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玄入内,径直走到那人身后,客栈里一片沉默,良久,那人才出声道:“既然来了,怎么不坐?”
凤玄转过来,便坐在他的对面,那人抬眸看他,四目相对瞬间,捏在手中的那杯茶霍然一晃,茶水便洒出好些来。
这相见凤玄的,竟是那位顾大人,此刻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凤玄,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
过了片刻,顾大人才极缓慢地说:“我、是该叫你连捕头的好,还是王爷……亦或者瑞望呢?”
凤玄眼皮微微一垂,并不回答。
顾大人望着他:“怎么,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凤玄抬头看向远处,声音平静:“在下是乐阳县连家村人士,连世珏,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顾大人听了这句,霍地起身,将手中的那茶杯用力地往地上一掷,抬手指着凤玄:“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凤玄淡淡道:“你听的很清楚。”
顾大人手指抖了数下:“你……你……”
凤玄不等他说完,就也站起身:“我娘子呢?”
“你娘子……你居然只管……哈……”顾大人望着他,三言两语全无头绪,垂了首喃喃道:“纵然相见应不识,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凤玄迈步便要上楼找寻宝嫃,顾大人见他走开,便喝道:“你不必去了!”
凤玄回头看他,顾大人道:“你当真不承认你是谁?”
凤玄避开他的眼神,倔强不语。
顾大人道:“纵然你不承认,我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是谁,那个又是谁……你当真是好生决绝,你就算是不认一同长大的好友,难道就连自己真正的宗族都不认了吗?”
凤玄仍旧不看他:“我只是想找我娘子。”
顾大人心凉如水,满腹的话涌上来,却又慢慢地忍回去,因为情知就算是说,这人也不会听的。
这瞬间,素来冷静淡然的人,竟然也红了眼睛。
“就算你不认我,我也认得你,”他镇定了一下心情,慢慢说道,“你也该认得我,我是你一块儿并肩长大的,你为皇子的时候,我为侍读,你同我的字,都是当时的太师傅程济所起,你名凤玄,字瑞望,我叫顾东篱,字藏洲……你当时还说……”
“你认错人了。”凤玄不等他说完,就转过身去,“你好像也误会了我的来意,我娘子被歹人所擒,我一路追来,只为她安然无恙,不知她是否在此?如果在,还请让我带她走。”
顾东篱被他一句话说的默然,凤玄见他不做声,抬头便看向楼上,见上面亦静悄悄地,他心中有种不祥预感,便迈步往楼上而去,一边叫道:“娘子,娘子!”
凤玄上了四五级台阶,身后响起顾东篱的声音:“你不必去找了,她不在此。”
凤玄蓦地停住步子,回头看向顾东篱:“你说什么?”
顾东篱的目光已经恢复先前的冷静,望着凤玄道:“若你是我先前认得的那个人,以他的果决,若有心躲闪,势必不会听我所劝,故而事先做了些准备……没想到竟给我料中了。”
凤玄皱眉,顾东篱又道:“我只是想不通,只是想赌一赌,究竟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丢下你所有的一切,心甘情愿地变成另一个人,甚至……甚至为了那个村妇……”
“她是我娘子,”凤玄听到这里,便也开口,“为了她,我什么都心甘情愿。”
顾东篱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坠入无底深渊,忍不住苦笑出声:“好极妙极……这话若是在先前听到,我必然以为你是疯了,或许连你自己也会觉得自己疯了,可是现在、现在……刘凤玄,到底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让你变得如此的……”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凤玄的声音隐隐地也带上了几分冷,“大人所以为的那人,兀自好端端地在原处不是吗?天下依旧太平无事,而我也什么都不求,只是想请大人你成全,把我娘子还给我。”
顾东篱凝视凤玄:“那个女人,当真对你来说如此重要?”
凤玄道:“我跟她是夫妻,同命鸳鸯。”
顾东篱只觉得自己见到了匪夷所思的事,甚至有种身处幻境的感觉,思绪漂浮了一阵,可是眼前之人却是真真切切地,不容人无视。
那是一种只有他才有的光。
顾东篱道:“很好,你若是想见她,也成,那么去京城吧,去了那里,就会见到她了。”
凤玄拧眉:“你居然也……”
顾东篱道:“本想你会念旧情,如今看来,你却似鬼迷心窍,所幸我先前做了准备,此刻她已经近了京师,你大概会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凤玄心头一颤:“你……”
顾东篱目光锐利看他,似在等他把泄底的话说出来。
凤玄欲言又止,咬牙道:“你们竟如此逼我,还拿一个小小女子当作筹码,可会觉得羞愧吗?”
“不会,”顾东篱断然道,“对付非常人要用非常手段,不然的话,此刻你就不会留在这里同我说话,早就带她远走高飞了,你自该明白对吗。”
顾东篱说完之后,起身道:“你不愿意为她而回,倒也是好,证明你还有一丝理智。若你真个疯了,那么我们就在京师见吧。”他说完后,迈步往外就走。
凤玄道:“你站住!”
顾东篱脚步一停,心里略升起一丝希望,却又问:“有何指教?莫非你也想用对付蓝雪尘一样的手段对我?”
凤玄双手握拳,终究又松开,只是轻声问道:“我娘子如何?她可好吗?”
顾东篱双眸一闭,吸了口气:“她此刻尚好,但接下来的事就不在我掌握之内,我更无法保证她会如何。”他说完之后,拂袖大步出门去了。
凤玄上前两步,却又停下。
顾东篱出了客栈,两个跟随之人道:“大人,现在如何?”
顾东篱道:“赶路回京师。”
“那个人呢?”
“我也想知道他会如何。”顾东篱上了马车,靠在马车壁上,闭了双眸,思绪浮浮沉沉,心想:“真没想到……竟然相见争如不见,可是这短短数月,究竟发生了什么,若非是这近三十年的交情让我确信绝对没有看错人,我一定会以为这个也是……”
车队刚出了镇子,身后便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顾东篱睁开双眸,神色微动。
那马蹄声赶到旁边,顾东篱隔着窗扇,道:“你想通了?”
外头,凤玄的声音道:“难道我会怕你们不成?”
顾东篱听着这个声音,无声地笑了:怕“你们”,合着在他的心里,他顾东篱竟成了坏人了。
他不再动怒,只是问:“只是为了那个女子?”
“她是我娘子,”车外的声音淡淡地,顾东篱却似听到一缕柔情,“是我娘子。”他听到凤玄又重复地说了声,像是在肯定或者强调着什么。
顾东篱漠漠地望着车窗,谁能想到,竟有今日……
“我曾经问过那个女子,她的夫君是何样的人。”他慢慢地张口说。
车外凤玄道:“哦?”
顾东篱道:“她说你对她很好,真的对她很好吗?我想不出……你会对什么女人好。”
凤玄一笑,笑里有种喜悦跟傲然:“她对我才是好。”
顾东篱听着这简简单单地话,意外之余,眼前浮现出宝嫃抱着画轴的那副神情,她的脸贴在画轴上,脸上浮现出几分欢喜的表情,似沉浸在某种极令人愉悦的东西里头。
他不懂。
还有她冲他展颜一笑,那股喜悦娇憨,分明是被他疼爱呵护才有的甜蜜吧……可……
“她生得也是一般,你怎会看上?”莫名地,竟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连顾东篱自己也吓了一跳,继而却又哑然失笑:这次第,却有些像是朋友之间相处了,该当觉得欣慰吗?
凤玄道:“就算她是个丑八怪,在我心里也是最好看的。”
顾东篱听着这浑然天成似的话,愕然之余哼道:“这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凤玄一笑,忽地又默然:“我们快些赶路吧,我想早些见到她。”
顾东篱靠在车壁上,暗暗地叹了口气:“随你就是。”
且不说凤玄同顾东篱赶路,只说宝嫃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在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是个很大的房间,鼻端嗅到香喷喷地气息。
这些日子宝嫃几乎每天都喝苦药,整个人嘴里发苦,五脏六腑仿佛也都浸在苦水中,闻到一股甜香,不由地略微精神一振。
正打量这屋子里的布置摆设,外头有人道:“小心些,别吵醒了人。”却是苗碧的声音。
宝嫃听了,急忙又闭上眼睛装睡。耳畔听到细细地脚步声,有人进来,却是另外一人道:“姐姐,这人是谁?怎么竟要入上宾似的伺候?”
苗碧低低道:“小声些,闭了你的嘴,给大人听到,把你打个稀烂,大人只交代说要好生伺候着,那些药不需要熬了,你再去吩咐厨房,把那乌鸡炖上。”
那人也低声道:“这碗大补汤还没喝呢,又熬乌鸡,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