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羞辱
早些时候。
季明德骑马野狐和稻生跟着他四条长腿一路劲跑。
从宝如是怎么被绑的又怎么到的驿馆再到她怎么从大坝的滑梯上滑下去然后进校场杀尹继业又在那暗无天日的夯洞里走了多久只须几顿鞭子一抽,虫哥便吐了个一干二净。
快马加鞭,不到四更季明德已经到了咸阳大营。
尹继业的二十万大军,便驻扎在此。尹玉钊接过老爹的令牌,便在此督军防止他们暴乱。
季明德闭着双眼在兵营外静等。
虫哥被屈打成招,进了兵营不敢说外面季明德要剥他的皮只说赵宝如有事在外等着叫尹玉钊出去一趟私下说些话儿。
俩兄妹才分开尹玉钊也不疑虫哥会反水,在营中略交待了几句一人不带,就出来找宝如了。
野狐先上稻生随后明月犹还高悬,季明德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两个小子收拾尹玉钊这厮。
两个小土匪一招一式全是杀招,尹玉钊十二岁入军营,又岂会比他们差,三个人打到难分难解,季明德眼看天明,心有些急了,不顾身上有伤,跃马而下加入战局。三人相逼,终是将尹玉钊踩在地上。
“拿女人做幌子,从尹继业那儿骗取兵权,尹玉钊,你他妈算不算男人?”季明德脚揉着尹玉钊略显苍白的脸,一字一顿问道。
稻生和野狐各啐了一口,亦是十分不屑的看着尹玉钊。
尹玉钊仰躺在草从中,冷笑:“季明德,当初押同罗绮往凉州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会娶赵宝如为妻?拿女人做卖买赚银子,赚声望,你又得得什么好东西?”
这是季明德的原罪,但仿如温水煮青蛙,这辈子的宝如,已经渐渐意识到他就是杀害同罗绮的凶手,所以她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这件事情。
他自信便尹玉钊说出来,宝如也会无动于衷,轻蔑一声笑:“那你去告诉宝如好了,看到最后,她是会选择你,还是选择我。”
尹玉钊站了起来,忽而一把,捏上季明德新缝过伤的肩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当初,在你去平土蕃之乱前,咱们也曾有过一战。当时你说,除了宝如,你不在乎别的任何东西。
可季明德,如今的你,皇位想要,妻子也想要,你变的贪婪了,要知道,当初恰就是因为贪婪,对于名利欲望的贪婪,才叫你看着一个弱女子即将陷入虎穴而无动于衷,任她去死。贪婪,也会最终埋葬掉宝如对你的信任,和她如今一门心思的爱。”
肩头那道伤口犹还在作痛,尹玉钊的大手捏上去,痛及骨髓。但比痛更可怕的,是尹玉钊的这句提醒。
宝如只知道同罗绮的死和他有关,但她不知道细节,若她知道他曾押送同罗绮,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不肯救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季明德一把拧上尹玉钊的手腕一个反绞,一把将他搡给稻生。
尹玉钊还想往外突,季明德道:“趁着此时无人发现,杀了他。”
野狐退远两步,甩着额前乱蓬蓬的流海再啐一口,自背上抽出砍刀,朝着正在和稻生缠斗的尹玉钊挥了过去。
“姑父……”旷野上,所而清冽冽一声小儿的呼声。
这是小青苗。
冻的硬榜榜的枯草苗子踩在脚下,咵咵作响。季明德一扬手,止了野狐。
回头,身后围着乌泱泱的人头,咸阳兵营内外全幅武装,刀剑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铁光。小青苗叫一个身高似铁塔般的壮年将军抱在怀中,将军高坐马上,手中竖柄银枪,枪头就点在小青苗的下巴下面。
而这将军另一只手,像顶帽子一样扣在小青苗的脑袋上,他只需略用点力,压着孩子的脑袋往下一寸,银枪便可将孩子的咽喉贯穿。
局面随即扭转,尹玉钊轻掸着肩上的枯草,缓缓走至咸阳大营门外,指着季明德道:“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老子今天就放过这孩子,否则的话,让他死,不过转眼之间。
孩子死,宝如会伤心,会痛苦,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小产,这大约不是你想要的吧?”
他放声狂笑,掏帕子揩着自己脸上,身上的唾液和痰。
能屈能伸的尹玉钊,从来都不是善茬,能匍匐于地作狗,也能耀武扬威做狐,此时背靠二十万大军,誓死都要把刚才几个土匪给他的羞侮讨回来。
季明德和野狐,稻生三个齐齐扬起双手,随着那壮年将军缓缓下扣的手,渐渐入孩子下巴的枪锋齐齐跪到了地上。
尹玉钊停在军阵前,忽而扬手,厉声道:“放箭,将这三个土匪给我射成箭篓子。”
空旷的田野上,前排士兵齐齐弯腰,后面一排排的弓弩手将弓架在前排士兵的背上,这就准备把三个土匪射成刺猬。
小青苗忽而指着远方,声音清亮:“快瞧,快瞧,那是我们秦州的方大爷。”
黎明时分的地平线上,马蹄阵阵,狼烟滚滚,方升平脑后小辫子甩甩搭搭,肩扛一把明光蹭亮的大砍刀,跑在最前面。秦州土匪至少两万人,杀完回纥兵后身上的鲜血都还未干,策马而来。
季明德当然不会孤身闯兵营,方升平率着土匪,前来支援他。
即方升平来,事情闹大了,尹玉钊也就不敢杀季明德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扣着小青苗的脑袋,等三个土匪给自己磕够了响头,才肯把小青苗放回来。
关于给尹玉钊磕响头,并叫咸阳大营的士兵们吐唾沫,轮番羞辱这件事,季明德和小青苗约法三章,说好此生都不会讲给宝如听的。
十月的初雪,在初二这日便早早而来。
李少源到了家门口又折回来,银甲红披,骑着马在长安城中四处游荡。
先到曲池坊,宝如曾住过的那点小院,如今彻底成了个黑糖作坊,浓烟滚滚,也不甚干净,四处皆是黑糖残渣。显然宝如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再到大理寺,方衡在他走后接任了寺卿一职,连他的公案也一并霸占了。除了墙上那柄佩剑,和挂在柜子里那套公服,再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出了大理寺,再无处可去,这下不回家是不行了。
踏着雪疹子先给老太妃磕过头,再到上东阁,本以为颓弊荒凉,只怕连树叶都没人扫的,却不期院子里干干净净,一丝落叶也无。
进了院子,李少源解披,解甲,丢在合欢树下的凉榻上,刚要上台阶,便听屋子里一个婢子说道:“炭这东西怕烧手,世子妃放着,让奴婢来吧。”
再是尹玉卿的声音:“此时地龙烧不热,多生几个炉子,让爷回来不至冻着。”
李少源头皮一麻,往后退了两步,刚想退出去。便听那婢子又说:“咱们风铃院暖融融的,多舒服。要奴婢说,咱们就该锁了这院子,让世子爷回来无处可去,他可不就会住到风铃院去?”
尹玉卿苦笑:“你也是傻,犟牛掰头掰不得心,我已经够讨人厌了,再这么着,他更该厌我了。”
说着,她哎哟一声,斥道:“你怎么也不小心些,瞧瞧,炭烧了我的裙子,世子爷瞧见怎么办?”
李少源不由失笑。听前一句,以为她转性了,再听后一句,她还是那个她,傻乎乎的,心里只有个他的刁蛮小姑娘。
尹玉卿双手拎着裙子匆匆跑出屋子,提香缎面的裙子上,果真叫炭烧了个大洞。
见个长须布面,只穿着布衣的男子站在那株合欢树下,尹玉卿扔了裙子刚想破口大骂,细看那眉眼,才瞧出来是李少源。这家的男人,如今皆是胡子苍苍,形销骨立。
找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祖辈戎马闯天下时受苦受难,如今他们四处扑火守祖业,受的苦,和祖辈们是一样多的。
她整整等了半年的男人,等到老父亲死了,丧报才进门,她还不及哭,他就跟着回来了。尹玉卿掩面一声哭,炭揉到脸上,白嫩嫩的脸上几道花印子,像只画花了脸的猫一样。
偏她自己还不知道,手往脸上不停的揩着。
李少源走过去,粗手揩在她脂肤腻嫩的脸上,一点点替她揩着脸上的黑炭,轻轻撩起头发,歪歪扭扭一只耳朵,疤形丑陋无比。
尹玉卿如今最怕的,就是叫人看见那只耳朵,一把打开李少源的手便哭了起来:“我都丑成这样,惨成这样了,你还要揭我的疮疤,你还嫌我不够可怜吗?
如今我爹叫土匪杀了,哥哥也成了个残废,他们皆是恶人,我也是个叫你厌恶的恶人,是不是?既这么着,你趁早休了我吧。”
李少源一只手愣在半空,就那么停着。就在方才,他有满心的虔诚,想将尹玉卿搂在怀中,想跟她说,你没了父亲,可你还有我,我会爱你,也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可她唧唧喳喳,全然不听他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通,推开他便跑。
愣了许久,李少源追出门,薄雪覆着山坡,尹玉卿一串跌跌撞撞的脚印,从海棠馆后面的台阶上一步一个,清清晰晰,是往风铃院去了。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山下的海棠馆,翠玉色的瓦上盖着薄薄一层雪。回头,青竹映雪,不远处的清风楼,只剩一方焦痕。
他的母亲死了,据说浪浮花名满长安,人人都在耻笑。
他在岭南时,大大小小,身经不下百战,曾经不下十次,险些就要丢掉小命。
他想把心中的痛苦,和那一次次的化险为夷,在这初冬的夜里,一盏温酒,一张暖床,当做故事,讲给他的姑娘听。
理想中的那个姑娘不怎么说话,只会傻笑,无论他说什么,都觉得无比新奇,圆圆两只眼睛里,眸澈如水,一左一右,都是他的倒影,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他就觉得自己这天地间唯一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
雪越来越大,李少源抱臂站在山坡上,一直到有婆子送了饭来,才进了上东阁。
冰窟似的屋子,潮霉之气扑面的卧室,他倒头就睡,睡了个香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