主人与我眼神相遇:“咦?”看来刚才我一直站在前田先生身后,他没看清楚是我呢。
要是能更早来一趟,我就能好好说声谢谢了。
不过还得先看驹草。
向小屋主人点了点头,我脱下靴子,跟在前田先生身后,穿过走廊,进入了一个铺着榻榻米的谈话室,最深处有一排大玻璃窗,天气如果够好,一定是眺望美景的绝佳地点,可惜大雾还没有完全散去。
这里也和五年前一模一样。我环顾四周,想找找是否有盆栽的驹草,可怎么也找不到,我有点生气地望向前田先生。
前田先生不说话,伸出食指,指向上方。
我一抬头……
天花板上盛开着不少高山植物,一枝驹草正悠然地端坐于正中。
毫无疑问,那就是仓田学长。可是……
尽管放弃了为仓田学长建墓,可总想留下些什么。所谓的什么,大概就是能让人回想起仓田前辈的凭据吧,也作为我和希美子曾经来到这里的证明,可也只想出一些和我们言行不相符的怪点子。
也许,这纯粹只是我们到达休息所的时候,体力还剩下不少,感到有些无聊而已。现在才下午四点左右,时间十分充足。可要认真地讨论仓田学长和浩一,周围的环境还是有些恼人。话说回来,我们两个谁都没这个打算。
我们两人追忆着仓田学长,纵向走完全程,再为他建一座墓,接下来只需要整理各自的心情就好了。要是在中途,希美子问起浩一来,就告诉她,我绝不会放手的。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小纱,画一幅画吧。这次我们还没来过一天一请求呢。”
在谈话室的一角喝咖啡时,希美子忽然说道。她知道我带来了绘画工具。同好会集训后,我回到宿舍时,面对在山上速写下来的画,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所见的景色,一边上色。“颜色要是在山上就涂上就好了。”提出这个建议的就是希美子。
可是,至今以来,希美子再怎么称赞我画得好,也从来没说过想要,或者让我给她画几幅。然而,用了一天一请求的话,我又不能拒绝。
“画什么?”
“仓田学长。”
希美子想的和我一样。我从放在房间里的登山包中取出绘画工具,回到谈话室。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山峦连绵不绝,弥漫着一种庄严的空气,仿佛可以听见教堂的钟声。我觉得也确实该画仓田学长,可我不怎么擅长人物画。
尽管如此,我无论如何都想画。我回想着仓田学长清澈的眼神,用铅笔在速写本上开始勾勒,雪白的画纸上,竟浮现出一株驹草。我不禁松开了铅笔。
希美子就坐在一旁看我画,她看了一眼速写本,竟然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是仓田学长而是朵花。
“你画的心总能左右对称,真好呀。我画心形总有一边会特别大,一点都不协调呢。”
我还在想她为什么忽然说出这句话,看到画面总算发觉了。把驹草分成许多部分看,就好像丝带围绕着心形的样子,一直到刚才我都只关注花的整体。
这株驹草上,花瓣开得满满的,我为组成心形的部分一一注入生命,仿佛要为它系上一条漂亮的丝带。全身心投入画出的这幅画,比至今以来画的驹草都更加像仓田学长。
“上颜色吧。”
用不着她说,我也正准备上色。我要让这幅画尽善尽美,要把我心中的那个仓田学长以直观的形式表达出来。
我把完成的这幅驹草交给希美子,她却说,把它留在这休息所中吧。这样的话,仓田学长也不会生我们的气啦。
接着她又说:“对了,小纱,也画个我吧。还有小纱你自己、浩一,同好会的大家都画出来吧。既然是画,当然要让大家在一起才好。”
原来如此,既然不是建一个人的墓地,那画谁都没关系。大家都在这里就太好了。
我又翻开速写本的另一页。
“我是又白又小的银莲花,小纱应该是信浓金梅吧?黄色系的感觉。”
“等一下啦,一个一个来。”
希美子说出一种种高山植物,我一幅幅画得入了迷。就连谈话室中的登山客把我包围,我都完全没有注意,只有手还在不停地动。其中有些花,叫得出名字却记不清是什么样子,在一旁看着的人打开便携植物图鉴,指着说是这个,我才画了出来。
“最后还剩浩一吗?乌头花就正合适。别看他一本正经的,其实里面都是剧毒呢。骗你的!开玩笑的啦。百合怎么样?橘黄色的车百合。”
车百合的话我不用照着图都能画出来,我全神贯注地下笔。
“真讨厌呀,花的时间比我的多了一倍嘛。这幅画完之后……小纱你也求我一件事嘛。比如说‘别让我画车百合啦’之类的。一天一请求原本就是仓田学长提出的建议,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做的嘛。”
希美子说着,听从了我的请求。
一天一请求,我和希美子从来都没有说过要让它结束。毕竟这是仓田学长提议的。既然这样的话——
这些画都完成后,我们向休息所主人请求能否把它们都留在这里。“真的可以吗?”他答应了我们。尽管我知道画就留在这小屋之中,却没有想到竟然放在这种地方。我们没有刻意要求,可仓田学长依然被大家包围在中间。
不过,却不见车百合。
“我果然是个大骗子吗?”
前田先生对着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我说。该怎么回答呢
?我词穷了。如果说,这是别人所画的,我又会怎么想呢?
什么嘛,这些不都是画出来的吗?前田先生你骗我。大概已经这么说出口了吧?
“我被救到这儿,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初看见的就是这个。当时我想,为什么天花板上会开着花呢?一时之间都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画。”
前田先生说。失望的理由、责备前田先生的理由,早已消失不见。
“不,我已经见到仓田学长了,谢谢你。”
“那就太好了。我还怕你到了山顶会狠狠揍我几拳呢,一路心惊胆战的。”
不知是在说笑还是真心的,前田先生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望着天花板上的驹草,又把香烟塞回了口袋。
眼前是一片闪耀着淡紫色的云海,从这儿可以看见富士山。我们在写着“赤岳山顶”的标示前坐下,不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前田先生从休息所出来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已经到了第三支烟。
我为该不该告诉他那幅画是我画的而烦恼不已,没想到那时窗外的浓雾已经散去,云海在夕阳照射下,呈现出一片橘黄色。这么壮观的景色,隔着窗子看实在是太浪费了。“我们去山顶吧。”正当我们走出谈话室的时候,小屋主人也刚从柜台走来,他问前田先生:
“你们两个是因为那幅画才结识的吗?”
“不,只是同事而已。”
“那我多想了。我还以为前田先生一定是迷上了那幅画,给画家老师写去了慕名信什么的才认识了呢。”
小屋主人说着冲我一笑。我正想说,请别叫我画家老师啦,这才意识到问题还没那么简单。前田先生面对着小屋主人,一脸莫名其妙。
“我拿到画的时候,心想,画得这么漂亮,挂在区区一个休息所里实在是太浪费了。听说了传言,从东京赶来的出版社的人,告诉我想要用那幅车百合的画来做一个有名的作家的山岳小说封面时,我就想,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很是佩服呢。于是就赶紧联系了高野小姐,不,老师。后来出的画集我也买了呢。现在一定还在画吧?”
小屋主人对着前田先生说了好久,最后却又转而问我。
“我在做水彩画教室的讲师,一步步慢慢来……”
“那就好。”
说完,来了几个登山客,小屋主人又回到了柜台前。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看着前田先生。尽管眼神相遇,他却什么都没说。看上去不像是生气了,但也不是善意的表情。
我受不了沉默的气氛,连忙穿起靴子出发。休息所离山顶只有五分钟左右的路程,可我们之间的沉默还在持续。在这段时间里,云海已经从橘黄色变成了粉红色,又变成了紫色。尽管我这是第三次登上赤岳山顶,可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
“对不起,画那几幅画的人就是我,我应该早说的。”
“你不用道歉。我倒是想问,你说要上八岳的时候,就没有意识到我说的驹革可能就是你画的吗?”
“完全没有。”
要是我意识到了,还会来这儿吗?大概不会来吧。哪怕我想起自己还画过这种东西,也绝对不会是我来这儿的动力。我反倒不会想到驹草,而会想起车百合,说不定因此坚决拒绝这次旅行。
话又说回来,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前田先生竟然对我的画有印象。怎么可能有这种偶然呢?但眼前既然有这么如梦似幻的景色,就算有奇迹也不足为奇。我再次屏息凝视云海。
“前田先生,快看彩虹。”
在云海之中,彩虹架起一座桥,从赤岳一直连向富士山。
“雨刚停,当然会出彩虹。”
前田先生一手持烟,很平淡地说。对于自称雨男的这个人来说,也许彩虹根本就看惯了吧。可是,对我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生所见最美的景色,要下决心只有这一刻了。
“我会去捐献骨髓的。我掌握着一个人的命运,却还在犹豫该怎么办,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了,但我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想到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我也许会后悔。可是,我能伸出援手却弃之不顾,我会更后悔,还不如救了他再后悔。我只告诉母亲要去捐献骨髓,就当捐给了陌生人。就说仓田学长那时,我接受检查的资料还留在医院,正好有个白血病住院的人和我的白血球型匹配,所以我接受了请求……这么说行吗?”
“你就不怕风险吗?”
“什么风险?”
“你连用什么方法、怎么提供都不知道,要是之后会有伤痕或者后遗症该怎么办?”
“那种事情我根本就没想过。事先想太多也没什么用。”
“真了不起。高野纱月真是了不起。”
难道说,刚才那是在称赞我吗?我十分高兴,并不是因为他称赞了我,而是他认真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吧。
我背着登山包,左手藏在身后,站在玄关前。右手一按门铃,母亲就跑了出来。一看到我,她松了一口气。原来她这么担心吗?
“我回来了。”
我伸出了左手。
“在山上采的吗?”
“怎么可能。山那边的特产是别的东西啦,我刚才到站就顺便去了商店街,忽然想买束花。漂亮吧?”
我把左手握着的蓝色龙胆花递给母亲。
“有件事我想和妈妈谈谈。”
我添了一句。可母亲却还没接过我手中的花。如果是平时,我还没伸出手,她就已经取走了。
“很重要的事吗?”
“嗯。”她点点头,静静地伸出了双手。她没有接过花,反而握住了我的手。
“其实不用谈了吧,小纱你一定已经决定了吧?”
“为什么?”
“因为你都买花回来了嘛,和你爸爸一样。所以,小纱你决定的事情不会有错的。”
母亲握紧我的手,微笑了。一行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我也热泪盈眶,强忍着心中的“对不起”,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