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下的肚皮高高隆起,绷得紧紧的,魏景小心翼翼抚摸着,忽里头的小家伙懒懒地动了一下。
长大了,活动空间也小了,胎动不似从前欢跃,却有一种更沉甸甸的实在感觉。
他错过了很多很多。
正深憾之,又心疼妻子,忽听她说,这二日就要生了。
欢喜,惊叹,期盼,殷切,种种情绪立即转为紧张。
听闻妇人生产不易,又有凶险,虽颜明一再表示邵箐养得很好,胎儿也康健,但他心里那根弦还是绷得紧紧的。
这就直接导致他也顾不上和妻子独处,及安抚变得不大爱动弹的慵懒孩子,匆匆梳洗过后,立即召来大管事平嬷嬷、王经春喜,以及颜明稳婆医女等人。
事无巨细,但凡涉及邵箐生产的,他一一过问,并亲自去设为产房的东厢看过。
他这一看,足足看了一个时辰,严苛程度可想而知,邵箐好笑,又欢喜,这都是因为心里有她。
前些日子的急切早悉数褪去,心仿佛成了泉眼,说不尽的满足和喜悦汩汩往外冒,她欢快极了。
真好,他赶回来了。
邵箐眉眼弯弯听着,忙忙碌碌一整天,好不容易魏景终于满意了,他搂着她亲了亲,又亲亲她的肚皮,最后一吻落在她的眼睛。
“等诞下孩子,坐了月子,你就能医治眼睛了。”
他柔声说:“待你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蒲水看野桃花可好?”
掌心下,他的孩子正隔着亲娘肚皮,不知是用手丫还是脚丫子,摸了摸他。
他欢喜,用掌心蹭了蹭:“和这小东西一起去。”
邵箐笑意盈盈:“好。”
……
实话说,待产期间,有丈夫在身边陪着,心里确实能安稳许多,他是无法替代的。
邵箐去了一桩牵挂,又人逢喜事精神爽,越发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夫妻窃窃私语,期盼着孩子的降生。
小家伙也并没有让阿爹阿娘等待太久,在魏景折返的第三天清晨,邵箐就发动了。
生产的一切事宜,先前已预演过几遍了,她也做好心理准备,因此当阵痛初初袭来之时,她不急,反而淡定地咽下最后一口早饭,才开口让魏景送她去东厢。
他一愣,手里的银箸“哐当”一声落在桌面,慌忙站起,俯身要抱她。
他的脚磕到食案上,听声响有点牙疼,挺重的,但他丝毫没有感觉,定了定神,快步往东厢行去。
后续一切有条不紊,和预演没什么差别,唯一让邵箐惊掉下巴的是,魏景抱她进门后就不出去了,说要陪着她。
他掌心汗津津的,声音却很坚决:“你眼睛不方便,我在外头不放心。”
将厉害关系说得更明白一些,这直接关系到娘俩的性命,魏景是绝不可能托于外人之手的。
任谁也不行。
他不放心。
从了解妇人生产过程那时起,自然而然,他就决定要亲自陪伴妻子生产。
产房污秽,时人极忌惮之,从未听闻有男人说要陪伴妻子生产,魏景的话让屋内的稳婆女侍俱哗然,邵箐却一听就明白过来。
心里热热胀胀的,欢喜,动容。
对于丈夫陪产这事,上辈子有的妈妈说不乐意,不愿意让枕边人见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
当然也有妈妈说,这是必须的,目睹艰难的生产过程,增强责任感,进一步升华对妻子的爱。
邵箐想,不管多狼狈,魏景都不会嫌弃她的。她眼睛看不见,他在她身边,她心里确实更安稳,无需记挂其他。
她轻轻道:“好。”
……
魏景从来不知,妇人生产竟是这般痛苦的一件事。
脸上轻松的微笑不再,她蹙眉隐忍,额头开始沁出汗,逐渐到满头满脸,他再擦不过来。汗水濡湿了寝衣,浸透了鬓发,连眼窝都湿漉漉的,人仿似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低低的痛哼渐变得清晰,她嘴里咬的软帕掉了下来,痛呼出声。她痛苦地挣扎着,乌发凌乱,汗如雨下,手无意识地拧紧他的手腕。
魏景首次慌了神,一边用力回握,一边低低唤着“阿箐”。可他帮助不了她。他努力收敛心神,安抚她,鼓舞她,又紧紧盯着稳婆医女的动作。
血腥味弥漫整个产室内间,一盆盆血水不断往外端,赤红的颜色让他呼吸急促。
这种煎熬足足持续了一个昼夜,终于,在拂晓的第一缕朝阳投在窗棂子的时候,邵箐一声长长痛呼,“哇”一声嘹亮婴啼,宣告了新生命的诞生。
“是个姑娘!”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喜得千金!”
稳婆喜气盈盈的声音,身边一片贺喜之声不绝于耳,魏景却顾不上,他一倾身接住了力竭软倒的妻子。
“阿箐,阿箐!”
怀中的人前所未有的狼狈,双目紧阖一动不动,被汗水湿透的凌乱乌丝黏在脸颊颈畔,她的脸苍白地近乎透明。
他立即疾呼颜明。
医女已上前扶脉,忙说夫人只是力竭昏睡,无碍。孙氏听罢也劝,说略缓缓待收拾妥当,才好让颜明入内。
魏景探过妻子呼吸和颈脉,确实无碍,一颗心这才搁回肚子里,同意了。
他小心翼翼放她躺下,又接过热帕子给她擦脸,待邵箐一切安置妥当,他才有空看他新得的小女儿。
孙氏抱着一个大红襁褓过来,笑道:“先开花,后结果,也是极好极好的。”
她这忧心女婿会有失望,其余稳婆侍女也一叠声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实则孙氏多虑了。
一个小小的、大红色的襁褓递到眼前,魏景竟手足无措,他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接过。
襁褓很轻,很小,一张通红的小脸皱巴巴的,胎发湿漉漉地搭在脑门上,没有眉毛,眼缝儿很长,只还肿着,小嘴儿啜了啜,她闭着眼,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刚出生,很丑很丑的一个女娃娃。
可魏景的心脏颤栗着,胸臆之间有什么在翻涌着,激烈,他眼眶发热,有一层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的女儿。
他血脉的延续。
魏景闭了闭眼,一滴泪落在小女婴的脑门上,他小心翼翼用大拇指抹了去。
“我当阿爹了。”
喉结滚动几下,他喃喃说出这句话。
母后,皇兄,你们看见了吗?
笨拙地抱着小女婴,他俯下身躯,侧脸贴着她小小的柔软的脸颊上。
心,在这一刻化成了水。
……
魏景将小襁褓放在床上,放在妻子的身边,他就紧紧守着娘俩。
邵箐昏睡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午间就醒过来了,她呼吸一变,魏景立即察觉。
屋里很安安静,下一息,她想起才生下的孩子:“我的女儿,……”
手一撑欲坐起,一双大掌轻轻按住了她,“莫急。”
魏景一手托着她的颈背,稳稳将她扶起,另一手取了引枕,斜斜放在她背后,轻轻放下让她靠着。
“我们女儿就在床上,就睡在阿娘的身边呢。”
他的大掌握着她的腕子,引她微微探出,邵箐的指尖触及一处柔软温热,嫩生生的,极润腻。
她心花怒放。
“夫君,咱们女儿长什么样儿?”
邵箐第一次这么遗憾眼前这片黑暗,很想看见女儿的小脸,可惜暂无能为力,急不迫待摸索着,又怕戳到她,小心翼翼。
她欢喜极了。
魏景小心将襁褓抱起,放到妻子的怀里,他将母女二人搂着怀里,垂目微笑,粗糙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娇娇的嫩红。
“我们女儿长得极好,她头发软,还黑,不浓不疏正正好;眼缝儿长,日后必像她娘是个大眼睛,肤色光泽莹润,还嫩。”
“我们女儿真真好看。”
男声轻缓,一一描绘,声音中流露出说不尽的满足和欢欣。
他是很认真的。
真心实意,叹慰他的小女儿长得真真好看。
邵箐虽看不见,但她知道刚出生的小婴儿是大概是什么样儿的。
“嗯,她真好看。”
她鼻端发热,眼睛沁出水意,但她笑着,就算看不见,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笑容有多么的灿烂。
“你抱抱她吧,你抱她好不好?”
“好。”
魏景也怕妻子累着,俯身接过小襁褓,紧挨着她坐着。
“辛苦你了阿箐。”
他心疼欲说什么,邵箐打断,笑道:“我很高兴呢。”
她眉眼弯弯,疼是时候是真疼,但疼过以后,那种快活前所未有。
魏景早屏退了所有人,以免打搅妻子休息,方才吩咐取膳但平嬷嬷还没回来。
室内很安静,邵箐微微侧头靠着宽厚的肩膀,她耳畔响起含糊的童谣。
魏景垂眸,轻轻晃动着臂弯里的小襁褓,哼着记忆那曲童谣。
两三岁的儿时记忆,在这一刻忽地苏醒,那熟悉的慈和女声轻轻在他耳畔唱着,他低低哼给他怀里的小女儿听。
记忆久远,童谣也含浑不清,从嗓子眼里的一点微声,邵箐却首次听出了平和。
他是第一次回忆起母兄时,忘却了仇恨,忘却了苦痛,这一刻有欢愉,有欣悦,安宁与祥和。
她眨了眨眼睛,眼睑忽再无法盛载那满满的水意,倏地滑落。
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