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嫃听了说话声,急忙抬手把泪抹去,转头看过去,却见是那个领他们进门的小童,正蹲在她的身边,乌溜溜地看她。
宝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小童望着她满脸泪痕的模样:“你是在躲他吗?”
宝嫃见他声音低低地,也没有想要张扬的意思,便吸了吸鼻子,略一点头。
小童便悄悄问:“为什么呢?”
宝嫃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小童望着她:“你不喜欢他?”
宝嫃听了这句,眼泪陡然又涌出来,伸手捂着嘴摇了摇头。
小童眼睁睁看着:“既然你喜欢他,为什么不理他?他听说你不见了,整个人脸都白了,慌得不成……方才又那么着急地叫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宝嫃皱着眉,竭力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我、我……”
小童道:“哦,我知道了,难道是他欺负你,对你不好?所以你不敢答应?”
宝嫃见他乱猜,便小声哽咽说道:“不是,夫君……夫君对我很好。”
小童若有所悟:“对了啊,他是你夫君的……既然是夫妻,为什么不见他,却让他苦找?”
宝嫃一张口,泪扑簌簌落下来:“不、不对,他不是……不是我夫君……”
小童瞪大眼睛:“怎么会?昨晚儿你们还睡在一个房间里,男女授受不亲,只有夫妻两个才会睡一个屋的。”
宝嫃只觉得心都要碎了,抬手抱住头:“是、是我笨……我……”
小童眨了眨眼:“怎么是你笨呢?不过,你说他是你夫君,又说不是……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不知道,不知道……”宝嫃胡乱摇头。
小童叹了口气:“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拜过堂洞房了当然就算是夫妻了,我瞧你果真有些儿糊涂了,你总不会连拜堂过没有都忘了吧?”
宝嫃怔住,心里一瞬间掠过许许多多的场景:“我不知道。”
小童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你果真是糊涂了,你这样糊涂,一个人躲着又能如何?还不是越想越糊涂?这里又冷,不要害病了,跟我回去吧。”
宝嫃往后一躲:“不要……”
“怎么了?”小童望着她,“你不会是害怕见他吧?”
宝嫃不答,小童道:“瞧你这样子,真是可怜,你若不想见他,这院里这么大,我把你藏起来就好了,别怕。”
宝嫃望着他,懵懵懂懂半信半疑,小童伸手过来,便将她的手握住。
宝嫃低头看看他的小手,小脸,心里软软地,咬着唇说:“你是谁?”
小童说道:“我叫松机,是我们庄主的徒儿。”
宝嫃道:“多谢你,松机。”
小童唉声叹气:“不用谢,你的手冰凉,又不肯回去,在这里再多呆会儿,就算不生病也会冻死的。”
松机说着,就往前走,宝嫃此刻心乱,乖乖地被他牵着手,跟着走了几步便转出了假山。
宝嫃只是低着头走,忽然间身子一僵,目光从地上缓缓上移:原来在假山旁边站着一个人,居然正是凤玄。
宝嫃一看,顿时挣脱了松机的手。
松机也有几分意外地看着凤玄:“啊!你什么时候又回来的……不对,你是没走呀!”他极聪明,极快地明白过来。
凤玄却未曾答话,只是望着宝嫃。
宝嫃对上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头极为慌张,本能地就后退回去,脚步挪动不灵,撞到地上石块儿,身子晃了晃,勉强站住。
凤玄三两步上前,探手将宝嫃揽住了。宝嫃只觉得天晕地旋,看清楚凤玄的脸之时,浑身更是大抖起来。
四目相对,凤玄心头巨震,却按捺着:“娘子。”
宝嫃心里头寒得不成,原本熟悉的称呼此刻却叫不出来,只是慌张地望着凤玄,忽然抬手在他胸前一推,站稳了双脚便要离他远些。
凤玄抬手,便握住宝嫃的手腕,轻声又唤道:“娘子!”
宝嫃别过脸去,不敢看他,手指头抖个不停。
凤玄望着宝嫃,心里头忐忑难说:“娘子……你怎么了……”
松机在旁边看着,也不插嘴,只是静静地。
宝嫃听了凤玄的声音,便试着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后,手上一动,就想把手抽回来:“你、你……你不是……别这么叫、叫我……”
凤玄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娘子。”那手上越发不敢松开分毫,“你为何这么说?”
宝嫃不敢再看他,回过头来,听他如此问,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说道:“你、你为什么还要瞒我?你……不是我夫君,你不是……你、你……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是神、神、神武……”竭尽全力说到这里,整个人简直恨不得死过去才好。
凤玄听她果真说出真相来,他反而缓缓地镇静下来。
从他开始决心留在连家村当她夫君的时候他就一直担心会有这天的出现。
当他同她甜蜜不可言的时候他心里始终都梗着一根刺,生怕有朝一日真相揭穿,宝嫃会后悔,会恨他,……那时候该怎么办?
他心心念念怕着这一日,竭尽全力维持他曾有的生活,然而命运始终不肯放过,顾风雨,廖仲吉父女,陆通,虎牢同侦缉司……接下来的东篱,皇兄……
他们谁也不肯让他好过。
而这一日终究降临,生生地就在眼前。
没有人比凤玄更明白宝嫃,他知道他所爱的娘子是什么性子,宝嫃温柔善良,但是骨子里却自有一股倔强烈性。
她同连世珏本之间的关系很是简单,只因为连世珏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愿意娶她,她就对他死心塌地。
就算是成亲当日连世珏一去三年,三年里,她任劳任怨,对欺压她的连家二老始终恭敬相待,比亲生儿女更孝顺。
在她心里头或许……早就认定了她是“连世珏”的人,顺理成章无法变更似的。
因此在知道了连世珏阵亡的时候,她甚至不惜想要一死。
或许无关什么贞烈,只是一种心甘情愿地依赖跟倾慕,她把自己认定了是连世珏的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凤玄什么都做到了,比真正的连世珏做的好到千百倍,但是他唯一无法逾越的就是……
他叫刘凤玄,而非宝嫃认定的那人。
殿上那一刻,凤玄望着宝嫃抚摸过连世珏的脸的时候,本以为她已经识穿了一切,她不言不语然而心中定然饱受煎熬,当看到她抱着头蹲下去的时候凤玄几乎先她而投降,谁知道她竟然当着刘圣的面选择了他。
其实就在她望着连世珏的那一刻,已经明白了所有,但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又是一回事,她心里知道真正的夫君是那个轮椅上的人,可是不管是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反应,都让她觉得自己该选凤玄。
对她来说,或许这不过是一场梦,她得极力坚持她所坚持的,或许只要凤玄带她走了,离开这一切,回到连家村,那么所有的所有,都会恢复如初。
就好像在松吟山庄醒来的时候,她望着凤玄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宝嫃断断续续说完后,望着凤玄的脸,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将手抽回来:“你不是我夫君!你不是!你是神武……王爷!你不是我夫君!你不是!”大声地说出心中曾深埋地,曾不信地,曾视而不见地担忧着地这一句话,宝嫃含泪望着凤玄,又道,“你不是珏哥。”
凤玄双眸微闭,虽然已经有所准备,听她亲口说出这一切来,却仍旧好像有刀枪剑戟在他心上招呼过,痛彻心扉之余,嘴角竟露出一个苦涩之极的笑:“是……我不是……”
宝嫃听到他低低地回答,头微微一仰,两行泪便滑入鬓角:“怪不得……我就以为……”她喃喃地,“我就以为……老天爷怎么会那么厚待我,我的命怎么会那么好……夫君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原来都是假的……原来……都是假的……”宝嫃转过身,踉跄欲走。
凤玄抬手,牢牢地捉住她的手腕:“娘子。”
宝嫃垂眸:“我……不是你……”
凤玄不等她说完:“娘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宝嫃转过头,定定望他。
凤玄看着她悲怆容颜:“我刚到连家村的那几天,晚上睡前我跟娘子讲的故事,老虎弟弟跟老虎哥哥的故事,娘子还记得吗?”
宝嫃不回答,凤玄道:“还记得老虎哥哥想要害死老虎弟,我问娘子老虎弟该怎么选择娘子是怎么回答的吗?”
宝嫃眼神一变,凤玄道:“娘子还记得是不是,我也记得,我一直没有忘,那时候娘子你睡得迷迷糊糊地,可是仍旧跟我说,‘不要回去,要好好地过日子’。”
宝嫃双眉一簇,泪就滚落出来,抬手在胸口一按,心窝里软软地,仿佛用力点就会戳到心里头去。
凤玄凝视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知道,当时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喜欢了你,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连世珏,我不是你的珏哥,可是我……我是你的夫君……这是千真万确,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宝嫃听到这里,手慢慢地在额上抚过,顺势把眼中的泪抹去,颤声道:“你在说什么?我嫁的人是珏哥……我是珏哥的妻子,你是……你是神武王爷,你……还有你的……”
凤玄静静听着,宝嫃说到这里,便转开目光:“算了,其实我……我不会怪你,我也不怪任何人,我就是觉得……是我太笨了,居然……居然会认错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慢慢地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极低,望着凤玄握着她的手,悄声又道,“你放开手吧,我……我得回去啦。”
凤玄拧眉:“放手?”
远远地,陆通跟岳凌站在屋檐下,岳凌跺跺脚:“他们在说什么,宝嫃姐好像很不高兴。”
陆通斜睨他一眼:“你不用担心她了。”
岳凌转开目光看凤玄:“那我担心谁?担心王爷吗?……唔,王爷看起来也不高兴似的。”
“也不是担心王爷。”
“啊?”
陆通哼了声:“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岳凌瞪大眼睛:“为什么呀?”
陆通道:“因为你太多嘴了。”
岳凌这才明白过来,又嘟着嘴:“我又怎么知道……再说这事儿……”
正说到这里,就见松机蹑手蹑脚地跑回来,岳凌忙拉住他:“小鬼头,你靠的近,听他们说什么了?”
松机道:“我得回去跟庄主说,那个姐姐要走,贵人好像留她不住了!”
岳凌张口结舌:“啊?要走?去哪?”
松机说道:“我怎么知道,只是她看起来好生伤心,贵人苦苦挽留,说了好些话,我看他也要动怒了,……啊啊……我要是把这件事跟飞鲸说,他一定不信。”
岳凌本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凤玄同宝嫃,闻言便道:“飞鲸是谁?”
松机冲着凤玄以努嘴儿,说道:“就是那贵人的侄儿啊,飞鲸很是崇拜他呢,整天里念叨,这回我得好好吊他的胃口。”
岳凌吃了一惊:“难道你说的是太子?你跟太子认得?”
“何止认得,他是我师弟,”松机哼了声,不以为然说道,“不过真怪,我听飞鲸说王府里已经有好些女人了,忽然又多了一个……唉,这尘世中的人真是古怪的很,女色有那么紧要吗?”扔下目瞪口呆的岳凌,老气横秋地踱步去了。
松机最后问的这句,本正是岳凌心里所想的,然而听到松机说出来,岳凌心里却觉得怪怪地,仿佛哪里不对。
岳凌看看小孩儿离去的身影,又看看不远处的凤玄同宝嫃,想来想去,就呆头呆脑问陆通:“军师,女色有那么紧要吗?”
陆通冷冷一笑:“你问的忒也高深,我答不出。”
岳凌道:“军师,我是真不懂。”
陆通看着他的神情,若有所思说道:“行了,再想就走火入魔了,女色又有何要紧的?若我先前不认得王爷,此刻大概也同你一样想法,但在此刻之前,我从未见过王爷对任何一个女子假以颜色,着紧成这样……”
“啊……那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要紧的不是女色,而是……”陆通难得地有几分惆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世间的‘情’,才是最厉害不过的。”
岳凌挠了挠耳朵:“果然高深……罢了,我一辈子不要懂才好。”
“哦?”
“连王爷这样的人物都被难倒了,宝嫃姐本来开开心心地,这会儿却如此难过的模样,我懂这些做什么?”岳凌低声嘀咕。
陆通笑:“但愿你一辈子这么洒脱通透才好。”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之间见松机去而复返,鸡飞狗跳似地跑来:“军师,不好了!”
陆通愕然转身:“何事?”
松机叫道:“京城有人送信来了,是急事,庄主说即刻要你前去参详……”
陆通见那边凤玄握着宝嫃的手似是个相持不下的模样,便道:“是什么事你可知道?”
松机见他说话间扫了那边一眼,小孩儿眼珠一转,就道:“庄主说,是京师有人传了密信,说是要处决一个叫做连什么的人……”
他声音清脆,叫嚷又大声,那边凤玄同宝嫃齐齐听到,宝嫃眼前发黑:“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