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村省五郎躺在榻榻米上,抬头盯着天花板。他什么也没想,可还是不自觉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对于自己的体力,他向来很有信心,一般情况下,都不觉得疲乏。但是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他却从里到外地觉得,自己疲惫不堪,当然,这种疲惫,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疲惫。
回到公寓后,叶村省五郎本打算去一下服部三绘子的房间,最后想想,还是作罢了。他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微微放松一下心情。
三绘子看到自已房间开了灯,应该就会上楼来,还是在楼上等她上来吧。
从东京带回来的行李,还杂乱地堆放在房间的角落,旁边摆着那个包裹,包裹里是顺子那丫头画的“母亲之像”。
躺了大约十分钟以后,叶村省五郎坐了起来。他突然对那个包裹起了兴趣,他想看看那幅画。他打开包裹,取出了画框。现在想来,这个黑漆漆的画框,本身就很不吉利。
“好像从一开始嫂子就被嵌进了黑色画框中。”叶村省五郎想到了嫂子的死状,心情阴沉了下去。
安眠药起作用后,嫂子伸子朦朦胧胧地看见墙壁上挂着自己的画像。她肯定觉得,除了这个想要洗清罪恶的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待在画像之中。她的心中大概会想:“啊,我要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那个画像一定要跟自己一同消失。”
躺下之后。嫂子应该正在合掌祈愿。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像,她又放下了合着的双手,向桌子爬去,耗尽气力写下了“焚画于炎”这四个字,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叶村省五郎取出钱包中的那张纸片,陷入了沉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张纸片上的遗言。临死前还想将将自己的画像,一同带到另外一个世界,这是种无法言传的悲伤。要是让顺子知道了,她不知道更会有多么难过啊。
顺子画的画像中,只有那双眼睛,准确地把握住了母亲的特征。她用黑色的画笔画完瞳孔后,又用毛刷蘸水刷了一下,准确无误地勾画出了母亲那双朦胧深邃的泪眼。
眼睛以外的部分,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像了。不过,只要眼睛像就够了,只要眼睛像,那就是嫂子的模样。
画框上的玻璃反射着灯光,使画像看起来很是模糊。叶村省五郎想将那张画像从玻璃中取出,拿在手中看看。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也想看看嫂子在黑色画框之外是什么样子吧。
叶村省五郎端端正正地坐好,将画框翻了过来。取下后板后,水彩画“母亲之像”就落在了叶村省五郎的膝盖上。但是,在那之前落在榻榻米上的,却是―叠纸。说是一叠纸,其实,也不过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被对折成两半的几张纸而已。
“哇……这是什么?”
叶村省五郎迅速拣了这叠纸。纸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了,上面的字迹棱角分明,略显生硬。从墨水的颜色来看,字迹的年头有些久了。叶村省五郎对这笔迹有些印象。
这与他在法祥寺看到的信上的笔迹相同。信上告知了叶村省康风的死讯,而那封信,是叶村省鼎造写的。这是叶村省鼎造的笔迹。
十月十二日
因母乳不足,省一郎夜啼甚凶。岛松医生说,应该格外注意第一个孩子,余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傍晚,坂田前辈来到,一同商量了事业扩张一事,就原则问题我们达成了一致。
看到第一页,叶村省五郎就明白,这些纸是取自父亲的日记。
从喂养哥哥省一郎母乳不足一事,便可推出日记的年代。哥哥省一郎生于1918年6月,如果是第二年的十月的话,自然不会有母乳不足的问题,也就是说:这篇日记的日期,应该是在1918年10月12日,当时父亲应该是在新加坡。
叶村省五郎接着读了下去。
十月十三日
吉野从日本来到,在南海阁讲国内情势。听闻了“大米骚动”事件,余无比心痛。后听说骚动业已平息,并无再次暴发骚动的可能,愁眉方展。
是夜,去新桥医院探望康风。康风病情愈加严重。
十月十四日
“仰光号”带来了日本报纸,我迫不及待阅读。执政者若能引以为戒,当可转祸为福。日本出兵西伯利亚,余心甚忧。
市场调查完毕,赶赴医院。医生说康风余日无多。然而,康风貌似并无大碍,如常叙说故国往事。讲至唯一血亲之妹妹,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乃花隈街之艺伎,现已与中国革命家吴练海成亲,在中国生活幸福。并说,因两人同父异母,兄妹二人只交往短短数月。
省一郎夜啼症状稍减。妻略有憔悴,现已安心,晚上可早睡。
十月十五日
岛松医生告知,康风已经病危。纵观新加坡城市,康风亲友唯余一人。急赴医院,康风话语已不完整,内容仍是其妹。话中得知,其妹芳名诹访子,夫君吴某于神户挪用革命资金。事发后,康风替罪逃至南洋。康风貌似狷介,实乃善人一位。不知此世尚有此等善人否。
是日于医院中过夜。
十月十六日
午前十时三十分,康风逝去。临终前,将招财猫带扣赠吾。此乃其姝之物。此外,只剩农物及身边常用之物若干。康风已逝,余心甚悲,然整日忙于康风身后事,无暇悲伤。
康风,愿君安息。葬于此地乃其心之所愿,应从故人遗愿。招财猫带扣,余将带至身旁,以纪念康风之情。
叶村省五郎觉得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了。
这种感觉,叶村省五郎曾在开往东京的中央线列车上感受过,不过,这次的恐惧感却尤甚上一次。
此外,几页日记中,还记录了康风死后的情景,但叶村省五郎没有继续往下看,他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将纸重新折叠起来了。
嫂子在殿村物产工作时,便做了吴练海的秘书,应该听说过叶村省康风和诹访子的故事。但很显然,从父亲的日记上,她便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概。而至于是先从吴练海那里听说的,还是先在日记上看到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日记上的内容,是叶村省五郎之前就已经了解到的,令他战栗不已的,是日记里后来添加的部分。
那些不是文字,而是线,是在“招財猫带扣”旁边画着的着重线——那是用绿色铅笔所画的波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