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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大嫂……”
赵瑜攀在车窗边上,皱眉望着路旁那个灰扑扑的影子。
从背后看,粗布衣裙,头戴斗笠,身量不高,看来像是个普通民妇。
平常里,赵公子对这种乡野草民向来是用眼角瞄的,但在被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一个时辰后……
在这样山雨欲来行人稀少的鬼天气,总算逮到一个过路的,几率跟守株逮到兔子一样珍贵。
赵瑜料想她是当地人,怎么也比自己那个不靠谱的仆人赵忠要顶用。那狗奴才说是去找路,如今找了一个时辰,连他自己也失了踪。
先前没想到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带的水都用尽了,赵瑜又渴又饿,还有点身子不适……
他怀疑赵忠是借机逃走了,毕竟,在听说主子被发配到这偏僻地方后,那狗腿就露出一副几天没吃饱饭且将来还会没饭吃的悲哀神情。
赵瑜咽一口唾沫:“大嫂……请留步……”
大概是因为他不屈不挠地呼唤,路边那有些偏瘦削的身影果然停下,像是个要回头的姿势。
赵瑜心中闪过欣慰光芒,面上露出令京都万千少女倾倒的笑容:“这位大……”似这般笑,用来应付乡野妇人,委实大材小用。
赵公子是个才子,最擅长鸳鸯蝴蝶派的戏码。
当即忍不住在心中想入非非地开始编排:某个粗鄙空虚的民妇偶然遇见一名翩翩贵公子,然后为他的绝艳笑容倾倒,惊为天人,此后苦苦思慕,至死不忘……
好一段缠绵悱恻的……
“这位郎君……是在叫小妇人么?”那女子果真回过头来,声音清甜,有几分悦耳。
她的脸上遮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眸子。
赵瑜对上那双黑白分明之极的清澈双眸,“大”之后的那声“嫂”陡然就从嗓子眼里噎了回去,叫不出来了。
宝嫃有些胆怯地望着那俯身在车窗边上的美公子,他看起来一脸震惊。
宝嫃疑心是自己吓到他了,半天蹲在田里收拾麦穗,身上脸上都落了好些灰尘。
宝嫃低了低头,伸手将脸上的巾子扯下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汗跟尘土。
这四月天,闷得厉害,大概是要下雨,天色阴沉,路上到处是低飞的蜻蜓,还不时地有燕子轻灵地飞过,忙碌着捕捉在空中的虫儿。
宝嫃这一路推着从地里捡回来的麦穗,浑身的汗把衣裳都湿了几层。
她擦过了汗,呼了口气,又重问道:“不知郎君……有什么事吗?”
赵瑜哑然:“啊,这个……”
宝嫃眨眨眼,有几分不自在。
她素来不习惯跟陌生男子说话,若非这个男人连着地连连叫了好些声,好像是个有急事的,她也不会心肠一软就停下来。
车里的青年,容貌端正,打扮的也体面,看起来不似是坏人,可是他的神情仍旧显得很是惊诧似的,也不说话。
宝嫃隐隐地有些不大高兴,便皱了皱眉。
“大……小娘子,”赵瑜摸摸下巴,幸好没有流出口水,他抓耳挠腮,“我是想问……”
脑中居然有一瞬间的空白,忘了自己本来想问什么。
“我家公子是想问,从这里怎么到县衙去?”
有个粗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又加了一句:“我说公子,你是不是饿了,看你那口水滴答的,有失京都贵公子的体面吧。”
最后这句,却是幸灾乐祸的声音。
赵瑜怒视着像是刚突然从地里钻出来的赵忠,又看向眼前的女子。
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赵瑜清晰地望见她长长地眼睫毛扑扇了两下,那红红的小嘴边抿出一抹笑意。
她一笑,嘴角竟显出两个浅浅地梨涡来,简直醉人之极,秀美里带点俏皮,俏皮里带丝甜美,衬着那样灵动清澈的眸子,又有几分天真无邪。
——她是因他而笑,赵瑜忍不住小小地陶醉了一下。
“原来是想问去县衙的路。”
宝嫃放了心,抬手一指身后:“两位官人是走错路了,后面那分岔路,该往左边走,走上一会,右边拐,然后再往左拐……就能看到镇子了,穿过镇子,就能见到县城。”
赵忠被拐的头疼,生恐晚饭也没了着落,他一吃不饱饭就会脾气暴躁,最近这习惯升级了,一想到吃不饱饭就也会脾气暴躁,当下叫道:“那不是要天黑才到?”
宝嫃认真地摇头:“不会,路其实很短,只要记得小妇人叮嘱的就行了,顺利的话,大概要一个时辰多点儿就到县衙了。”
赵忠松了口气:“那太好了,有劳小娘子。”
他振作精神,回过头来,吆喝牲口一样:“公子,咱们赶路吧?”
赵瑜狠狠地瞪了一眼赵忠,这狗奴才好死不死这时侯出现了,委实大煞风景!
宝嫃行了个礼:“若没他事,小妇人也要赶路了。”
她转过身,扯起遮面的巾子,推起车,木轱辘唧咕唧咕地响,往前走了。
赵瑜眼睁睁地看那梨涡明眸消失,却仍旧恋恋不舍地目送,半个身子探在车外。
像是所有不学无术的京中纨绔一样,赵瑜在打量宝嫃的背影,关注的重点是那纤腰,臀……赵瑜舔舔嘴唇,春心萌动:原本怎么没看出来,这样粗布衣裳遮掩之下,身段颇玲珑婀娜,想来销魂……
赵忠望着自家主子那一脸地意味深长,嫌恶道:“公子,你才离开京城一个月,不用就见了女人就跟蚊子见血一样吧?”
“你这狗奴才,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瑜牙痒痒:“圣人云:好德如好色,你这厮怎会懂何为风雅。”
他忽然很后悔自己上路时候,没带个俏丽而善解人意的丫鬟,反而只带了这个粗莽的狗腿。
“原来好色便是风雅,”赵忠不屑一顾,“那上回小人去嫖妓,想来是极风雅的,怎么公子反倒打了小人一顿?”
赵瑜展开扇子,冷笑:“你这狗头,你哪能跟你家公子我相比?似你这等粗野,又哪里知道吟风弄月怜香惜玉的手段,全没些格调,下流之极!……自然要打。”
赵忠啐了口唾沫:“啧啧,如果我不是从小便伺候公子,一定以为公子是不会食饭出恭的仙人。”
赵瑜却已经开始发挥他活跃的想象:“难道上天派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自有安排?这民女生得极为出色,或许本公子跟她有夙世因缘,苍天注定,再度重逢……”
忽然之间,连被扔在半路忍饥挨饿都变得美好起来。
赵忠望着赵瑜眼泛桃花,嗤之以鼻地浇了一盆凉水:“人家都嫁人了,公子你的夙世因缘来的是不是晚了点?”
赵瑜觉得赵忠棒打鸳鸯,甚是面目可憎,当即恨道:“你怎么知道她嫁人了?”
“净看些不该看的地方,该看的一点没留心啊,”赵忠无奈地撩了撩垂在额前的一丝头发,惆怅道:“您难道没看她梳着的头是妇人款式的?……还有,这地方的妇人若是嫁了,流海儿都是梳起来的,就是防备着像是公子你这样眼神儿不好还随时发春的人,……所以说公子您就趁早断了念想吧。”
赵瑜失望之余,决定垂死挣扎:“就算嫁了人,又怎么……看她多半是没嫁了好人家,估计现在已经和离了啊之类也说不定,不然的话,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出来干农活?”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尤其是这么……清秀俏美的小娘子,如果真的嫁了男人,必然是被疼爱有加恨不得捧在手心里,那男人要怎么狼心狗肺才舍得让这样的娘子出来做苦工呢。
一瞬间赵瑜那怜香惜玉的心发作的一塌糊涂不可收拾,脑中又开始重新编排“苦命鸳鸯再续前缘而不成”的苦情浪漫戏码。
仆人赵忠对此显然有不同意见,越发鼻孔朝天道:“要不怎么说公子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咱们来的这乐阳县,县里头许多男丁都去戍边了,好些人三五年不曾回来……有些贫苦人家没有家丁的,自然要娘子当家了。”
赵瑜很是震惊:“你跟我一样才来到,怎么消息会这么灵通?”
赵忠得意洋洋:“小人在前头茶寮里喝了杯茶,顺便打听了点消息。”
赵瑜大怒:“你这狗奴才!你家公子在这里喝风挨饿,你倒有闲情去喝茶!”
赵忠有些心虚,眨巴着眼道:“小人也是为了打探消息嘛。”
赵瑜悻悻然道:“那么,这个小娘子的丈夫可能是服兵役去了?”
“多半啦,”赵忠响亮地说,忽然又道,“不过,小人还听说,今天回来了一批服役满了三年的兵丁,都是参加过‘白陵之战’的……”
赵瑜动容,脱口道:“你是说神武王统帅的‘白陵之战’?”
“可不是么。”
“唉……”赵瑜有些惆怅,“早听说神武王爷雄才伟略,骁勇善战,乃是堂堂丈夫,不世出的将才,这一钞白陵之战’,更是打败金国二十万精兵,逼得金国派使求和,乃是本朝最堪庆祝的大胜之局……可惜他班师回朝时候,正是本公子离京之日,如斯不世之英雄,竟无缘得见……”
赵瑜对风长叹,恨不得跌出两滴泪来以示惺惺相惜之意。
赵忠听了这个,脸上露出一副被狠狠噎到的神情:“公子您就别装模作样了行不?还不是怪你自个儿不争气,人家都是往京都的衙门里钻营,步步高升,您倒好……得罪谁不好,得罪杨公子做什么?谁人不知道丞相父子一手遮天,您竟为了个粉头出面打人……如今脑袋还在脖子上,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祖上保佑了,还指望着见神武王爷呢,再说,神武王爷是何等的人物,又哪知道您是哪根葱……”
赵瑜被堵得满心愤懑,见这奴才又开始怨念,恨不得跳下车揍他一顿,好让他知道何为主仆。
转念想想,长路漫漫,便自我安慰不必同这狗腿一般见识,反正来日方长,慢慢炮制教训便是。
且说宝嫃推着车走出了二里路,回头时候,见那一辆马车载着的主仆两个也已经走远了。
看看左右无人靠近,宝嫃将罩面的巾子稍微往下一扯,深深地出了口气。
宝嫃仰头看看天,天空阴云密布,比先前越发阴的厉害了,空气有些沉闷,有几只捉飞虫的燕子也不避她,几乎贴身飞过,如剪般的尾当空一荡,姿态曼妙,动作轻灵。
宝嫃羡慕地看着,心想倘若她也有羽翼的话,肯定要飞到边关,看看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想到在边关三年的连世珏,宝嫃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深吸一口气,推着车又行了片刻,眼见还有一里多点儿就到了村口处。
脸上的汗滑到眼角边上,湿湿地很不舒服,正想停下来擦擦汗,忽然看到前方村子外的打谷场上,人头攒动,人影憧憧,好像极热闹。
宝嫃起初还以为是村民因为要下雨的缘故在收拾粮食,便不以为意,谁知走了两步,不经意细细一看,却见里头依稀有几个衣着陌生的人。
而与此同时,从打谷场的四周,许多村民踉跄地跑出来,有人大哭,有人嚎叫,有人欢悦而笑,嘈杂纷乱的声音,顺着刚起的风,一直传到宝嫃耳朵里。
宝嫃脸色一变,魂儿飘飘荡荡地出了窍:“难道……真是今天?珏哥……”
她手足无措地推起车子走了两步,却又猛地松开手,独轮车失去平衡便歪了下去,上头的麦穗跌了满地。
宝嫃却顾不得这些了,喃喃地叫了声:“珏哥!”双手将裙子一提,拔腿往前拼命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