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向善
正月初一日的早晨下了一夜的雪终于晴了。
宝如好容易从杨氏的唠叨声中逃出来听说昨夜季明德三更半夜跟李少源两个走了便从海棠馆的后门出来沿小径上了上东阁。
上东阁的山坡上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站在石几上望下长安城青砖卧雪,一片银妆,雪白妖娆在阳光下美的刺眼。
再往上两步,上东阁后面的竹林中也是厚厚一层白雪,青竹在雪中挺立分外惹眼。
宝如眼瞧着上东阁一点烟火气也无以为他们出门去了,准备下到盛禧堂去看一回老太妃往前两步便见李少源从上东阁院子里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正红面的蟒袍眉清目秀笑盈盈望着院门上。
宝如随即止步。
倘若只有少源一个人,为了照顾尹玉卿的心情自然还是少见面的好。
很快季明德就出来了,与李少源肩比同高同样的瘦挺但走起路来下盘比李少源更扎实。显然,昨夜他果真宿在上东阁。
“那些文臣没什么好怕的,最重要的是咸阳大营,一直在尹玉钊统辖之下。如今少廷不在,在咱们杀尹玉钊的时候,必须得有个能震得住营的,带五千精骑往咸阳大营,确保咸阳大营不乱。”李少源边走边说。
季明德止步在山坡上,望着盛禧堂,闭眼许久,道:“届时,我镇营,你抓人,如何?”
漫天雪色,蟒袍上金线刺绣惹眼,李少源两道秀眉微挑:“尹玉钊可不好对付,为何你不上,而要我去?”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没有为什么,这是军令,必须执行。”他转身便走,只留李少源一人在原地。
宝如一直站在原地,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直到李少源折回上东阁的院子,才从原路返回。
从初一到初三这三天里,季明德一直没有回过海棠馆。筹谋着要杀一个国公,咸阳十万驻兵的统领,并禁军侍卫长,他要忙碌的肯定很多。
宝如当然没有蠢到去给尹玉钊通风报信,让他早早准备好与季明德持戈开战。她选择稳稳的等,等季明德回来,毕竟他是她的丈夫,若不想他们其中一个人死,就得从季明德身上下手。
初三这日,李代瑁差人来请,要宝如去一趟外书房。
李代瑁果真是一心向道了,因是新年,白衽道袍,本黑鹤氅,鹤氅上风毛凛凛,面目叫细髯遮着,悬鼻挺挺,两目炯然而毅,还是以往的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见宝如进来,指着椅子让她坐了,自己却转而踱到了窗畔。
苦豆儿就站在一旁。李代瑁给灵郎使个眼色,让灵郎把苦豆儿带走。
如今这院子里也少人,案头清清减减,只摆着一方朴砚,一只拙木笔架。
这书房跟李代瑁的性子一样,一点儿都不热乎,宝如坐着,渐渐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身上那件灰鼠皮的斗篷。
李代瑁开门见山,道:“你去光禄寺那一回,马车被撞,断了车辙的事,为父查出来了。”
当日,宝如去光禄寺看瓷器,车辙叫人做了手脚,于半路断裂。回府之后,宝如让苦豆儿去查此事,苦豆儿于府中没有查出什么来,倒是查到做手脚的那个人,与中书陈宸的儿子陈宣有些关系。
陈宣想要求娶白明玉,不顾太后是个年不满三十的艳寡,天天递折子进延正宫请安的事儿,宝如听人说过多回。她直觉此事与白明玉和白太后有关,遂也不告诉季明德,转而将此事告诉了李代瑁。
倒不是宝如不信任季明德,或者不肯去依靠丈夫。而是因为,李代瑁毕竟是这一家的家主,他本性并不是个犹豫的人,做事亦够果断。
当初赵府轰然倒塌,朝中四位当权者,尹继业和王定疆都死了,白凤仗着个儿子隐于深宫,不知道宝如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大约是红眼病又犯了,竟然转着弯子指使人做手脚。
宝如厌恶白凤的小人心性,却不欲季明德在朝臣们紧盯着他的当口,再因为义气用事而为此惹些小麻烦,叫朝臣更有攻击他的理由。
所以,她才会报给李代瑁,叫李代瑁来处理此事。
李代瑁道:“事实上此事不止陈宣和白明玉,而是白凤和你祖母勾扯到了一处。你祖母事先将你出门的事透到白明玉那里,从马车,再到锯车辙的人,全是白明玉委托陈宸的儿子陈宣找的人。”
自己的老娘居然协同白太后的侄女一起害孙媳妇流产。李代瑁在顾氏之事后,深刻反省自己是只丈八的灯台,照得亮别人照不亮自己,对门庭警醒了许多。听宝如说过此事之后,立刻派人去查,再到查出底细来,气到火冒三丈,老太妃摔倒三天了,他连看都不曾去看过一眼。
默了良久,李代瑁才道:“去吧,回院好好歇着去。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好玩的,差人报给为父,为父差人去给你找,穷天下之所有,只要天下有的,为父都会给你弄来。”
李代瑁生于皇廷,在宫廷中长大。因为自幼优渥的生活,于天下的奇珍异宝,司空见惯,所以从政二十年,不说清廉,他对于任何东西,没有想要贪着的意识。
若有下属官员,或者大魏属国贡来什么千年难遇,百年难得的珍珠玛瑙与翡翠,再或精奇食脍,名花奇树,送到他这儿,他只会一脸嫌弃的挥手:统统拿走,是嫌本王的库房堆的还不够满是怎的?
但自打宝如怀孕之后,他整个人就转性了。
大魏十三州,再到五大属国,只要寺卿说进贡来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奇珍异宝,李代瑁下朝之后不嫌繁琐,都得去看上两眼。
有什么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一挥手,统统搬到海棠馆去。
渐渐儿的,光禄寺也习惯了,凡有各地贡来的好东西,也不必李代瑁招呼,一股脑儿先送到荣亲王府,给二少奶奶过目。
白凤居于延正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咽不下的是那口气。宝如觉得老太妃能和白太后勾扯到一块儿,也许正是叫李代瑁这无意识的举动给刺的。
她本想劝一句,叫李代瑁不要再命人往海棠馆送东西了。可瞧着老王爷两鬓苍苍,瘦到几乎要脱了相,转念一想,妻子丧去,儿女不亲,也许期待一个孙子的出生,是李代瑁如今于朝政繁琐之后,最大的兴趣所在了。
宝如遂也不再多话,行了退礼便转身出门。她出门的时候,恰碰上李悠容。
悠容服孝,过年都不敢穿件鲜艳衣服,月白面的棉胎褙子,外面罩着件灰鼠斗篷,一把拉住宝如,悄声道:“你可知爹要问我什么,他瞧着气不气?”这孩子自幼没受过李代瑁的疼爱,私下见他,总是颤颤兢兢的。
宝如揽过来安抚道:“无事的,大约要给你年钱呢。”说着,回眸一笑,又将她拉住:“他若问起你对太后的看法,便将我原来跟你说的话告诉他,知道不?”
俩姑嫂经常谈心,可宝如是怎么说白太后的,悠容早已经忘了。她连连点着头,脑子里回忆着,宝如已经走远了。
李悠容深出了口气,拿帕子稳了稳心,进了书房。
李代瑁转身移到书案后,望着女儿:“腕上的疤可退了?”
悠容瞬时眼圈一红,连忙别过眼,道:“退了。”
“过来,爹瞧瞧。”李代瑁话音才落,悠容便将自己的手藏到了身后。
女儿眼看快要十七了,有顾氏那样一个娘,在长安城就很难嫁出去。便嫁人,到了婆家只怕也难受人的尊重。
李代瑁心头暗悔自己当日太意气用事,手摁桌案,清修欣长的身材微俯着:“自你们母亲死后,爹无日不在反省自己,当日不该意气用事,当着满长安城大儒们的面,那样说她。”
李悠容帕子按上唇,眼眶早已红了。
“女儿气的并不是这个。您明知道母亲一开始生气是为的什么,可您为着一个她是皇上的母亲,是太后,就放任她整日猖狂。她害的母亲去了,不是说恶人该有恶报吗,您却连一句质问都没问过。”
李代瑁唇抿一线,定定望着女儿,许久,薄唇轻掀,问女儿:“悠容,你觉得复仇会让人快乐吗?”
比如顾氏,一门心思想把白凤踩在脚下,就因为白凤给她受过气。李代瑁迄今都不懂,女人之间你的丈夫比我的官职更高,或者你的衣服比我的绸面更好,簪子更精贵,这样比来比去有什么地意思。可他的妻子,就因为这样的虚荣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李悠容道:“不会。不会让人快乐,但这世间就该有果报。佛祖劝人向善,劝的是人,而非恶鬼。世间有很多人,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她们高高在上,握着生死大权,永远不会反省,还整日嘲笑被自己捉弄的那些可怜虫们。
法寺之中,金刚在前,佛祖在后。金刚怒目持锏,便是要打这些永不知反省的恶鬼,剥下她们为人的皮囊,叫她们知道什么叫果报,什么叫作恶人自有天收。”
李代瑁从未见自己软弱的女儿这般咬牙切齿说过硬话,反问:“谁教你说这番话的?”
“我二嫂。”悠容敌不过父亲的眼睛,方才鼓的那股子气立刻消了。
李代瑁随即一笑,眼角尾纹淡淡,长安难得有他这般,眼看四十还如此清瘦,书生气的俊貌男子,儒雅,清正,一身正气。
他道:“白凤会死,少陵也会死。悠容,爹不该早说这话的,为了告慰你母亲的亡灵,我把白凤给她烧过去。
至于少陵,他是皇家的孩子,可并非我的,我与白凤之间清清白白。若此事最终随着为父的死也无法证明黑白,为父希望你知道,为父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