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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顾东篱在明白天子刘圣的打算之后,曾经问过天子,为何要如此安排。

刘圣只是淡淡冷笑,却未曾宣之于口:先前凤玄事事听命,自小到大,毫无忤逆。没想到却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来。

若说他是一时不忿冲动离开,倒也有可能,然而此后的性情转变,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促成的。

不管是刘圣亲耳所听还是亲眼所见,对于凤玄而言,毫无疑问,他的转变有个人“功不可没”,那便是李宝嫃。

起初不仅仅是顾东篱无法置信,就算是刘圣也同样无法置信。

他是最懂他这个弟弟的,对他而言就好像是一柄最锋利而可靠的剑,从来不会出现意外。而对剑而言,什么儿女情长,则更是无法想象的事。

先前的凤玄也的确如此,就算当初要撮合他跟所谓“京城第一美人”之间姻缘,在面对那女人的时候,凤玄连抬眼多看一眼都懒得。

可是如今他不同了,竟肯为了个女人隐姓埋名,竟也肯为了这个女人一路上京,在应当相见相认的时候不肯松口,口口声声地唤着“娘子”。

脸是一样的毫无疑问,但是他的双眸之中多了一丝什么东西……刘圣知道那唤作什么,令他担忧,惊疑不定。

先前对于凤玄来说,该当保卫效忠的是他刘圣的天下。

但是现在对于凤玄来说,他决意死死维护不肯放松的,是那个女人,或者说,是那个女人带给他的一切“不合时宜”。

天子知道,该怎么行事才会摧毁凤玄现在所无法松手不容别人侵犯的那些东西。

——他看重什么,自然就要从毁了这“什么”上开始。

刘圣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而又深沉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如他所料,这民女的确是被他亲爱的弟弟给轻易地骗了。不过的确,谁能想世上居然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地人呢,更何况不是血亲关系。

且以凤玄的能耐,想用心骗一个人的话,必然手到擒来,何况这女子看来很是单纯天真极好骗似的。

刘圣的嘴角微微地挑着,带着冷峭的笑意,任凭她怎么天真,他如今便要毁了这份天真,只要她认了她真正的夫君连世珏,他亲爱的弟弟还有何立足之地。

——刘凤玄不惜抛下世人所艳羡垂涎的一切,只为守着那个微不足道的身份……

而那个身份灰飞烟灭之后,他贪恋的一切也化为乌有。

他自有法子逼他认错,逼他乖乖地依旧回来,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顾东篱看一眼宝嫃,又看一眼旁边的天子,天子的脸色几分阴郁,让人想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顾东篱却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的目光往旁边闪过去,望见凤玄。

站在原地的凤玄,就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也不动,双眸望着宝嫃,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仿佛魂魄已经随了她去。

暗底下波澜无声,令人窒息难受的寂静中,宝嫃缓步走向“神武王”。

“他”一直坐在轮椅上,手按在把手上,本来是侧对着她,随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便转过头来相看。

他看一眼宝嫃,目光极快地闪开,如此反复几次,终于不悦似地又看过来。

——依旧是那么好看的脸,倘若不是知道旁边还有一个凤玄,宝嫃定然会以为他就是自己的夫君了,一个不会温柔看她的夫君,一个不会冲她露出那样笑容的夫君。

宝嫃直直地走过去,走得并不稳当,每一步都好像用了极大的力气。

“神武王”拧着双眉,眼睛里毫无表情,略带一点冷地望着宝嫃,一直到她走到自己身边来。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宝嫃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泪无声地跌落下来,又极快地涌上来。

大殿内鸦雀无声,每个人却都好像在等待一个声音。

宝嫃看了“神武王”一会儿,忽然间伸手,颤抖的手,缓缓地抚上他的脸。

“神武王”身子一颤,脸上露出惊疑交加的表情来,脸随着往旁边一闪,却到底又闪避不过,宝嫃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她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手几分软,有的地方有些粗糙,只是不怎么温暖,凉凉地。

“神武王”眉头一皱,几分隐忍,双唇紧闭不肯做声。

宝嫃手摸着他的脸,近距离仔仔细细地将他看了一番,眼中的泪打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到腮边,看来就好像是他落泪了一般。

凤玄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心凉如水,整个人站在大殿内,却觉得身体几乎不复存在。

宝嫃怔怔地将“神武王”看了好大一会儿,手在他的脸上缓缓地滑下。

然后她后退一步,似乎是想转身,却忽然之间伸出双手来,用力地抱住头。

宝嫃抱着头,身子慢慢蹲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凄厉的叫声,几分隐忍,几分忍耐不住,听来充满了绝望之意。

在场众人听了,面色各异。

唯有凤玄迈步上前,焦急而痛苦地叫道:“娘子!”

他挣脱了两边侍卫的束缚,极快地冲向宝嫃,将到她的身边,却又被侍卫拦下。

宝嫃听了他的声音,动作便停了下来,只是浑身仍旧在不停地发抖,她慢慢抬头望他,泪眼里,似是惊悸,似是绝望,似是无限悲伤。

凤玄被人拦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宝嫃,对上她的泪眼那刻,心紧紧地一颤,终于不顾一切地大声叫道:“够了!不用再逼她了,不用再逼她了!我认就是了,我……”

刘圣听了,微微动容,然而凤玄最后的一声还未叫出声来,就听到宝嫃小声道:“夫君……”

凤玄身子一震,见宝嫃极慢地、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她望着自己,嘴唇动了动,声音虽小,却足够他听得极清楚:“夫君,我们回家吧。”

她说完之后,便试着往前一步向他走来,然而脚步一动,整个人就直直地向前栽了过来,她心力交瘁,浑身的力气都在一起一步之间耗尽。

凤玄瞪大眼睛,双臂一振,将侍卫甩开,及时地将宝嫃抱住:“娘子,娘子!”惊喜未已,就变作震惊担忧。

宝嫃被凤玄抱着,眼皮微微地一动,似乎想看他,却又无力睁开:“夫君……回家吧。”她喃喃地,声音微弱不清,“我不喜欢这里……”

凤玄抱紧了她:“娘子,娘子……”泪也落下来,打在宝嫃脸上。

座上刘圣见状,几乎忍不住霍然起身,谁想到竟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之下,却见凤玄抱着宝嫃起身,往外就走。

刘圣怒不可遏:“站住,你去哪里!”

凤玄淡淡道:“你没听到吗,我娘子说要回家。”

刘圣冷笑:“回家?哪里才是你的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哼,区区一个农妇敢在朕面前狡辩,恐怕她是太愚蠢了些不知道何为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凤玄望着宝嫃苍白的脸色,轻声问,“你是一定不肯放过我了?”

刘圣看着他的背影,拧眉:“你真是越来越无状了。”

凤玄道:“我也是一介村夫,愚蠢的什么也不懂,所以……若有人不让我过安稳日子,我就也不会让他过安稳日子。”

刘圣倒吸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凤玄瞧着宝嫃一动不动,仿佛昏迷过去,便将她往怀中搂了搂,才转身看刘圣:“事到如今,不用瞒了。”

说到此,他又看一眼“神武王”,却见“神武王”只是冲他满不在乎地一笑:“王爷,你不必管我啦。”

这话一出,刘圣同顾东篱双双一惊,虽然早就料到真相如此,然而他们这么猝不及防地竟认了,倒是让人意外之极。

凤玄望着他:“抱歉。”

“神武王”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凤玄才看向刘圣,他的眼神清明之极,缓缓说道:“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一切,自从我决意要走的时候,就当自己是个死人而已,如果不是她……”他低头看一眼宝嫃,“现在你恐怕连我的尸骨都找不到!什么皇家血亲,什么神武王爷,对一个死人来说都是虚话,我已经远离朝堂什么也不求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心满意足地安稳活一次?”

刘圣凝视着他的双眼,冷笑着说:“你这是坦承你自己的身份了?不管怎样,你都是刘姓子孙,是皇亲贵胄,不管是生是死都改变不了,你生为王爷,又怎么能跟个贱民互换身份,你作出如此荒唐之事来,不思悔过还敢同朕辩解!”

“既然互相说不通,也无妨,”凤玄同样直视刘圣双眼,毫无惧色,“皇兄,如今事实就在眼前,你说你想如何吧!”

刘圣喝道:“把人放下,跪地请罪求饶!然后朕再酌情发落你!”

凤玄一笑:“是吗?那大概我会自保无事……那么我娘子呢?”

刘圣道:“一个村女而已……”

顾东篱听到这个,心头一沉。

凤玄见刘圣未曾说完,便道:“在你眼里她是个村女,在我眼里,她却是我的天,皇兄,你想把她怎么样?以你的脾气,大概是要把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罢?”

“神武王”听到这里,面上也忍不住露出诧异神情。

刘圣眸色暗沉:“凤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是你的天,我算什么?这般罔顾法纪伦常的胡话你也说得出来,你当真是失心疯了不成?”

“既然如此,皇兄你大概是执意不肯放我离开了。”

“你是在做梦!”

凤玄笑道:“很好,我就知道你是不会答应我跟她好的,你也不会眼看我过好日子,好吧,皇兄,是你逼我的。”

刘圣心中掠过一丝阴影:“你想如何?”

凤玄道:“皇兄,你以前对我颇为忌惮,你忌惮我什么?”

刘圣双眸瞪大,身子竟然一晃:“难道你想……你、你居然要为了一个女人……”

“皇兄,我素来是最听你话的,也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想要刀锋反转,”凤玄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又道:“所以皇兄,你别再逼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你若真懂我,就该知道我没什么野心大志,如今更是,只想跟她过安稳日子而已,皇兄你若成全我,皇兄你便也仍旧江山稳固。”

“你竟然,威胁朕……”刘圣几乎不知要说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涵养也尽数散破,恨不得冲过去掴他几掌。

凤玄又道:“并非威胁,皇兄,我知道你虎牢的精锐了得,他们大概也知道,我的军师跟我接洽过,我上京之前,已经同他交代好了,若是此番我出不去,那么……”

刘圣大惊复大怒,顾东篱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瑞望!你疯了吗!且不说你同陛下是君臣,你同他更是兄弟,为何竟闹得如此,你本无此意,何必因为区区一件小事弄得如同……”他忌惮那两个字,始终不肯说出。

“如同谋反是吗?”凤玄却毫无忌讳,平静说道,“我们是兄弟,本不该互相猜疑的,但是皇兄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知道……我对你从无二意,你却始终无法释怀,既然你忌惮忧虑了那么久,那么不妨我将事情做成真的来成全你那一片惴惴不安的猜忌吧!”

刘圣恼羞成怒:“大胆!来人!”手一挥,侍卫们从屋外一拥而入。

凤玄扫一眼进门的侍卫,淡淡道:“兄弟又如何,皇权之前,还不是要刀兵相见,这世上唯一真心实意对我好的,就只有我娘子……”说到后面一句,声音却低了几分,又带几分温柔。

刘圣气急恼怒,正要令人动手,忽然间外头有人磕磕绊绊冲进来:“陛下,大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