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美来我家拜访了。
阳介虽然就住在这个小镇上,但夏美总是拒绝和他一起来我家。她和孩子一起住在婆家,也就是我舅舅家。家务完全不动手,小孩才一岁,也完全交给我舅妈带,一会儿要买东西,一会儿要旅行,没事就往外跑。而且,她本人还自信满满地说这才是维持好婆媳关系的秘诀,我完全无法理解。
她说记不住我家在哪儿,要我去接她。我特地来到车站,她一点体恤和寒暄都没有,冷冷地说了句“你是走过来的”,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真没办法啊,”她小声嘀咕。在这种清晨和傍晚都很冷的季节,夏美还是穿着低胸连衣裙和高跟鞋在金合欢商店街阔步行走,好像田舍町就是一片电影外景,而她是专程来参观的女明星。
我很难和她亲近,但她依旧我行我素,泰然自若。
我家租的房子,两个人住绰绰有余,但这座平房也不怎么宽敞。夏美一进门,没有坐在我事先铺好的坐垫上,而是随手拉过和弥工作用的椅子,跷起二郎腿坐下了。没办法,我只能把自己用的坐垫放到夏美脚边坐着。这样子总觉得像是老师在训斥学生。
桌上放着给夏美准备的咖啡和从“梅香堂”买来的金锷烧,她也不把带来的曲奇罐头递给我,而是自顾自地哗啦啦打开包装纸,往书桌正中央一丢。正坐在垫子上的我,就算伸长了手臂,都够不到曲奇。
“这种穷乡僻壤,你竟然还真跟着搬来了。做什么都不太方便,每天肯定很无聊吧。”
夏美望着窗外说。小孩子们打棒球的那片空地对面,有几幢民房,再往远处,连绵的山已经开始染上秋色,天空一片湛蓝。
“没有的事啦。商店街也很近,医院和派出所之类的生活必须设施也基本都在骑自行车就能到的范围里,反而是很方便呢。镇上的活动也有不少,只不过我还没参加过几次,闲着没事在家的日子大概没剩几天了。”
我尽量保持着从容不迫的表情回答。
“真了不起。我就算待在T市都觉得无聊。”
夏美说着,用手指尖从罐头里取出一块出白那家有名的西点屋的曲奇,放进嘴里。T市虽说只是个偏远城市,但也具备了大都市的各种功能,我随着和弥一起搬来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无聊小镇,完全是为了丈夫着想,她大概是不会f董的。
读完研究生,阳介在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我舅舅负责的公司里上班。但是,仅仅一年之后,他就提出想要独立组建一个新的建筑事务所。阳介主张说,他在庞大的组织当中很难发挥个人的实力。舅舅提议他接下来几年先一边学习一边工作,等到时机成熟再单干。但阳介坚持说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
舅舅属于那种大喝一声就沉默不语的类型,而阳介是那种会绕着弯搬出理由来说服对方的人,和舅舅完全相反。舅舅只能勉强答应他,也决定为他创建事务所提供资金援助。和夏美结婚那次也是这样,舅舅对别人是绝对的严厉,但对自己的儿子总是过于放任。
城区的业务总是被几家大公司包揽,想要白手起家很困难。于是阳介决定挑一个距离城区三小时车程的乡镇来建事务所。他提出了好几个候选地点,正一步步进行着单干的准备。
舅妈来到当时我居住的公寓看我时,似乎非常担心阳介这事。不过当时我自己都有些焦头烂额,对于他独立不独立,我完全无所谓。
可是,有天晚上,和弥跟我谈起这件事。
——阳介请我在新事务所搭把手。
“总之,一切就看这一两年啦。刚开始肯定只能接一些小的单子,不过阳介的抱负肯定不止这一点点。”
多么荒唐的借口!
我们两个先在地方上打响名气,不久之后一定能走向更广阔的舞台。为了这个目标,和弥你的实力是不可或缺的。你也不想让自己的才能埋没在组织之中吧——就这样一连串的甜言蜜语说服了和弥。他在公司积累下的坚实基础全都清零,不,是回到了负数,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路坚持到了今天。
我们的目标可不止这么一点点。
那只是阳介的说辞。抱着收入减少和将来发展不稳定的心理准备,决心辞去公司的工作,一心支持阳介的事务所,是因为和弥真的很想做设计工作。
和弥在大学的理工学部专修建筑系的设计专业,也是被建筑公司以技术员身份聘用的,却被分配到了营销部。刚入社的前两年,新员工都会被安排到营销部,第三年才会分配到各自的岗位,但因为最初两年的业绩太过优秀,和弥被要求留在了营销部。
——如果你去新事务所能施展抱负,我也不反对。
“话说回来,我上午去事务所转了一圈,发现阳介都被大家孤立了,好可怜。和弥要是能再好好辅佐一下就好了。现在连谁是公司代表都分不清了呢。”
我们会定期拜访阳介家,但夏美从来没到我家露过脸。这下我算是完全知道她突然到访的理由了。不过,有意见的明明应该是我。
因为和弥在新事务所依然被安排做营销工作。
和本地的工程队搞好关系,把学生时代才华横溢的后辈请来这种乡下事务所当经理,招收本地的事务员,把小小的北神建筑事务所注册成为公司,渐渐地接到更大的项目,全都是靠和弥一人的努力。
阳介再怎么画设计图,恐怕也不能服众吧。
事到如今还要和弥好好辅佐他,厚颜无耻也该有个度啊。
“阳介看上去那么可怜,难道不是因为夏美你总是和他分居两地吗?就算身边有家政阿姨做这做那,看上去你还是没尽到妻子的责任。把营销工作全部推到和弥身上,还要牢骚满腹,也太过分了。”
加代如果在场的话,一定会称赞我说得好吧。我鼓起勇气说了那么多话,夏美还是摆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推到他身上?阳介本来就是因为和弥能做营销这片,才这么重用他呢。大家都围着高野团团转,阳介只不过是高价收买了他的人望。真不知道美雪你有什么不满足的理由。”
“和弥不是被请去做设计工作的吗?”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再说了,如果没有阳介认可的水准,他是不可能让那人画图纸的。”
“那么,果然是夏美你搞错了。和弥的图纸画得可好了,他可是很有艺术天分的。”
光嘴上说,夏美恐怕是很难理解的,所以我从抽屉里取出一些和弥在学生时代画的图纸给她看。
“啊呀,真不赖,不愧是学设计的。”
夏美好像很佩服的样子,一张张仔细地看。
“夏美,现在你懂了吧?”
“他在建筑事务所有过工作经验的,还参加过大美术馆的项目,还是在很有名的那个地方和阳介结识的呢。”
我一不小心在气头上把图纸随便给她看,真的没问题吗?尽管有些不安,但我这么热情地给她看图,只要她能够理解,说不定会回去告诉阳介“和弥画的图纸真漂亮”,我反而开始满心期待。
“不过,这种程度还差得远。”
夏美全部翻完,把图纸随便地朝桌上一丢。就在此时,剩下的一点咖啡被打翻,飞溅到最上层的那张图纸上。我赶紧用毛巾擦拭,但已经渗入了不少。可是,夏美连一句抱歉都没说。
“好过分……”
“话说回来,晚饭怎么解决?”
夏美若无其事地拍拍自己的肚子。她飞扬跋扈的动作,把我对弄脏图纸的抗议都盖过了。
和弥本来还在慎重考虑该不该和阳介一起干,来请我说服他的就是舅妈和夏美。
——换个环境就怀上孩子的人经常有的呀,这不也是为了美雪你好嘛。
我倒不会随随便便相信这种话,但确实感觉有人在背后推着我,逼我去说服和弥。
——我换个地方住也没关系的。说不定换个环境,人的心境也不一样了,说不定能遇到什么好事呢。
我记得她们当时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从来没有如此嚣张的气焰。
“你回来还赶得及吗?”
我完全不理她的提问,直截了当地望了一眼时钟。
“对呢,我得赶快回家啦,婆婆被外孙折腾了一整天,肯定已经筋疲力尽了呢。”
对夏美的刺激完全没有效果,她反而加倍地来挖苦我。我连送她回车站的精气都没了,一把她送出玄关,还没走远,我就回了房间。
我和阳介是表兄妹,和弥和阳介是好友兼同事,夏美和阳介是夫妻。事务所开设才半年,我们四人本应该建立起比任何人都紧密的信赖关系。就像一艘势必要航向大海的小船,却只是随意地拼搭起来,实际上重要的关节都是松松垮垮的,我不禁感到一阵凄凉和不安。
我第一次看到和弥画的图纸,刚好是和弥为是否要搞事务所而烦恼的那阵子。
半夜,我感到一丝寒意,睁开眼却发现和弥不在身边。我循着隔壁房间透出的灯光来到和弥身旁,他一个人盯着那张图纸。和弥以为弄醒了我,连忙道歉。但这种独处的时光很难得,我们之间也流淌着与平日迥然不同的气氛,反而让我觉得很愉快,于是我煮了两杯咖啡。
——这难道是和弥你画的吗?
我一问,和弥就不好意思地说“学生时候画的啦”,接着又给我看了其他图纸。我虽然只是个事务员,但也在建筑公司工作了好几年,对于平面图和构造计算还算略知一二,不过我最喜欢看的还是完成预定图。
那是类似剧场或者博物馆的建筑物图纸,画有五种方案,每一种都细致又亲切,设计中透出和弥的味道。
——这张最好看。
我说着挑出一张来。和弥说:“这也是我最有自信的作品。”仅仅这句话,就让我沉浸到幸福的空气中。翌日,和弥就带着我一起到公司辞职,还和阳介一起到舅舅家,通知他们要搬去新事务所。于是我们两人来到了这个小镇。
我把弄脏的图纸垫在最下面,放回了抽屉。
我在金合欢商店街采购完晚饭的食材,刚准备回家,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太太”。我觉得不是在叫自己,径直向前走了几步,又传来一声“高野太太”。
我停住脚步回头一看,从路边一幢小屋的玄关处,走来一位像我母亲那般年龄的女士,边走边招手。我不认识她,刚想离开时,她却先开口打招呼了:“我儿子在事务所承蒙您先生照顾啦。”
似乎是和弥招收的事务员森山的家属。
——我刚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多亏了事务部的森山君常常带路。我准备下次请他吃顿饭,到时候就拜托啦。
我想起和弥说过的话。
“我们才多亏森山君的帮助呢,”我低下头。“哪里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派上用场了。”对方又低下头。我们互相点头哈腰的,总觉得很滑稽,我不禁笑出了声,森山夫人也爽朗地笑了起来。
“已经习惯这边的生活了吗?”
“还好,慢慢地就习惯了。不过,还是有好多不懂的地方。”
“可以的话请都来问我就好。镇上也没啥好东西,‘梅香堂’的金锷烧推荐您去尝一下。已经吃过了?那个一年到头都有卖,不过再过一阵子天就凉下来了,会卖一种表皮油炸成黄褐色的炸面包,那个也好吃。”
“听上去就很棒,我一定要尝一下。”
我又高兴地低下了头,视线停留在庭院里盛开的波斯菊上。
“波斯菊,真漂亮呀。”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森山夫人竟然回房间取出剪刀和报纸,剪下一大束花,说:“这些请带回家。”我单手都没法捧这么多花。
和弥已经被镇上的人接受,我也因此被亲切对待。但是,融入这片区域,这反倒应该是我的职责才对。我真心觉得不该再因为一点小烦恼就把自己锁在家里,为了和弥能够更方便地展开工作,我要和这个镇上的人们搞好关系。
玄关、餐桌,家里到处都点缀了波斯菊。
和弥下班回家,我告诉他这是森山夫人给我的,他也十分高兴。我顺便说了夏美来家里的事情,不过对话的内容我绝对不想再提了。
洗完澡,和弥让我先睡。他打开一盏台灯,铺开一张制图用纸。
“要工作吗?”
“不,也不是工作啦……”
和弥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望地,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详情。
“不方便说的话,也不用勉强呀。”
“不,不是的。我本来就准备有一天会告诉你的,大概就是今天吧。我先向你宣言之后再开始解释也不迟。”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个不停。
“我想参加一个竞赛。”
和弥说的是,县内正要举行美术馆
的设计竞赛。建设预订用地是比这里更靠近山地的某处。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造美术馆,的确是有某种意义。要在那里展示什么,就连我这种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去年刚去世的,被称作日本毕加索的香西路夫的作品。这样的话,来观看的人一定会络绎不绝。
“这里和香西路夫有什么渊源吗?”
“好像因为身体不适,香西路夫来这里疗养过三年,他的风格前期和后期不是截然不同嘛。在这儿的时期就是风格变化的转折点,不光是画,似乎还预备要展示他当时寄给友人的信件和日记。”
“好厉害,这样的建筑物竟然是和弥来设计。”
“你也太心急啦。不光是县内,恐怕全国范围内都会有人来竞争吧。不过,我早就打算好拿出至今为止的积累去赌一把了。”
“之前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吧。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初选审查万一落选了就太没脸见人了,要是通过的话,总免不了要做模型出来,本想到那时候再告诉你的。”
“怎么会没脸见人嘛。我觉得和弥你一定能被选上的。因为,我第一次看香西路夫的画时,和第一次见到你画的图纸时,那种感动很相似呢。”
“和那种奇特的画一样?”
“不是啦。有些画和前期后期风格都有些不同。说不定就是在这个镇上画的呢。”
第一次见到香西路夫的画是五年前左右,我和舅妈一起在大商场的展会上看到的。“这些能称得上好看吗?我可是对艺术一窍不通呀。”舅妈小声嘀咕。“是呀。”我随声附和。但这时,有一幅风格十分特别的画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内心。它的色调灰暗,笔触纤细,却让人感到莫名的温暖。在这幅画前面,我站几小时都愿意,就是那样一幅让我深有感触的画。而且,我可以想象到这幅画陈列在和弥设计的建筑物之中的样子,丝毫没有不协调之感。
“我记得标题里好像有个月字。不好意思,我只是个外行,还说得好像头头是道的。”
“哪里,我觉得自己有了个大大的后援团呢。”
他说着,轻抚我的头,仿佛接下来是我要去挑战什么目标一样。
“如果我打扰到你,我就先去睡啦。可以的话我们一起起床,我还想在房间里织会儿毛衣呢。行吗?”
“那你还得明天早晨起得来才行。”
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还是睡个好觉更舒服,不过和弥就要向那么大的目标发起挑战了,我好想多看几眼他的背影,于是决定加把劲儿,起一个大早。晚饭干脆就去买炸面包和带点焦皮的金锷烧,再配上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