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入春以来的头一场雪,细细的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脸上凉浸浸地,总归不似是寒冬腊月那样的天气,就算是下雪也不算太冷。
刘拓平素被关在宫内,一到刮风下雪立刻就会被宫女内监们护送着躲避,从来不曾如此站在雪下任凭风吹雪打,小太子并不觉得苦恼,反而哈哈大笑,一边跑一边张开双手,仰头张着嘴对着天空,想要接住从天而降的雪片,看那撒欢的样儿,简直恨不得在雪里打几个滚儿似的。
宝嫃在后面慢慢走着,细心留神地滑,一边招呼刘拓:“拓儿跑慢点。”
幸好刘拓知道分寸,跑了会儿会便又冲回来:“宝嫃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坐着歇会儿?”
前头岳凌手中握着一根长长地树枝钻出来:“真看不出你竟这么能折腾,原先我岂不是白担心事了,不过你消停点儿,这个地方有野兽,小心跳出一只狼来叼了你去。”
刘拓瞅着岳凌冷笑:“我知道你吓唬我,就算有狼,他也叼大块儿的。”
岳凌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我觉得狼喜欢吃肉嫩的。”
宝嫃在一边也忍不住笑出声:“小岳你不要跟拓儿斗嘴啦,前头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岳凌道:“前头有个小村落,宝嫃姐,我们去那边歇会儿吧?”他手搭凉棚往后看了看,道,“也不知道顾大哥找到了他娘子了没有……”
刘拓听了,就一摆手道:“哼,你也学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我可不关心那个,我只在想,那些人把坏人引开了没有。”
宝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说道:“素雪姑娘是为了挡住坏人才留下的,是为了我们好,拓儿不要那么说顾大人。”
刘拓“哦”了声,宝嫃道:“他们都是好人,希望老天保佑,让他们不要有事。”
岳凌摸摸头:“宝嫃姐,你放心吧,我瞧着他们两个武功都很高,人又……极为聪明的,绝对会化险为夷的。”
原来昨日,外头传来虎牢来人声音之时,同时有人自侧边窗户跃进来,那样极美的样貌,竟是蓝雪尘。
顾风雨正要动手,蓝雪尘却急急而至,低低地同顾风雨尹素雪说了几句话。
顾风雨反应奇快,当下一点头,便同宝嫃道:“宝娘子,外面是来帮我们的,暂时委屈你一下,同素雪换换衣裳。”
宝嫃来不及问,只看他们异常紧张,便一点头。
尹素雪同她入内,极快把衣裳换了,尹素雪便在她面上微微又做了点手脚,宝嫃自是不懂这叫做“易容术”,短暂时间内把她的样子换成了尹素雪的样子,若是不仔细看便看不出什么来。
尹素雪便叮嘱宝嫃不要吭声,尹素雪比宝嫃要高一点儿,幸亏外面的人估计也不会怎地留心。
外间的人又唤顾风雨同尹素雪出去之时,顾风雨便带着宝嫃出外,临出门在她耳畔道:“宝娘子不必怕,只走出去便是,一切有我们。”
如此,虎牢那些人把宝嫃堂而皇之地就带了去,剩下的人就极好办了,除了刘拓,都是武功高强之人,刘拓又是小孩儿,极为好带,大家伙儿一起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屋子,只留了一张条子给顾东篱。
字条是尹素雪所留,让顾东篱不必担忧,不过小太子又自写了一行:
“父皇,有人要害我,我不当太子了。”
顾东篱看看尹素雪所写,又看看刘拓所写,不知是喜是忧。
两拨人马在尚书府外汇合,虎牢的那位大人将面巾扯落,居然是副统领方霖卓,顾风雨哑然:“听闻王爷的天罡三十六将里头有一位方大人,原来竟就是方统领。”
方霖卓笑道:“非常时候,便不寒暄了,我听王爷命留在京内,主要便是为了护着……”说着就看宝嫃一眼。
当下方霖卓众人护送着顾风雨一行往城门而去,有虎牢令牌,又有方霖卓亲自出面,城门官自然不敢阻拦,一行人堂而皇之出城,方霖卓道:“后面或有追兵,我会叫小蓝引一队人故布疑阵把追兵引开,你们则顺着另一条路而行。”
当下两拨人马又重新分开,蓝雪尘带着一队人马离开,方霖卓则自回京周旋。
顾风雨同尹素雪岳凌便仍旧护着宝嫃跟刘拓选另一条路而行,本来按照预计该一路畅通无阻,谁知半路竟又杀出一伙人马来。
这些人并非是皇后的人,也并非是皇帝的人,不是杨相的,不是王妃的……却只被一人买通,那就是廖涟泽的父亲廖仲吉。
原来自从廖涟泽死后,廖仲吉一直在追查她的死因,追来追去,便查到王妃苏千瑶头上。
只不过当时苏千瑶同杨相勾结,廖仲吉自然无法轻举妄动。
但廖仲吉表面虽然听从杨相命令,暗地里却依旧按捺不住,便买通了江湖杀手,就在苏千瑶同皇后密谈之际出手。
当时刘拓出面的时候,苏千瑶已经遇害,杀手一击即退,刘拓也以为是皇后所为。
廖仲吉杀了苏千瑶,便把目标又对上了宝嫃。本来他是恨极了凤玄的,但是凤玄人在边疆,何况他又知道宝嫃对于凤玄的重要性,便时时刻刻盯着尚书府。
方霖卓带人出来的时候,廖仲吉的人便盯上了。
正赶在这时候,暴起发难。
顾风雨同尹素雪夫妻双剑合璧,示弱破竹,将来袭人马击退大半,尹素雪为不让宝嫃跟刘拓受惊,便命顾风雨先行护他们离开。
顾风雨虽不舍得娇妻,但却也知道事情不能耽搁,当下先护送宝嫃同刘拓杀了出来。
将三人送到安全地带后,顾风雨心系尹素雪,面色忐忑心中惶然。
宝嫃看了出来,当下劝他回去找,顾风雨本就坐不住,听了宝嫃的话,便急急而去。
才撇下了他们三人。
三人在雪地里走着,岳凌又道:“宝嫃姐,就是不知道那位方大人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安排我们出城……看他的样子,的确是虎牢里的大人物,怎么居然肯帮我们?”
刘拓在旁边一本正经说道:“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肯定是我叔叔的人啊。”
岳凌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刘拓道:“别以为我年纪小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王叔有很多亲信的,父皇大概也知道,王叔去打仗,当然要留两个来保护宝嫃姐啦,宝嫃姐,你说是吧?”
宝嫃听得眉开眼笑,简直爱极这小家伙:“拓儿说的真对。”
刘拓见她开心,便也咧着嘴笑道:“宝嫃姐,将来叔叔回来,你可得替我多说点好话呀!”
“说什么好话?”
“就说我能干……还会逗你笑……王叔一高兴,也许就许我上战场打仗了。”刘拓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开始向往战场冲杀,虽然没什么死亡跟血腥的概念,但对男孩子来说,仿佛是一种天性。
岳凌听到这里,悠然神往:“宝嫃姐,那你也得给我说几句好话,我哥总拦着不让我上战场,这哪能成啊。”
刘拓道:“你放心吧,将来有我的就有你的。”
岳凌被他逗得也有几分开心:“那好吧!”
宝嫃被他两人说的无语,心道:“打仗有什么好的……等你们到夫君这个年纪就知道啦……”
三人走了会儿,果真见到前头有座小村庄,说是村庄,其实不过是简陋的村落,隔着十几丈才有一户人家,显得格外的寥落萧条。
刘拓跑上前看了会儿,见那些房屋有的坍塌,有的东倒西歪,在风里瑟瑟发抖似的,边上便生着许多杂乱枯草。
他皱着眉便道:“这里还有人住吗?”
正说着,却见面前的茅屋里头出来一个人,却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家,猛抬头望见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儿站在自家门前,一时几乎以为是观音菩萨旁边的金童下凡。
此刻岳凌同宝嫃两个走了过来,见老人家一脸呆滞,便行了个礼,又道:“老人家,我们是打这儿过路的,能不能在你家里歇歇脚?一会儿便走了。”
老头儿一听,这才忙道:“原来是路过的客人,好好好,快请进来吧……”一边招呼着,一边回头叫道,“老婆子,有客人来了!”
里面便挪出一个微微胖乎乎的老妇人来,见了宝嫃三人,也觉得惊奇,只是瞧着宝嫃面善,岳凌俊美,刘拓天真可爱,便喜道:“快进来。”
刘拓也不客气,转动乌溜溜的眼睛迈步先进来,一边东张西望,却见院子里养着两只鸡,正缩在墙角里,刘拓不认得此物,眼睛瞪得越发大:“这两只鸟儿却大。”
宝嫃差点失笑,岳凌不客气道:“那哪是鸟儿,那是鸡好吗?”忽然之间想到他头一次去连家村的时候,正也是因为鸡跟抱枕吵起来,不由地又笑。
刘拓惊道:“这是鸡?”他以前只吃过做好的鸡……炖鸡汤,烧鸡……汽锅鸡……从没有见过活得鸡,一时惊疑不定。
这边岳凌便不理会他,同宝嫃两个入内,那边老两口张罗了几张凳子,大家伙儿便在堂屋坐下了,宝嫃抬头,见只屋子果真极为简陋,倒跟她娘家以前的屋子差不多似的。
因此宝嫃并不觉得异样,只有岳凌跟刘拓两个四处张望,都觉得惊疑,岳凌年纪大些,知道分寸,有些话不肯说出来,刘拓却是不觉得怎样,张口就道:“这房子不会塌下来吗?”
老头儿听了,就说:“估计还能撑一阵子。”
刘拓目瞪口呆:“那怎么不住新房子?”
老头见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笑得胡子也跟着动:“小公子,我们是贫苦人家,哪有银两值买新房子?更何况我们老两口都这把年纪了,好的话估计还能活几年就两腿一蹬入土了。”
刘拓皱着眉,这会儿却不做声了。
老妇人从里头捧了水出来:“这水还是热乎的,喝口暖暖身子吧。”
刘拓低头,见是几个破边儿的瓷碗,看起来还脏脏地,就低头不语。
宝嫃端起来喝了口,又道:“拓儿,喝口热水吧,外头冷。”刘拓跟着坐过来,果真也慢慢地喝了口,只觉得这水不知有一股什么怪味儿,以他的心性便要吐出来,然而看宝嫃已经喝了下去且未说什么,他就也强咽下去,却是死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老妇人打量着三人:“你们是要往哪里去呢?前头可就是山里了。”
岳凌便道:“前头没有县城……村落吗?”
老头说道:“要是多走一段路,才能到县城呢,不过这一下午,你们又没有马车,只靠走的话怕是走不到。”
岳凌就看宝嫃,宝嫃担心会有那些半道出现的刺客追来,便道:“小岳,我们试试看吧?”
岳凌道:“宝嫃姐,你的身子呢,可撑得住吗?”
宝嫃道:“不碍事的。”岳凌摇头:“这可不成,你不能急着赶路的。”老妇人在旁边听了,便道:“这位小娘子,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宝嫃道:“大娘怎么看出来啦?”
老妇人打量着她,道:“我生了三个儿子,有没有身孕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瞧你,这一胎也是个儿子。”
岳凌同刘拓齐声道:“真的吗?”
宝嫃也有些讶异,不过却没有十分地信,就只抿着嘴笑。
老妇人道:“当然,我看得可准了。”
宝嫃低低笑着,有几分羞涩:“肚子都没有显出来呢……”
老妇人笑道:“第二才是看肚子呢,我是看脸色的。”
说到这里,那老头就插嘴道:“既然是有身孕,那自然就不能赶路啦。”
宝嫃便摇摇头:“两位老人家,我们有急事呢,不能耽搁。”而且这老两口只有两间房,四面漏风,怎么能容得下他们三个人?
老头跟老妇人面面相觑,两个略微一商量,老头儿便出去了。
宝嫃见坐的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刘拓正在外头逗那两只鸡,忽然间失惊打怪地跑进来,道:“宝嫃姐,外面来了只怪物!”
宝嫃忙跟岳凌出外,那老妇人也跟着走了出来,却见院门处,是那老头牵着一头毛驴进来,毛驴长耳朵白眼圈儿,嘴一咧露出结实的大牙,把刘拓惊得不轻。
宝嫃笑得弯了腰:“这是小毛驴儿,怎么是怪物呢?”
刘拓道:“毛驴是什么?我……我只见过马。”
宝嫃摸摸他的头,这功夫那老头过来:“小娘子,你有身孕不方便,这只毛驴是我儿子的,我去牵了过来,你骑着它的话,身子也好过些,你们到了前头的镇子,就把这毛驴交给开客栈的周掌柜,我的小儿子就在那当店小二。”
宝嫃吃了一惊:“老丈,这怎么好意思?”
老妇人过来,就说道:“你这娘子固执,你有身孕,这位小哥年纪也不大,还带着个孩子……不过是要有急事的话也没有法子,有了身孕的人是要留心着些,快去吧,趁着夜晚前赶到镇上就好了,看好了路,别转到林子里去就成。”
宝嫃感激之极,岳凌这时侯忽地聪明起来,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老丈大娘,这点银子算是谢银。”
“不过是借你们使使,不要不要。”两个老人家吓了一跳,坚决不收,极力退让,硬是把三人送了出门。
老丈又给毛驴上了坐垫,扶着宝嫃上去坐好了,给岳凌指了路,看三人重新启程才又回了屋子。
“这娘子来历好生古怪,像是大户人家的,还有身孕,不会是什么……”
“三个都是面善的,再说,要不是逼的,人家怎么会怀着身孕赶路呢,还带着个小娃娃……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咦,这是什么?”
老头儿正揣着手,忽然之间伸手在怀中掏摸一阵,竟摸出一块碎银子,老两口面面相觑,情知是方才那位少年所留,他们虽然是“施恩莫忘报”,但这银子能帮他们大半年的过活了,不由地大为感激。
宝嫃坐在毛驴上,毛驴小步往前,颠颠儿地,刘拓像是找到了好玩之物,非要在前头牵着毛驴走,岳凌便笑哈哈地看。
宝嫃道:“小岳,你什么时候把银子给那老人家的,我竟不知道。”
岳凌笑道:“宝嫃姐,我好歹也是练过武功的。”
那块银子都能买一匹马了,自然抵得过一匹小毛驴的价钱,只不过这老两口很是善心,都不怕他们把毛驴骑走了便慷慨借与,相比较这份心意,那块银子反倒不算什么了。
刘拓走了一阵,宝嫃怕他累了,便叫岳凌扶着自己下来,把刘拓拖上去,刘拓念及还小,在皇宫内没准被骑马,如今有了毛驴骑,当真是快意之极,只当自己来骑马,在毛驴上大声呼喝,威风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