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展文晃晃悠悠地自东亚大街走来,行至东南大楼前时,恰巧碰见五兴公司的社长和南洋豪商正要一同坐进克莱斯勒。
“啊,您回来了?”席有仁向陶展文爽快地挥手致意。
“您要出去?”陶展文反问道。
“我正要送席先生回酒店。”五兴公司的社长从旁说道。
“这下好了。”席有仁笑呵呵地说道,“今晚的邀请取消,我可以放松休息了。”
“席先生本来受吉田庄造氏的邀请,但对方临时有事,便取消了。”五兴社长解释道。
“是因为他侄子的事吧?”
“好像是的,真叫人同情啊!”
两位实业家坐进了轿车。
陶展文一直目送二人离开。片刻之后,他缓缓迈步走向大楼正门,却在门前停了下来。
“应该边走边思考一下。”在自言自语声中,他转身向美利坚码头的方向走去。
走过海岸大街,掺杂着重油气息的海风便扑面而来。
星期二那天,他也曾走在这里,鼻中嗅着同样的气息,脑中思考着是否能找到徐铭义遇害事件的突破口。如今,他已经不再想这种事了,而是开始思考应该如何为此案画上句号——也就是如何收场。
这是一个技巧性的问题。既有粗暴的方法,也有平和的方法,但无论采用哪种方法,都必须收场。徐铭义是陶展文的好朋友,而他的生命已被夺走。虽然不知道田村是什么样的人,但生命不分条件都是很宝贵的……必须尽快拉下帷幕,宣告剧终。
如今,陶展文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就是润滑剂。他可不希望此案在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中落下帷幕。
他缓缓行至美利坚码头的尽头,看见一位老人正坐在防波堤一端垂钓。事实上,那人头戴防寒帽,一直遮到脸颊,因此看不出年龄。不过,从背影来看,很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且,能够在这个时间悠闲钓鲻鱼的,也只能是老人。
陶展文没有特意去观察垂钓者的相貌,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大海。海面泛着微波,在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光芒,愈远愈显美丽。而越到近处,越能清楚地看到现实的丑陋。眼皮底下的海面上漂浮着浑浊的紫色油污,其上漂荡着一堆垃圾,看上去既像烂草,又像木片。无论像什么,那些垃圾都只是残骸,早已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一艘汽艇从旁驶过,激起肮脏的波浪,残骸们也随之跳起了自暴自弃的舞蹈。
陶展文不愿再去看海,便将目光转向那位垂钓者。他的双手稳稳地举着钓竿,犹如抱在怀中一般,手上纹丝不动。鲻鱼要到什么时候才会上钩呢?看上去,那位垂钓者并不像是一个悠然自得地享受幸福的隐士,虽说一身打扮只是为了来钓鱼,但其所穿上衣实在惨不忍睹。陶展文怀着一种萧索的心情,凝视着他后背上的巨大补丁。
朝东的防波堤畔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汽笛声,一艘精致的丹麦船正要驶离岸边。汽笛起初音色清脆,但不久后声音变粗,在音调陡增了两三次后,又再度恢复了原样。前面一条拖船既浅且宽,犹如一个在酩酊大醉的巨人面前束手无策的小人儿,看起来十分滑稽。在拖船的牵引之下,一艘巨大的灰色船体匍匐前进,黄色的桅杆尖上闪闪发光。船上或许载有很多货物,红色的船腹吃水很深。在海风的推动下,腹中饱满的巨人开始费力地缓缓移动。
天空万里无云,海面熠熠生辉。然而,在陶展文眼中,眼前的景色竟无一不散发出悲伤的气息。
码头上的风吹得比街上更为强烈。垂钓者仍然一动不动。旁边的汽艇却突然发疯般地拉响汽笛,像是在向对面的巨船挑衅。然而,那汽笛声并未持续多久,就变得虎头蛇尾,声息全无——陶展文决定回去了。
横穿过宽阔的海岸大街,终于回到香港上海银行的后门时,陶展文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又缓缓呼出。这次散步毫无作用,一切都与去时完全一样,他连一个好办法也没想到。
正在这时,一辆计程车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对年轻男女走下车,向四周环视片刻后,女子毫不迟疑地来到陶展文身旁,突然用日语打招呼道:“你好。”发音十分古怪。
年轻女子从手提包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用铅笔写了几下,随后递到了陶展文面前。
——柬南大建筑物何处?
“就在那里。”陶展文用中文说道,“我正好也要去那儿,一起走吧?”
年轻女子顿时目瞪口呆,张口问道:“您是中国人?”
“是的。”
女子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并向陶展文介绍了追上来的同行男子:“这是我的丈夫,姓顾。”
两个男人相互点头致意。马克·顾刚要伸出手去,却立刻收了回来。在美国握手是普遍的习惯,在日本却不尽然。他此前每每也曾伸出手去,却无数次被对方无视。对方根本不会注意他手上的动作,而是一门心思地留意他的头部,以确保自己能在他行动之前弯腰鞠躬。
“你们去东南大楼有事?”陶展文边走边问道。
“是的,我们要去五兴公司……”乔玉答道。
“啊啊,要去李先生的公司啊?”
“您认识李先生?”
“认识。”陶展文说道,“我和他在同一幢大楼里。”
“啊,是这样啊!”乔玉说道,“您也在那幢大楼里开公司?”
“不是公司,是食堂。我在习附吠楼的地下室里开了—个小食堂。”
陶展文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你们找李先生有事?”
“嗯,是的……”乔玉脸上露出疑虑的表情。
“我刚想起来。”陶展文说道,“李先生现在可能不在办公室,他刚才与客人一道乘车离开了。我亲眼所见,应该不会错。”
顾夫妇面面相觑,眼中均浮现出责备的神色。
“在旅馆时提前打个电话就好了……现在可好,事情变成这样!”女子的语调十分尖锐。
“当时不是还不知道能否出门嘛!”男子小声回敬道。但不难看出,他似乎一开始就已放弃了这场较量的胜负。
“只是打个电话而已,连两分钟都用不了,这点儿时间总该有吧?”
男子默然不语了。
“不过,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夫妇间发生口角,关键时刻,陶展文自然而然地成了出面调停之人。他觉得自己不能保持沉默,便说道,“李先生刚才告诉我,他只是送南洋来的客人回酒店。”
乔玉仍然撅嘴不语。
“不然下次再来吧……”马克小声嘀咕道。
“反正他会回公司的,不如你们先在附近逛逛,然后再来?”陶展文建议道。
“吹风对你的身体可不好。”马克还想说下去,乔玉却故意扭过脸。
“内人有些伤风。”这次,马克望向陶展文,解释道,“明天再来也行,反正不是急事。”
“伤风?那可不行。”陶展文说道。
“她之前一直在发烧。”
“找医生看过了吗?”
“找了医生来旅馆看过,医生说虽然已经退烧,但今天一天最好都躺着不动……可是,内人就是不听医嘱。”
“那可不行。”陶展文说道,“我也是医生——不,算是个赤脚中医,但不管怎样,不听医嘱可不行。”
转过拐角,东南大楼便到了。
“那里就是东南大楼。”陶展文用手指着说道。
“真不知如何是好……”马克束手无策地望着沉默不语的妻子说道。
“李先生很快就会回来吧?”乔玉终于开口了。不过,她询问的对象并非丈夫,而是陶展文。
“我想是的。”
“那我们就在李先生的办公室等等吧!”
“也许要等很久呢?”马克说。
“不如这样……”陶展文又不得不站出来说道,“你们去我店里,在那儿休息一下。我知道李先生的去向,可以打电话联系他。”
“叫李先生回来不太好吧?又没什么重要的事。”马克说道。
“李先生出去也不是为了重要的事。”陶展文说道,“他只是将南洋的大富豪送回洒店而已。虽说那位客人很重要,但还会在这边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应该无碍。同为实业家,席有仁自然清楚李先生事务繁忙,想必不会多作挽留。”
“席有仁……南洋的席先生在这边?”乔玉不禁出声问道,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
陶展文凝视着乔玉的脸,静静地问道:“你认识席有仁?”
顾夫妇在“桃源亭”等了半个小时左右。但二人并非无所事事地杲坐,而是一直在与陶展文聊天。
乔玉仍然心情不佳。虽然退烧令她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应该外出。她浑身无力,脸颊发烫,时不时还感到一阵恶寒,却毫无办法。乔玉紧蹙眉头,身体不住地发抖。
“你很不舒服吧?”陶展文以医生的眼光观察着她,口中说道。
“是啊,身上有些发冷。”
“那可不妙。你们最好不要继续等了,马上回旅馆吧……都是因为顾及我,让你们留下来,实在很抱歉。”
“我一开始就觉得很不舒服,您不必介怀。我想外出,就勉强吃药退烧,谁知还是不行。”
“失礼了。”说着,陶展文探出身子,握住了乔玉的胳膊。乔玉一脸诧异。
“我是个兼职医生。”
陶展文测了测乔玉的脉象,然后将手放在她的额上,一时陷入沉思。
“请张嘴……”
乔玉乖乖地张开了嘴。
陶展文将手探入乔玉的头发中,随后又装出一副舔尝头皮的模样。这是特别服务。
“喂,健次!”陶展文朝着厨房喊道,“谁都行,去趟康安药房。”
然后,他又转向乔玉问道:“你能喝中药吧?”
“能。”
“好。”
陶展文开了一道处方。
桂皮、三钱。人参、三钱。
芍药、四钱。生姜、四钱。
甘草、二钱。大枣、三枚。
加水两杯半,熬至八分热。
女服务员去买药的期间,三人继续聊着天儿。
两位客人走进店来,要了拉面。他们不时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望向在角落里用中文交谈的三人。乔玉似乎对他们的视线格外在意,颇为忐忑地悄悄打听那两个客人的身份。
“不用担心,他俩是这里的常客,并非可疑之人,而且都不懂中文。”陶展文说道。
三人开始谈起日本的风俗和天气等话题,但都只是义务般地勉强交谈,显得小心翼翼,仿佛都在躲避什么。
直到女服务员拿着一包药回到店里,乔玉脸上才微微现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陶展文一直将顾夫妇送到了外面。他先顾夫妇一步走上街道,左右张望。不久,一辆计程车应和着他的动作,在大楼前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在计程车中,马克担心地望着妻子的脸,开口问道。
“那位医生不是说了吗——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就没事了。”
“你真打算喝这包药?”
乔玉一边摆弄放在腿上的那包药,一边说道:“当然。我很久没喝过中药了,小时候经常被灌。你看这些药,虽然被包裹起来,但气味还是相当浓烈……这味道真令人怀念啊!”
“喝这些东西不会有事吧?”
“这是药啊!”
“可是,那个医生太古怪了,身为食堂店主,竟还兼任医生……你当真打算相信他,喝下这些东西?”
“完全相信!”乔玉断然说道,“我相信他,我并不认为他是个愚蠢的人。”
“我承认他很聪明。”马克说道,“但作为医生……与聪明与否并无关系啊!”
“你看到他舔尝头皮了吧?多有名医风范啊!”
“那可吓了我一大跳,太可怕了。”
“不要说了!”马克刚想继续说下去,乔玉便立刻阻止了他。
她知道丈夫要说什么,但她不想听。至少,她认为不应在计程车里随便谈论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