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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创业八十年的老铺“梅香堂”买金锷烧。
一个一百日元。印着梅花图样的粉红小盒子里,装着五个金锷烧。
“好久不见您的外婆啦,她还好吗?”
老板娘一边问,一边用金色的丝带把小盒子包装起来。我告诉她,外婆胃不太好,上周起就住进H医大附属医院了。金锷烧就是带给她吃的,不过她能不能吃得下还是个问题。
“啊呀,不得了。我得告诉老头子。一直以来都受您外婆的关照了。”
从前,只要家里来客或走亲访友,外婆都会到这里买点金锷烧的。
——还有梨花的份哦。
只要我跟着一起去,除了盒装的之外,外婆还会买单个金锷烧给我,用粉红色的包装纸包裹着,塞进我的口袋。这种把红豆沙压成四方形,裹上薄薄一层面衣烤出来的和式点心,我直到这几年才感觉到确实很美味。
好不容易买给我一个金锷烧,我常常只咬一口就扔进垃圾箱了。还有一次,没从口袋里拿出来就丢进了洗衣机,结果被母亲狠狠训了一顿。
这样的小孩真是讨厌透顶。
老板娘担心地询问病情,我回答说,长了一点息肉,幸好是良性的。我对外婆也是这么解释的。
“替我向您的外婆问好。”
老板娘额外用粉红色的包装纸包起一个金锷烧,放进了那个装着小盒的白底梅花纹纸袋里。香味扑鼻而来。我比平常更大声地向她道谢,然后急忙离开了小店。
“梅香堂”位于金合欢商店街的中央。虽说沿着旧铁路乘火车从城里到这条偏远的商店街要花上半小时,但是因为铁路正好从车站前开始横跨住宅区,所以就算是午后也熙熙攘攘,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是路过这里而已。自从五年前国道边建起了购物中心,哪怕不是星期六,也常能看见一些小店放下卷帘门。每次经过商店街,我都发现这样的小店越来越多。
五金行的卷帘门紧闭着,上面横贴着三张巨幅海报。其中一张画了一只穿着旱冰鞋的树袋熊,对话框中写着“想要纯正口语?”几个字,那是英语口语补习班“JAVA”的海报。
一起唱吧A,B,C
Apple,Banana,Chocolate
一转眼间,你也成为Native
JAVA,JAVA,愉快的JAVA——
伴着可爱的动画音效,这首广告歌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开始翻转回旋。不一会儿,妈妈们发出的声音如同大合唱一般重叠而至。是因为商店街中央那个大钟开始奏起点心时间的旋律了吗?
平日的下午三点,真是可怕的时间——再次回想起《长腿叔叔》的故事开头,大概是因为这几天,关于K的种种在脑中挥之不去吧。
那是在“JAVA”当讲师的日子。
小孩子们基本上都挺可爱。虽说其中也有狂妄到让人火大的小鬼,但是这些举动毕竟只是小孩子的程度。不可爱的是那些母亲。
小学生班规定家长不能在授课时进入教室,不过幼儿班允许家长进入教室,当然只是观摩。在每周的指定日子,从三点开始的四十分钟课程中,允许八名家长陪读。
四月份刚报班的时候,母亲们还能并排坐在教室一端的椅子上安静地关注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用稚嫩的嗓音唱起“开始上课”的主题歌。啊呀,我家的孩子声音太小了,还是帮一帮他吧。大概是出于这种想法,每年到了夏天,母亲们已经是全体争先恐后地激情演唱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孩子们已经呆坐着闭上了嘴。
讲师刚提出一个问题,母亲们就探出身子来告诉孩子们答案,教R的发音时,还过分地发出卷舌音。课程一结束,讲师就被母亲们的问题围攻。
——我们家的小艾丽莎,发音比其他孩子出色得多,对吧,该不该送她去海外留学呢?
——老师,露琪亚君能考上东大吗?
——我丈夫说奈特君的R发音有点奇怪。是不是老师你的教学方法出了什么问题?
只不过是一周一次的儿童英语口语补习班,还想怎么样?海外留学?东大?连日语都还没说顺溜呢。发音奇怪是因为你自己给孩子做了奇怪的示范吧!
虽然称呼各有各的兴趣,不过别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给自家孩子名字上加个“小”呀“君”呀好不好!都是混账父母!混账父母!混账父母!这种工作辞了算了!——这样的想法不知在脑子里尖叫了多少回。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十分怀念那样的日子呢。
走过第十个店铺,一家干货店的卷帘门上也贴着同样的海报,上面用黑色签字笔涂了几个字。
“小偷,还钱来!”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不过我完全理解写这句话的人。不管是压力多大的工作,每月总有一天会发工资,真是难得了。
真难得,好像我的外婆。
不管是收到多小的礼物,多么微不足道的关照,她都会眯起眼睛,开心地说一句“真难得呀”。
我在花店门口停住了脚步。写有“山本鲜花店”这几个字的玻璃门上,挂了一块时髦的牌子,写着“FLEL加盟店”。这家店里的花颜色很漂亮,价格也很便宜,五百日元就能买到一大束花了。
就给外婆买这一束吧。
“等着我来夸你品位高吗?”
背后传来了搭话声。这么没礼貌的口气,只有那家伙了。我一回头,就看见健太站在那儿。他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后来,继承家业开花店了。
“我要去看外婆,觉得这种颜色还不错。”
“哦,还挺有眼光的嘛。这是我今天早晨刚进的货,这种蓝色可不多见哦。”
“蓝色?明明是紫色嘛。”
“你到底在说哪种花?”
“土耳其桔梗。”
“我就觉得奇怪呢。从前就是,我们对同一件东西还从来没有发表过同样的感想呢。算了,混搭吧。”
健太刚说完,就从紫色的土耳其桔梗和蓝色的龙胆花里各取出一束,带进店里。我明明还没说要买。不过,今天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一定要说出口,能让外婆开心才是头等大事。
我走进店里,打开钱包,里面正好有一枚五百日元硬币。玻璃橱窗中陈列着各色蔷薇和百合。五百日元顶多也只能买一束花吧。
K寄过来的巨大花束到底值多少钱呢?我在脑中计算到刚超过三万日元的时候,健太已经递来了花束,透明的玻璃纸和黄色的薄纸包裹着鲜花,还系着水蓝色的丝带。
“多少钱?”
包装得这么漂亮,让人不得不在意价格。
“五百日元。很不错吧?不过豪华的程度根本不能和K那次相提并论呢。”
被他看穿了心思,我有点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最近你的手机老是打不通,怎么了?”
“有些特殊情况,这几天我关机了。有什么事吗?”
“年底同学会的事情啦,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梨花你也真辛苦。记得代我向外婆问声好。”
“真是难得呀。”
“啊?”
“我只是代我的外婆谢谢你。”
我把五百日元硬币给了健太。对了,我把那个粉红包装的金锷烧塞进了健太的黑色围裙口袋里。
“这是什么?”
“下午三点的小点心。再见。”
走出花店,商店街的拱顶很快就看不见了。我来到车站前的大道。阳光下的花朵,不管是紫色还是蓝色,都十分漂亮。
总有办法的。没关系的。我自言自语地走向车站。
来到病房,外婆正在看电视。从这个四人间的入口看,最里面的窗边就是外婆的床位。平时我来看望的时候,她总是会立即关了电视,可是今天只说了一句“你来啦”,视线不时投向电视画面,空气中似乎飘着一种我来到这里反而添麻烦的气息。
这么好看吗?我也望向电视,只不过是在播新闻嘛。新闻里说,因为财政困难,县政府管理的设施即将被拍卖,还出现了好几个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名称。
“总是经济不景气的话题!”
隔壁床位的老奶奶看着同样的节目开始嘀咕。我心中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我公司那件事外婆已经知道了?一直不见踪影的社长昨天终于被抓到了,这个新闻之前很可能已经在电视上播过了。不,说不定外婆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还在等着后续报道呢。
“外婆,我去给你买电视充值卡哦。”
我没有一起看新闻的勇气,没等外婆回答,就走出了病房。我在护理中心旁边的贩售机上买了一千日元面额的充值卡。从钱包里掏出钞票真是心痛。今天就是来谈钱的。万一公司倒闭的事情被外婆知道了,她说不定会主动来和我谈这件事呢。
等我下定决心回到病房的时候,外婆已经不在电视机前了。她把我丢在床边的鲜花捧在手里,一脸愉快地注视着。
“这颜色好看吧。”
“这蓝色真的很漂亮呢。”
这一票算是投给健太了吗?我有点不甘心地带着鲜花和花瓶走进病房,小心地把花装饰在床边,尽量不弄坏健太整理的形状。外婆又一次开心地眯起了双眼。
我从纸袋里拿出金锷烧的小盒子递给外婆,她一边说“啊呀,今天真是大排场呢”,一边高兴地拍起手来,完全感觉不到她在担心我。那么专注地看电视新闻,可能只是住院生活太无趣了吧。
不过再怎么样,也必须说出口了。
外婆明明最喜欢金锷烧了,可是她一个都没有拿,就让我全都分给同病房的病友们了。果然还是不行吗?虽然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但可能正承受着相当的痛楚呢。刻不容缓,必须尽快让她接受手术。为了手术,钱是很必要的。
隔壁床铺的老奶奶和陪她的那个人一起出去了。就是现在,必须说呀。
请外婆从自己的存款里拿钱出来做手术吧,快说呀!梨花——
“我有件事想拜托梨花呢。”
外婆压低声音说。
“什么?还缺什么东西吗?”
“——有个投标,能不能替我去参加呀?”
投标?
“就是决定公共事业由哪个公司来承包的那个投标吗?”
“就是类似那样的方式,我有一件想买的东西。”
“原来如此,是拍卖吧。多少钱呀?”
比起要买的东西,我更在意要多少钱。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把我的存折给你。万一钱不够的话,尽量帮我争取一下可以吗?”
“那不是外婆您的全部家当吗?”
外婆静静地点了点头。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真是对不住呀。本来是为了梨花你结婚才存下来的钱。”
“我结婚这种事随它去啦。反正又没准备,而且才二十七岁嘛。不过,您这么想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外婆的身体健康才是首先要考虑的吧。难道您遇上了什么诈骗犯吗?”
“就算是诈骗也好。我真的很想要。我一时也说不明白,会好好写下来的。还有呀,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啦。”
“您说什么呢!万一外婆您死了,我该怎么办?就是说嘛,婚礼的时候到底让谁来坐亲属席呀?”
“那你可得快点帮我这个忙啊。”
外婆为难地笑了,接着,缓缓地伸出双手来,握紧了我的手。
“求求你了,梨花。拜托了。”
外婆的手无力地颤抖着,泪眼婆娑。我没有办法拒绝。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的眼泪。就连自己的女儿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有在我的面前流过眼泪。不管外婆想要得到的那件东西是什么,我都一定要满足她的愿望。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就算加上我的存款,也一定要把外婆想要的东西买下来。”
我用力握住外婆温暖的手,我最喜欢的外婆的手。不想失去这双手,要满足她的愿望,只能去找K帮忙了。
我在车站大楼的杂货店买到信纸套装就回家了。在这个时代,写信的人真的有这么多吗?我带着一丝迷茫,挑了一套淡水蓝底色、白线条的朴素信纸。
这封信是寄给K的,可是我根本说不出对他有什么印象。偏要我说的话……
长腿叔叔。
我的父母在三年前的事故中去世时,有一个自称为K的秘书的人拜访了我家,要向我提供经济援助,不过我拒绝了。那时我二十四岁,已经从四年制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虽然说不上十分充裕,但那些收入还是足够支撑我一个人的普通生活的。所以说,我并不需要什么长腿叔叔。
而且
,接受了陌生人的援助,如果之后反过来被勒索,麻烦就大了。那个自称秘书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回答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问我是否要接受援助。K的来历和他提供援助的理由都不明不白。说不定是什么新式诈骗呢。
再说了,我也不算是孤身一人。因为我和外婆两人一起住在父母留给我的房子里。
尽管我已经成年,但突然间丧失双亲的伤痛对我打击巨大。平时连病都不生的人,某一天就突然死去了。我的父母都是早出晚归的那种人,只要有空就会把我交给外婆来带。我也早就习惯了看家。可是,“什么时候回家”和“永远都不回来了”之间有着深深的鸿沟。当然,不存在连接二者的桥梁。我只能哭泣。
我能渡过这个难关,多亏了外婆——温柔的烧得一手好菜的外婆。
——如果不能让梨花早点结婚,真是对不住死去的孩子们啊。
我的精神刚恢复一些,外婆就开始隔三差五地提这件事,不过我一直都推说结婚太麻烦,最后还是赖在家里不动。恐怕是因为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真的太惬意了。
能说出那种逍遥自在的话,只是因为那时尚且从容不迫。事到如今,没钱真是大麻烦。所以——
长腿叔叔,帮帮我吧。
我取了一支深蓝色的签字笔。
给亲爱的K
请原谅我的突然来信。
三年前,我的父母去世时,K先生曾通过秘书向我主动提供了经济援助。但是,我拒绝了您的盛情,理由是我已经有了固定收入,我想在当时已经传达给您。
然而,状况已然改变。我曾在一个名为“JAVA”的英语口语补习班担任讲师,但从一年前开始,补习班就因资金等问题被多次起诉,陷入了险恶的形势。就在两周前,公司最终破产了。
作为员工的我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某天晚上,本部经理打来电话,通知我“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就挂断了电话。我想要询问详情,但多次打电话都没法接通。直到午夜零时终于接通了经理的电话,却是语音留言。翌日八点再次去电,却只听到运营商通知该号码已经暂停使用的消息。
我来到英语口语补习班所在的邻街站前大楼,发现大约有30人聚集在入口处的大门前。那些是学生和我曾接管的幼儿班的母亲们。我立刻就被他们包围了。
——公司破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补习班要怎么办!
——一年前就付清的学费该怎么办!
说来惭愧,我连早新闻都没看就径直赶去了。如果看过新闻,就绝对不会过去了。入口处的大门平时在9点就会打开,不过那天直到10点左右,大门都是紧锁状态。尽管双方都很困扰,但对学生一方来说,我是代表公司的人,被责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打不通本部的电话。
我的话没有人会相信。我撒谎说要直接去本部确认一下,就趁机逃走了。本部就在东京,乘坐新干线只需1小时左右,我甚至考虑过真的去一趟。直到那天晚上,我才从新闻中得知:总部早已人去楼空,社长也行踪不明。
我的手机响个不停,全都是学生或者监护人打来的。就算我接了电话也回答不出什么,我只能无视那些电话。然而电话铃声依旧不分昼夜地响起,我只好拔了手机电池。
我与公司联络以家里的电话为主,我以为公司会有什么解释,于是一直等在电话机旁,却根本没有电话打来。
到了发薪日,别说退职金了,连上一个月的薪水都没有进账。
就在此时,外祖母忽然感觉胃痛,到医院一检查,确定是患有癌症。外祖母一向坚强隐忍,应该是承受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痛苦,却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告诉我,完全是一个人在忍耐。癌症的程度相当深,到了必须尽快动手术的地步。
外祖母现已在H医大附属医院住院。然而,住院并非免费医疗。我的父母生前自由开放,几乎没有留下存款,外祖母一直以养老金维生,而我亦是存款寥寥。如今的状况下,我连被解雇的文件都无法取得,无法申请失业保险。
我家鲜有亲戚友人,我能依靠的人只有K先生您一个了。我并非想请求您的援助,而只是想向您借贷一些现金。我会尽我所能找到工作,每月向您还贷,只求不要延误治疗时机。请救救我的外祖母。
拜托您了。
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都觉得这信写得太厚颜无耻了。请借点钱给我吧,这样直接写会不会更好一点呢?不过,我需要的不是看望病人时的鲜花和点心。送来慰问品之后……不,还是给钱吧——这种话怎么也下不了笔。
就写这些吧。
我叠起信纸,塞进了写着“K先生收”的信封,小心地粘起来。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送到K的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