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嫃正同凤玄相持不下,猛然间听到松机大声叫嚷,宝嫃一听大为震惊,凤玄看她脸色慌张,便攥了她手:“娘子别怕。”
宝嫃听他在这时候兀自唤自己“娘子”,心中滋味难解,她惊乱之中没有主意,就任凭凤玄拉着自己的手,双双到了陆通身旁。
陆通早见他们两个往这边儿来,这刻却仍做凝重状,望着松机道:“你说什么?那连什么的,是不是叫做连世珏?”
“着了,”松机道,“就是这个名字,忒也难记。”
宝嫃惊怔之余,不知如何是好,凤玄握着她的手,此刻略微用力,乃是安抚之意,口里却问:“消息是谁传来的?”
宝嫃转头看向凤玄,见他一张脸同连世珏毫无相差,然而神情镇定,自有一股让人安稳的气质。
宝嫃恍惚看着,想到自己先前就是同他朝夕相对,耳鬓厮磨,过了那阵子神仙也不换的日子,此刻回想,简直如梦似幻,她心中一时恻然,鼻子越发酸了,便垂了头,谁也不看。
凤玄问罢,松机道:“是个京内的密探过来传的消息,庄主请军师跟贵人过去议事呢。”
凤玄看宝嫃,心想才将她拦下了,若是不在身边儿,还不知会如何,正在踌躇,却见宝嫃缓缓抬头,眼睛看向他,小声说道:“……你快去吧。”
凤玄见她肯对自己说话,便道:“娘子你呢?”
宝嫃一颗心沉甸甸地,很想跟他说不要再唤自己“娘子”了,然而一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二来他有急事,便只轻轻摇头:“我没事的……”
凤玄便握住她双手:“此地阴寒,你的手都冰凉,答应我别四处走……我去商议完了就回来找你,好吗?”他说话之时,语气格外温柔,眼睛亦始终望着宝嫃,旁边岳凌、陆通跟松机三个老老少少,都被“震”得不约而同地神色微变。
陆通咳嗽了声,对岳凌使了个眼色,便退了回去,岳凌忙地跟上,那边松机见两人走了,也赶紧地跳着追上,走出了十几步,陆通倒还是许面目平常,岳凌同松机两个却不约而同地抚上胸口,各自叹了口气。
岳凌道:“唉,我以为先前所见已经够肉麻了,没想到竟还能这样儿……”
松机道:“真是怪了,若非庄主叮嘱我不许乱说,我倒是要怀疑,这不是贵人呢。”
岳凌问道:“你这话是为何?”
松机道:“你有所不知,当初我陪飞鲸的时候,曾远远地看过贵人一眼,你并未见识他当时威严……那数百的官员济济一堂,都不如他一抬眼的威势,他明明是一个人呆在厢座内,跟我也隔得远,但是那样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样儿,又冷又煞,简直令人不敢看过去,仿佛他的眼神也能杀人一般。”
岳凌呆道:“这、这样啊……那现在呢。”
松机斜睨着他道:“你说呢?刚才你又不是没看见。”
岳凌回想方才凤玄说话的口吻,咽了口唾沫道:“罢了罢了,不说了。”
宝嫃素日里听惯了凤玄这般地体贴关怀口吻,旧日里听到这话,怕不是急着就应了,哪里像是这一刻,甜蜜通通地翻转成了苦涩酸楚,宝嫃强忍着泪,轻轻地“嗯”了声,以为答应。
凤玄摸了摸她的手,心里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是一时半会儿却又不知说什么,也说不完,就先忍了,仍旧温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必然恨我怨我的,但是我自来不曾这样爱过一个人……娘子,我只想你知道,在连家村跟你相处的那一段日子,乃是我毕生最快乐的时光。”
凤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等候的两个女人,说道:“劳烦照料好我娘子。”
那两个女人远远地慌忙行礼,等凤玄去了,便过来,欲带宝嫃回房。
宝嫃脚下一动,却又停下,迟疑地转过身,却见凤玄正大步走过廊下,宝嫃看了一眼,便又回过头来。
寒风吹动廊下红色灯笼,微微摇晃,两人在走廊中背对而行,各自越行越远。
凤玄回到议事厅,同众人见了。庄主宋冕曾是陆通的同门,多年来不问世事,但此刻不同寻常,便也在座。
陆通道:“来送信的是内廷行走的一位密使,据说处决连世珏的旨意还未发出去,不过,我看这消息怕也是天子故意让人泄露出来的。”
凤玄心里其实也有此疑问,如果刘圣想要杀连世珏,这么长的时间千百个也能杀了。——何况连世珏假冒凤玄,乃是当朝唯一一位统兵王爷,朝野中人尽皆知,身份微妙之极,总不能一句“假冒王爷”就能推了干系,轻易斩杀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这消息之所以能传出来,怕真个是刘圣故意为之。
但就算知道刘圣是故意传信,凤玄却仍旧无法坐视。
陆通说完,就看凤玄:“王爷,你怎么看?”
陆通一问,周围众人便也都看凤玄,气氛一时紧张,都在等凤玄示下。
从三十六将得到消息前来京师汇合之时,他们只知道要保护凤玄,但具体如何,却不甚清楚。有聪明者自会想到,凤玄地位显赫,又怎会遇到危急之事,天底下唯一能够压他的,只有一人,但众人虽则心中揣测,却一直无法确认,一直到在宫门口接应到凤玄。
其实一路上三十六将心中也暗自震惊,然而这些人都是见惯风云出生入死的,何况他们之间的情谊很是特别,也惯了以凤玄马首是瞻,因此都只听凤玄号令,有人更是做了最坏打算。
此刻陆通说完之后,众人都静候凤玄开口。却听凤玄道:“这件事,我不能置之不理,然而此事,我想自己回京解决。”
众人一时愕然,陆通道:“王爷,这万万不可,万岁恐怕正是此意,王爷好不容易出来了,再回去的话,岂非羊入虎口?”
凤玄道:“无妨,他毕竟是我的兄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
虽然在面对刘圣的时候,曾经说过些狠话,但凤玄自始至终却都没有过谋逆之心,倘若不是为了宝嫃,以他的性子,就算是刘圣让他死,那也是一个死罢了。
何况这跟随而来的十八人,他们个个皆是朝廷重臣,前途无量,此番齐聚,只为凤玄一人,虽然众人心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们也都是有家室的,倘若闹了起来,后患自也无穷。家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是他们的身份暴露,那么朝廷里从上到下,必然更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腥风血雨。
凤玄并不想因为自己而连累他们,便只如此说。
凤玄说罢,在场的十八人面面相觑,而后皆都起身,向着凤玄躬身行礼,齐声道:“我等永远追随王爷,生死不计!”
凤玄便也起身,抬手将几人扶起:“众人的心意我尽都明白,然而此事乃是我之家事……人多了反而不美,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了。”
大家伙儿听了,便有一人上前,道:“人多不美是真,其他人可以不跟,那么就让末将一人跟着王爷,也可作为照应。”
凤玄对上他的双眸,略一迟疑。陆通道:“王爷,让方大人跟从倒是良策,事不宜迟,早作决断。”凤玄只好点头应承。
宋庄主派出一人领路,两人自后山顺路而下,到了山脚,才又缓缓地转出来。
如此一路往京城而行,行了小半日,才望见城池隐现,再走十几里,便是皇城了。
此刻两人接近的奶是皇城之前的郊外小镇,不过是百十户人口,跟随着凤玄的方大人依旧是那黑袍遮身黑巾蒙面,此刻定睛往前细看,便道:“王爷,那镇子仿佛有些不对劲。”
凤玄也早察觉,按理说此刻正是新年,本该热闹的,然而此刻这镇子却显得格外安宁,看不到有人出入踪迹,两人走了这一路,都不见有人经过。
当下两人又赶了五六里路,方大人道:“王爷你看。”
此刻有些天色暗淡,凤玄看得清楚,见镇子之外,似有一队人马驻扎,略近了些看,凤玄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却见在城门口的人,为首的那位竟是顾东篱。
两相见了,顾东篱马上欠身,淡淡说道:“王爷,您回来了。”
凤玄望着他平静的脸色,问道:“顾大人在此作甚?”顾东篱道:“因知道王爷会回来,特来相迎。”凤玄说道:“这是顾大人的神机妙算吗?”
顾东篱道:“微臣哪里有如此能耐,不过是奉皇命而已。”
凤玄一笑,忽地神情一变:“连世珏呢?”顾东篱道:“王爷想见他,还请入内相谈。”凤玄道:“只是入内?不是入宫,入牢吗。”顾东篱仍旧淡淡说道:“这个微臣就不知道了。”
凤玄道:“这也是,顾大人只是听命行事而已,请吧。”说到这里,又问道,“太子如何?”
顾东篱道:“太子安然无事,王爷放心。”
凤玄便不再言语。身后方大人也不出声,沉默之中继续往前而行,一路过镇上最大的一条长街,却见街上清冷无人,两边上隔着三五步便有一名士兵站立。
凤玄见状,心中暗想:“当年我凯旋回城的时候,便也是这般……九城戒严,百姓回避,大臣出迎,天子殿门候之,如今……”
顾东篱缓缓行着,转头看凤玄若有所思之态,便说道:“王爷在想什么?”
凤玄道:“只是在想,世事之无常。”
顾东篱说道:“王爷说得好,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凤玄见他另有所指,却只轻淡一笑,道:“连世珏可还好吗?”
顾东篱望向前方,说道:“他是个有用的棋子,陛下不会让他轻易就死。”却又问道,“王爷是担心他的生死?那为何昨日只带着那女人离开,全不管他?”
凤玄听出他话里有话,便说道:“你想说什么,此刻直说就可。”
顾东篱道:“我只想知道,王爷你此番回来,真正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凤玄转头相看,两个人目光相对,凤玄轻声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顾东篱眉峰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慢慢地将头转开去:“哦……”
天气甚冷,呼出的暖暖的气息遇冷便化作浓浓白色烟气,看来就好像是无声的重重叹息。
顾东篱望着那团白气渐渐消散,又看着远处薄薄暮色里头的皇城……忽然说道:“如果真的是为了她的话,又何必回来,直接带着人走不就行了吗?”
凤玄耳中听到,心里一动:“藏洲……”
这是自重逢以来,凤玄头一次如此唤他,顾东篱听在耳中,只觉得心里酸涩难当,欲言又止,只低低说道:“瑞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凤玄见他如此,便也低声说道:“不管别人怎么看,藏洲你该知道,我并不后悔当初选择离开,更加庆幸会遇上她……或许我不是变了,我只是……活的同先前不一样了而已,你……明白吗?”
顾东篱双眉轻轻地蹙起来,凝着一股淡淡忧郁似的:“你要我明白?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你的身份,你要我怎么明白?这世间,每个人都要有他必须要走的路,你怎能如此任性地就撇下所有……我不明白……”
凤玄道:“你不明白也罢,只是你知道我高兴就行了。……那时候我曾经说,让我遇到她,曾过过那么一段快活的日子,就算让我立死也是值了。”
顾东篱听着一个“死”字,只觉得万分刺心,怒地喝道:“住口!你……你……”
话未说完,前头忽地有人冲出来:“顾大人请下马!”
顾东篱勒住缰绳,望向那前头跪地之人,又看凤玄:“瑞望,圣上并非是铁石心肠故意要你性命,你诚心诚意地悔过……还来得及……”
凤玄对上他略带焦急的眸子,忽地一笑:“藏洲你放心,我只是那么说说而已……我答应过我娘子,会陪着她一辈子的。”
他说到这里,迎着顾东篱惊诧的眼神,又微笑说道:“虽然她眼下有些想不开,但我知道……她亦是真心爱着我的,她总会知道我的心意,明白我的……”
顾东篱听着凤玄这一番话,满腹的话头尽数被压了下去,前头那报信官再度叫道:“请顾大人下马!”
顾东篱动作僵硬地下了马,木讷道:“请王爷随我入内吧。”
凤玄翻身下马,转头一看,却见旁侧酒楼矗立,酒旗高悬。
凤玄迈步入内,身后方大人欲往内,却被顾东篱拦下,凤玄回头,以目示意,方大人便仍站在酒楼门口并未跟随,凤玄一人入内,却见门口两名暗卫把守,而酒楼之中,坐着一人,身披黑色狐裘,头戴同色的遮寒帽子,见他回来,便哼道:“朕想见自己的亲弟弟,还得以他人性命要挟之。”正是当今天子刘圣。
凤玄垂眸,上前仍旧行礼,才道:“若真的念我是你的亲弟弟,又何必处处要置我于死地?就算是仇敌也不过如此。”
刘圣闻言,双眉一扬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以前,亦或者现在。”
凤玄道:“有什么不同吗?”
刘圣深吸一口气,道:“罢了,朕且不同你说这个,朕只问你,你是不是铁了心不肯回头了?”
“若是不肯回头的意思是不回朝廷,那就是,”凤玄又道:“连世珏呢?”
刘圣并不回答,双手握紧,凛然喝道:“你一个带兵皇族,你以为一声远离朝廷就真的远离了?倘若如此,那么昨天那十八骑是什么人?!”
凤玄心中一刺,知道刘圣果真是留意到了三十六将,便道:“那不过是些江湖中的朋友罢了,皇兄,你至今仍在忌惮我会对你不利吗?——倘若我真的心怀不轨,那么昨天我就不只是安分出城而已了!”
凤玄说着,便看向刘圣,眼睛一时有些微红:“从小到大,皇兄你从来都是这样,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不满意,但凡有一点做错了,便会惹你动怒,我事事都听你的,不仅是因为你是天子,更多是因为你是我皇兄,兄弟之情。”
刘圣眉峰微动,此刻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之遥,彼此把对方的神情看得极为清楚。
凤玄摇头说道:“昨天殿上是,今日也是,皇兄你该知道我的身手如何,倘若我要对皇兄不利……从小到大有多少机会都下手了,但是我没有那种心思,若有半分,天打雷轰,万箭穿心!”
刘圣双眉一皱,忍不住也有些动容,听到那“万箭穿心”的时候,便喝道:“凤玄!”
凤玄却又说道:“皇兄你分明知道我可以的……但却站得这么近,你敌视我怀疑我,却又不肯全然地防备我,证明你心中仍也念着兄弟之情……皇兄,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兄弟两个彼此相看,凤玄说了几句真心话,目中已经见了泪光。
刘圣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好吧……凤玄,先前的事,朕,全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肯回来,甚至连那个女人……你要留她的话,朕也可以容忍……朕这个君父、兄长……做的已经仁至义尽了,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有人道:“皇上小心!”
刘圣一惊,凤玄反应最快,将刘圣一拉,便遮在身后,同时一掌劈了过去。
他的掌风所至,只听到“咔嚓”声响,刘圣在凤玄身后看得分明,却见竟是一支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利箭,被凤玄一掌劈断。
而一支箭射出之后,耳畔只听得“嗡嗡”声不绝,竟有更多的箭如飞蝗般而出,尽数射向此处。
混乱中不知有谁叫道:“护驾!”藏在楼中的暗卫一拥而上,却竟是冲着凤玄而来。原来他们早就约了暗号,若是“护驾”声起,就要拿下凤玄,如今更见利箭射入,自也误会是凤玄人马所为,当然要冲着凤玄而来。
凤玄连断数支箭,忽地见侍卫涌上,内外夹击之下,防备不妥,眼见箭矢源源不断地射来,有几个侍卫中箭倒地。
刘圣在他身后,喝道:“住手!”有几个侍卫一怔,凤玄咬牙拎起一张桌子扔出去挡住一部分箭头,却挡不住剩下的,凤玄见数个侍卫从后而来,边走边斩断乱箭,领头一人有些面熟,便将刘圣用力往他们方向推过去:“护着圣上!”
刘圣身不由己跌出去,又被侍卫护住,电光火石间看到利箭闪着寒光尽数射向凤玄,一时惊心动魄,脱口叫道:“瑞望小心!”
正在凤玄危急之时,只听得“嚓嚓”数声,却是外头的方大人及时冲进来,拔剑将箭劈落。
慌乱中顾东篱也跟着冲了进来,此刻侍卫们已经护着刘圣往后退出,从酒楼楼上却跃下几个侍卫服侍的人,连连攻向凤玄。
顾东篱望见,便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凤玄一听,越发明白,这放箭同刺杀的,并非是刘圣手下之人,恐怕这一行,是被人设计了。
凤玄同方大人联手,见顾东篱还未同刘圣一块儿退后,百忙中叫道:“你快走!这些人是有备而来。”
顾东篱身前有两个侍卫护着,见凤玄示警,便咬牙道:“是我迎你来的,自要安然送你走。”
凤玄目光一动,两个侍卫将欺身的假侍卫击退,顾东篱冲到凤玄身旁,低声道:“连世珏在楼后的柴房内……”
凤玄心中一跳,咬牙道:“带我去!”顾东篱转身往后,迎面又跃出一名刺客,凤玄上前一掌击退,拉着顾东篱往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