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翻书
她还没熄了要拉张氏入货一起做生意赚钱的心思连连儿吸了那碗汤吞了两只荷包蛋混身热乎乎跟着季明德出了门。
暮色沉沉两人牵着一头驴窄窄的巷子里各处飘着阵阵饭香烧鱼烧肉,处处烟火气息。
季明德这个男人,说他好吧自己心里一套主意,凡事从不跟她商量。说他不好吧,自打成了亲知道她那么个身世却从未叫她吃过苦,受过辱。
宝如不好问他要去那儿默默跟了走着还在这一坊之中转过个弯子就在李纯孝家隔壁一户青砖红门的小四合院儿,门上竖着四个衣着与他一般朴质的少年皆是七尺高的身长,稚嫩脸儿上只有浅浅些需须毛顶多不过十五六岁见季明德来了,远远伸手接他的行李,躬腰叫着大哥。
季明德自进城似乎就生着气,将包袱扔给他们,驴也扔了,手拉着宝如进了院子,四处巡遍,两厢一正的屋子,正堂屋中摆着一桌席面,肥鸡大鸭子摆了满桌,堂屋居中挂着一张达摩像,十八罗汉列于两侧。
那达摩两道浓眉上翘,杀气腾腾,至于十八罗汉,也是各各儿吹胡子瞪眼,凶神恶煞。
季明德负着一手进屋,一把揭下达摩像呼啦啦卷起,忽而一把,哐啷啷掀了桌子,青面寒声:“千挑万选,挑了你们几个贴身伺候,你们就是这样替我办事的?”
四个少年垂手立在廊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宝如连忙一笑道:“我们千里而来,有一碗热面最适口,你们也是可怜见的,放着我收拾便可,快去休息吧。”
四个少年觑着季明德眉目略松和了些,那敢去休息,窜腰进去收拾那桌席面了。
西厢是打理好的床铺,此时天已暖和,宝如归整着自己的衣服,见季明德还冷冷站在窗前,看那几个孩子忙出忙进,柔声劝道:“他们也是好心,初来乍到的,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季明德轻敲着那卷画轴,道:“你可知他们错在那里就帮他们求情?”
宝如笑道:“当初回秦州,少源……曾说,若半路遇劫匪,只要说一句达摩老祖威武,便可免遭劫难。该因达摩老祖是山贼们的开山祖师爷,山贼开香堂祭的是达摩老祖和十八罗汉,他们敬祖师爷,遇到识道儿的,只劫货,不杀人。
孩子们以为你们秦州的土匪东进长安,是为了在长安闯出一片天来,于是自发将这儿当成了香堂,招招摇摇给你挂祖师像。而你那土匪的身份,遮都来不及,怎能叫他们把祖师爷挂在这儿?
所以你气,便是气他们太招摇,是不是?”
季明德回头,笑的酒窝深深:“我当初以为你憨,如今瞧着一点也不憨,反而有些大智慧。”
油灯照着,她侧坐在床沿上叠衣服。季明德指着珠帘深垂的隔间道:“孩子们瞧着傻,却也有些眼色,你瞧那只铜缶,比咱们秦州那只还大。我估计他们温了水,你是现在沐洗,还是……”
宝如一门心思不在洗澡上头,往箱子里摞着衣服,小声道:“我小时候虽生活在相府,但并非全然娇生惯养,自幼儿,我爷爷下了朝便带我在长安城里各街市上晃悠,他要体察民情,我跟在后头,常常觉得自己若经营个小卖买,必定能赚些银子。”
“所以呢?”季明德笑问。
宝如身子往前屈着,一脸的祈求:“这院子倒还罢了,咱们先住着。土匪的银子我不用,人我也不用,人都说长安不易居,我想自力更生,赚银子来用。”
季明德唔了一声,吃罢面盛好了水,出门去了。
宝如坐在铜缶里,自离开秦州,头一回舒舒服服的泡澡。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李少源的身影。那天他离开的时候,她终究放不下心,悄悄跟在后面送了两里地。
曾经总是一身青衣为大理寺少卿,在这长安城里踏马扬鞭,无人敢阻的少年,趴在个仆人背上,两条腿耷拉着,因腿太长,时时拖在雪地上。
听说在一个月之前,他还连腰都动不了,也不知她走后那一年半,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窗子外面季明德还在悄声训那几个小土匪。毕竟眼看三月,也不觉得冷了,宝如只裹了件长寝衣便上了床。
撤掉香堂还不算,他压低声儿,也不知在吩咐什么,说了老半天,忽而几个孩子一阵怪笑,一个道:“大哥放心,我们夜里睡觉耳朵都是闭着的,绝计听不见你们在做什么。”
季明德腔调里也带了丝笑:“皆滚出去,待三更再回来。”
听他说这话,宝如的腿已经在发抖了,她怎么感觉季明德今夜像是要做点儿什么的样子。
听到季明德在外面哗啦啦冷水淋浴的时候,宝如的腿已经在抖了。在秦州的时候,因为她哭过一回,季明德从此规规矩矩,这几个月来君子一般,既他君子,她也不好赶他到哪小耳房中去受冻,所以彼此一床,一直到上长安的时候。
来路上为了省钱,住客栈当然也是一间房,但他也未动过手脚,顶多偶尔摸一把。
宝如不知道若季明德提起来想要干点什么,她该如何拒绝。
他脚步沉沉走了进来,宝如无计可施,遂假装已经睡着,猫儿念经一般,假装打起了呼噜。他在往炭盆里添炭,不一会儿屋子热了起来,顶好的银霜炭,没有烟尘,暖意融融。
季明德冷水浴过,手竟然还是燥热的,在宝如脸颊上轻轻划过,却是撩了她一捋乱发,然后便问:“累否?”
宝如趴在枕头上,只露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外头,点头如捣蒜:“累,很累!”
这间卧室里的床是横着,靠北而置,壁板可以隔潮,也可以隔寒,所以不像秦州那一张,总有湿墙闷气往过来扑。
宝如忽而转身,道:“我瞧正房有炕,要不,我去替你置铺盖,你睡哪屋?”
“孩子们夜里不要睡觉?”季明德反问。
一间院子,还有四个小子呢。宝如讪笑道:“我竟忘了!”
季明德自拆了一床被子,却不躺下,垫了只漳绒面的灰色引枕在腰下,侧歪歪的翻着本书。
她是趴着睡的,默了许久,见他稳稳的翻着本书,放心不少,游丝一念刚欲睡着,他一只手伸进来了。
宝如暗觉这样不对,刚想去抓他的手,他又抽回了手。
宝如摸不准他的意思,却吓了个睡意全无,翻过身来,鼓气勇气道:“明德,我还不想要孩子!”
暖灯下季明德一脸正经,颊侧那点酒窝,旋浮旋消,烛光描过的鼻梁高挺,微有些皱意:“手有些燥,翻书涩滞,为翻书而已。”
宝如欲信不信,又不敢不信,总觉得季明德今天想干点儿什么,遂赶忙翻身,趴过去,将被窝裹了个死紧。
熬不住困意,她眼看睡着,宝如还未说话,哗啦一声书页翻过,他全神贯注,全在书上。
烛不过三寸,越燃愈短。这是温水煮青蛙,宝如本就疲惫困乏,也不再戒备,迷迷蒙蒙入了梦乡。
撑不住的一寸红烛,在沿边的硬蜡中化成一滩明汪汪的水,强做最后的挣扎,火焰忽高,烛火跳了几跳,一摊滚烫的烛液终于找到个突破口,涌堤而出,烛火终于灭了。
……关于你们懂的,喵喵喵,这样行吗?
唇叨上她的耳唇:“乖乖,我的乖宝儿,叫声哥哥……”
宝如混身仿如闪电劈过,结舌许久,却叫不出声哥哥来。
躺在床上,仿如被抽筋扒皮过,宝如两眼木木呆呆,忽而有些省悟,季明德这是在暗暗吃味。她自幼儿嘴乖,京里只要同辈的男子,见面都叫一声哥哥,叫顺了口,想改也改不了。
至于李少源,更是自幼儿跟在后面哥哥叫惯了,一时也改不得口。
她试着暗中叫了两遍,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怎么也无法把季明德和哥哥两个字联在一起,反而灵光和炎光两个叫他季大爷,她听着特别顺口。
宝如入长安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能从那些居于高位的恶人的爪牙里逃出生天,她知道自己最终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只想凭借毒辣到连亲爹都敢杀的季明德,活的更久一点,凭借着这瞧着憨傻好骗的脸,凭借这双软绵绵只会拿绣花针的手,至少能杀了王定疆,拉王定疆给自己陪葬。
所以对于季明德,明知夫妻缘份不能到白头,她是有求必应的。
宝如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叫道:“明德……哥哥……”
季明德忽而就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黑暗中宝如又羞又恼,若出口的话能收回,恨不能立时收回那声哥哥。
“宝如。”季明德终于收了笑声,沉声道:“我自打八岁开始跟着方升平从永昌道到关山坳口劫商队,杀人不计其数,到如今也未想过收手。
那怕中进士,那怕上金殿,我仍是关山道上的匪,所以,我所花的每一两银子,都沾着血。但土匪也是营生,只要有人肯说一句达摩老祖威武,我绝不伤他性命,这便是我为匪的道义。
天下间的正人君子们也不讲道义,更何况匪徒?你既嫁给了我这个匪,就得学会心安理得用赃银,这样至少心里舒服些儿。”
他这是要继续晚饭时那个话题了。杀过人,收过赃银,劫过商道,还是从八岁开始就干这种事情。
毕竟在季白的地库里见过他的残忍,宝如听他如此血淋淋的坦白,虽意外,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从小就提着砍刀杀人如麻,怎么可能叫秦州八县的土匪都俯首称一声大哥?
土匪们的辈份,是用刀,和削掉的人头拼出来的。
季明德两只掌心里那满满的粗茧,是砍刀长长的刀柄磨出来的。她逃到洛门镇的那一天,他曾笑着说,没有人的脖子能硬的过砍刀,刀老了再磨,刃卷边了换一把。
他和方升平不是野林子里流窜的那种山匪,也不是土蕃贵族那般闲来骑马骝一圈的马匪,他们把劫道当成职业。早起磨刃傍晚开工,那怕中了进士上了金殿,他也不会金盆洗手,只会把香堂设的更高。
宝如终于缩回了自己的手,不敢惹恼季明德,悄声道:“院子也就罢了,咱们住着吧。我自己还有五十两银子,拿它作本,就像母鸡抱窝一样,会生出更多银子来,一定会够咱们花的。
你信我一回,若我蚀了本钱,再花你的银子,如何?”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雄心壮志满满,就好像真能挣来个够他们二人在这长安城里花销的银子一样。
季明德笑了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