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归来
他站了起来吩咐侍卫:“去把清辉堂给本王围了将这婢子也带回去一只猫都不许放出来本王随后亲自过去。”
清风楼无婆子无侍婢连只母猫都没有。
只须一眼成年女子有那么细的腕子,不用猜都是他的儿媳妇,宝如。
李代瑁气的站在清风楼前冷笑。贤良淑德的妻子荐通房不成,把儿媳妇送到他床上了,而恨不能杀了他的季明德此时应该已经入长安城在回王府的路上了。
分秒必争,他必须得在季明德回府之前把宝如送回海棠馆。否则外乱未平这府中就得杀起来。十年不同榻的妻子他不呈想她会恨他恨到这样深深到恨不能借季明德的手杀他。
巡视一圈,侍卫们齐齐低头若再从别处叫婆子来,又怕最后要走漏风声会对宝如的名声不利。
可若不叫婆子谁把宝如抱回去?
重重侍卫注视下,李代瑁寒声道:“本王的声誉,满长安城是怎么传言的,你们知,本王也知。但本王此生为人究竟如何,也唯有你们知,本王知。今日之事,苍天看着,你们看着,李代瑁其人,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奸佞,还是良臣,苍天知,你们知。”
圣人修节,李代瑁之行径虽非圣人,但在这些随之而出生入死的侍卫与僚臣眼中,朝夕相处,十年清白,他就是圣人。
煞时之间,所有人齐齐闭眼,转身,遥远的佛堂中经声依旧,仿如梦中呢喃。
急促的木鱼声哒哒而响,穿过这暑夜黛色浓浓的夜空,明月如圆盘,照着趁月而出的百鬼夜行,照着季明德两人一马在月下奔驰的疾影,照着李代瑁唯独苍天知,自己知的一颗心。
躺在他床上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没有一个僚臣或者侍卫回头看过一眼,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抱着那个女子去了何处。
另一边,季明德两肩风尘,持大都督令喝开明德门,沿长安城的中轴线纵马一路直上,越过一重重坊禁,策马直逼荣亲王府。
明月照在他肩上,怀中还蜷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打盹儿。
更声悠然而起,宝如此刻在做什么呢?
望着那扇床屏想他,还是沉沉然于梦中?
纵马至荣亲王府门外,李代瑁居然就在府外等着他。
三更半夜,荣亲王穿着石青色的纻丝质便袍,缂丝边质上黑绿色的竹叶淡淡,一手负着,身后侍卫环成扇行,见他下马,冷冷说了声:“辛苦。”
若回来的是李少源,看到身为摄政王,日理万机的父亲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三更半夜守在门上接风,当会很骄傲吧。
季明德下了马,父子擦肩而过,李代瑁道:“灵郎,将二少爷的马牵回马棚去。”
灵郎高应一声,走了过来。
季明德停了停,终是不曾说话。回头,身后闪出个小姑娘来。待挑起帷幕,李代瑁扫了一眼,圆圆的眼睛,小小一张脸,有七分像宝如,但下巴格外的尖。
他尖声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小姑娘往季明德身边缩了缩,对着满脸寒霜的荣亲王吐了吐舌头,腔调略有怪异的汉话:“叔叔好。”
季明德淡淡道:“不用你管。”随即,他将那小丫头拉到了身后。
他转身,拉上那丫头,却是往义德堂而去。
等再回王府,他又是一个人。马棚在府东侧,穿过两排一溜水的下人房才能到。
季明德牵了马进去,一排排走过,一匹匹长腿矫健的马站在槽前,正在沉睡之中。
荣亲王府良马上百匹,要在同槽中找到宝如那匹小母驴,还是挺难的。季明德转悠了半天,才找到那油光水滑的小母驴。小母驴两只水潞潞的大眼睛,三更半夜竟还睁着。
见来马不是大褐马,它呜咽了一声,往侧面让了让。
小母驴原来那同伴,大褐马,耐力好性子好,一马一驴渐渐有了些感情,可惜此次出征腹部中箭,死了。
新换这匹,血统最纯的大宛名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终归不是旧同伴了。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是第三回换同伴了。季明德拍了拍小母驴的背,转身离去。
月似明盘,海棠馆大门外止步,季明德才想起来,今天是中元节。他原来在外做匪,总是半夜归家,每每半夜归家,次日杨氏起来便要头疼脑热,时日一久,他便习惯于回家之后,先在外面找不把帚,拍净全身,再打水冲个凉,然后再进屋,否则总怕带了脏灵恶灵进去,要扰杨氏身体不安。
相较于他走之前,海棠馆冷清了许多。两边厢屋也像是没人住的样子。
苦豆儿是住在后罩房的,当然此时肯定在梦中。
季明德沐浴过,推了把正房的门,推之不开,见书房的窗子虚掩着,转身推开,跳了进去。屋子里颇有些闷热,甜腻腻的香气。
计划中至少要打三个月的仗,两个月便打完了。说起来,其实心中颇愧。所有最危险的战役,皆由李少源做先锋,深入敌后的突袭与回抄,也皆由他来完成。
他时时有退路,荣亲王府世子爷,一身红披,时时冲在最前面,是在玩命。
便为此,季明德打算杀尹继业的时候,放过尹玉卿那个嘴巴毒贱的妇人。
正房里意外的没有陪寝的丫头。这可不妙,他不在的时候,季明德还是希望有个丫头伴着宝如的。
屋子里甜香愈浓,站在床畔,季明德不相信自己已经回来了。
黑糖的焦香,和着八月桂花香,沿途只吃了些干粮,连水都不曾喝过,饥肠辘辘,又无比的焦渴,但他并不觉得饿。一扇又一扇的床屏,她将它全拉了出来,一尺半见方的薄扇,从头笼到脚,比纱帐透气,又遮风。
宝如就蜷在床里侧,蚕丝锦被轻遮,黑暗之中,季明德轻轻唤了一声:“宝如!”
“唔……”她似在梦呓之中,呼息略喘。
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季明德并不上床,转身坐到了地上,闭眼仰头,靠着床框一下下的轻磕着脑袋。
她忽而哼了一下,季明德于是停止了这莫名其妙的磕响,上床,支肘侧躺在她身边,于黑暗中,嗅着她发间那股子淡淡的桂花甜香。
许是夏夜炎热的缘故,她两颊格外的烫,呼吸间亦是甜甜的麦芽气息。季明德手有些痒,自她唇侧揩过,她像寻奶吃的小儿一般,唇嗅着他的手指,疾喘着,两瓣唇轻轻碾蠕,忽而刺溜一下,流了些口水出来。
他忽而想起,自己从土蕃带回来的奶酪糖忘在了鞍子上,居然还没有卸下来。
她是顶爱吃糖的,无论麦芽糖,蔗糖还是黑糖,或者能酸死人的奶酪糖,都喜欢吃。他不喜糖,上辈子到死,竟未给她买过一颗糖,想想也是莫大的遗憾。
记得俩人有一回在成纪县城里赶集,恰逢腊八,集市上无比热闹。乡间小集市而已,无论什么东西都蒙着一层土,经过处卖麦芽糖的摊子,摊主搅着赤红的糖浆,两只满是冻疮的手,掐掐捏捏,便是一只花馅。
恰有土蕃兵的马蹄踏过,灰尘扬天,那一枚枚摆着的麦芽糖上,厚厚一层尘土。
她在那摊子前站了很久,并没有说自己想吃,只是说:“明德你瞧,这老先生捏的可真好看呢。”
摊子脏成这样,那摊主手上的冻疮眼看化脓,季明德当然不会给宝如买那种东西回去。遂道:“那东西脏,你便馋,等我改日寻处干净的摊子给你买了来,如何?”
她咬着唇,一手抚上肚子,小声道:“并非我要吃糖,是孩子想吃糖呢。”
土匪也皆有家,季明德见过很多妇人怀了孕,会说孩子想吃肉,孩子想吃酸,孩子想吃甜,孩子想吃天上的大白鹅,扭天作地,大冬天要吃荔枝,大夏天闹着要吃冰。
宝如从不曾作闹过,那还是唯一一回,她拿孩子说事。
季明德失笑:“孩子不过是个芽而已,她连五味都不能辩,怎知要吃糖?”
她叫他拖着,一步三回头,终是跟着他走了。
若非这辈子到长安之后,看她吃糖吃到牙疼,捂着脸颊哭着还要吃,两辈子,季明德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当时有多馋那甜甜的麦芽糖。
他这辈子可以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但上辈子,回头看着麦芽糖摊子的那个宝如,他两辈子都回不去,都无法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