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就是年节。
这是邵箐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三个年。
耳畔是扑簌簌的雪声,还有魏景低沉的嗓音,“很大的雪,房檐上树梢上厚厚一层,你最喜欢那棵老海棠被压折了一个枝丫。院里刚扫过,不过又积了一层。”
“……檐下挂了红绸灯笼,半人高的,每隔一丈就挂一个,一直到院门外,……”
黑瓦,素雪,银装素裹的天地,红艳艳的大灯笼散发柔和的光,映得地面那曾薄雪红彤彤的,寒风呼啸,老海棠上那枝丫在“咯吱”“咯吱”地摆来摆去。
一幅详细的画面铺陈开来,眼睛看不见,邵箐却前有未有地兴致盎然。她偎依在一具熟悉温热的胸膛前,腹中的孩子兴奋地蹬动着,有点疼痛但她很欢喜。
她的夫君抱着她,她怀着二人的孩子,这孩子延续了她的血脉,再过四个多月,他就呱呱坠地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欣搠获了她,她很兴奋,吸一口沁寒清新的气息,心肺舒展着,邵箐发现,她这个年过得比前两回都要高兴。
哪怕她暂时看不见。
“我们回屋了好不好?”
一只大手仔细替她掖了掖大毛斗篷的领子,他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她,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极温柔极温柔。
“嗯!”
邵箐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她很快活,魏景唇畔笑意挥之不去,抱着她站起大步回屋,他低声道:“十五的花灯更好看,届时在府里备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
轻轻将人放在软塌上,大掌覆在高隆的腰腹处,他亲了一记,抬头看她,笑道:“待到明年,我们再抱了这小东西一起看。”
“好!”
邵箐又应了一声,她欢喜笑着,唇角有一个小小的笑涡,那双点漆般的瞳仁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魏景轻轻拂过,印上一个吻,默念。
待到明天,我们就真能一起看。
……
正旦祭祀,魏景携妻儿祭拜了母兄,接着就忙碌于接受荆益两州赶赴而来的各郡县官吏,及平城诸臣将的贺拜。
他忙得不可开交,却不忘亲自安排正月十五的花灯节。
“吕涧献了几个巧匠,做了一鹿儿灯,高一丈,据闻燃烛后,那鹿儿能绕着圈走动,甚是精巧。”
魏景含笑说:“明儿我们就能看。”
燃烛会走动,那不就是走马灯了吗?
高一丈,很大呀!
邵箐上辈子见过很多次走马灯了,但她依旧兴冲冲地期待着。
翌日就是正月十五,暮色才至,郡守府的花园子火树银花,远远地,邵箐就听见不少女眷孩童地欢呼声。
花灯节弄出来光两个人看太浪费了,自然是上下同乐的,她愈发兴奋起来,“我们快点吧!”
年后大雪就没下过,春季悄悄来了。邵箐换了一件粉杏的提花斗篷,除去隆起的腰腹,她身形未见臃肿,娇俏的面庞渐渐褪去稚嫩,如同一支含露的春杏。
魏景含笑应了,吩咐软轿提速。
“鹿儿灯是什么样的?”
邵箐眉眼弯弯,一路他温言口述,细细告诉她花灯的样式和大小,她能想象到那灯火辉煌的情景。
“高一丈,有流苏,橙红色的,那鹿纤毫毕现,正绕着灯笼外圈走着呢,……”
即使二人在场,邵箐依旧能听见附近不时有低声惊叹发出,可想而知,这鹿儿灯真真算一件艺术珍品了。
魏景握着她的手,柔声说:“花灯节结束后,我们就把它收起来,你明年再看,好不好?”
邵箐的心和他的嗓音一般柔软,欢喜应道:“好!”
魏景立即招来大管事,低声吩咐几句,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动,笑:“明年,咱们和孩子一起看。”
邵箐看不见,但她知道他此时一定在低头看她,那双黑眸光彩柔和,如有星星坠入。
“好。”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只是不等邵箐登上软轿折返正院,忽有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传来。
这等时候,这等地方,肯定是急报。
听得见脚步声的这边花园子立即就安静下来了,邵箐神色一正停下脚步,那边季桓张雍等人也急急奔过来。
魏景接过信报才展开,急性子张雍已经问道:“主公,可是扬州?”
为何这么问?
因为前些日子探得消息,扬州屈牟膝下次子屈达正悄悄接触桢泉军首领王吉以及济王。
三方战场紧邻扬州,势力犬牙交错,不管王吉还是济王,都和扬州有接壤。
扬州州牧屈牟,膝下七子,俱非同母而出,争斗得十分厉害,其中以长子和次子实力最强。
不过屈牟,更属意长子。
这好端端的,次子屈达为何接触王吉和济王?
需知这两位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北方因大雪严寒停战,二人闲下来说不得正瞄着扬州呢。
魏景立即判断,扬州有变。
他连连传令扬州哨探,又增派了人手,命务必打探清楚。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是讯报传回了。
魏景一目十行,沉声道:“屈牟病重,危矣。”
……
屈牟病重,秘而不宣,除了长子外,连膝下其余儿子都未曾知会。
他正是知晓强敌环视,欲悄悄安排好长子接位事宜,以免让外敌有机可趁。
可是其余六子经营多年,怎么一点痕迹都打探不出来,个个佯作不知,却已悄悄准备起来。
扬州平静的水面下,骚动纷纷。
季桓闻言大喜,一拱手:“主公,屈牟病重不起,扬州人心散乱,正是千载难逢的伐扬良机!”
张雍等人压下激动,单膝下跪,齐声附和。
“好!”
魏景环视众人一圈:“传我令,即日备战,攻伐扬州!”
……
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战机,魏景毫不犹豫下令伐扬,只他对身怀有孕的妻子不是不愧。
十月怀胎,他离她两次,陪伴在她身边的日子不足一半。
“阿箐,我……”
“不是说过了吗?开春出征最好不过。”
邵箐回握他的大掌,俏皮眨眨眼睛:“战机极佳,”她拉他的大手覆在自己腹部,笑道:“很可能几个月就能结束战事的,你正好回来看孩子出生。”
她推推他:“快去吧,伯言他们等着呢。”
令下,花灯节立即散了,季桓张雍等将往议事厅急赶,魏景则先把妻子送回院里。
邵箐怀着身孕,这连夜议事她就不参与了,等明日听结果也一样。
现在时间确实很宝贵,魏景没多耽搁,吩咐平嬷嬷等人仔细伺候后,他匆匆往前头去了。
“夫人,婢子等伺候您歇息?”
邵箐心态确实很不错的,上佳战机可遇不可求,能少损耗多少人力物力?且几个月时间,确实也很可能结束战事的。
她这般想罢,笑着“嗯”了一声。
……
邵箐睡下不提,议事大厅的烛火却燃了一夜。
大战策什么的,已经不用多商议了,水陆二路齐头并进。水路乃长江水道毫无疑问,魏景也吩咐心腹飞马传信回益州,让陈琦做好准备。
陈琦,年前已领命返回益州永昌郡,和水师磨合,届时和耿明甘泉等将一起率军东进。
至于陆路进军节点,之前也看好了几个。卢江郡的寻阳、薪春,豫章郡的柴桑,三者俱紧邻长江,届时可配合长驱而下的水师,一并东进。
众人议论大半宿,最终定下寻阳。
庄延有些忧心:“主公,这屈达与济王王吉接触频频,只怕此二者也会同时谋取扬州。”
扬州,土地肥沃水网纵横,乃天下产粮一大重地,历来物阜民丰,说王吉和济王不垂涎,谁也不信。
屈牟在扬州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为人又很谨慎,以往找不到空子钻,又还正和朝廷打着,因此只是垂涎没有行动。
然此一时彼一时也。
扬州治所邺都,距离徐州及三方战场其实很近,难怪庄延有所担忧。
这个确实是。
不过季桓沉吟片刻,却道:“王吉无水师,济王水师规模远不及我们。”
邺都在长江南岸,而不管王吉还是济王,都被北方。屈牟就是凭借一条滔滔大江,防御住了二人好几年。
现在扬州虽生乱,但大江仍在。
魏景颔首:“即便魏钦王吉近在咫尺,进军速度也远不及我。”
从长江顺流而下的战船,速度能快得惊人,不等济王王吉渡江,魏景就已杀入扬州了。
他声音沉稳,不疾不徐,眉目间有一种睥睨纵横的神采,教人折服之。
魏景确实没有丝毫紧张焦虑的情绪,相反他血液加速流动,期待,鼓噪,志在必得。
扬州一下,他坐拥半壁江山。稳坐南方虎视中原,复仇已在望,不再是遥远暂难以企及。
魏景抬目,视线穿过议事厅大门,落在远处幢幢火杖之上,他缓缓道:“不拘是王吉,还是魏钦,若敢进军,歼之就是。”
“好!”
“确实如此!”
……
众将战意高昂,齐声应和后,紧接着就进入辎重粮草等繁琐具体事务的具体商议中,一连数日,几乎在议事大厅扎下根。
到得第五日,诸事大致停当,驻扎在各地的军队也源源不断奔赴平城,已齐聚。
魏景下令,正月二十一,大军开拔,奔赴汉寿郡;正月二十五,水陆二路同时对扬州进军。
滔滔长江从汉寿郡穿过,进入扬州,战船进军比陆路快,故而陆军需早一步出发。
春寒料峭,星光高照下魏景远眺东方,须臾,他一扯缰绳,打马回城。
出兵在即,熊熊的战意下,是对妻子的百般不舍。
他连连打马疾奔回府,快步穿过二门进了正院。
烛光昏黄,暖意融融,他耳目灵敏,还在廊下就听见妻子在在指挥平嬷嬷等人给他收拾随行衣物。
一丝微笑漾开,熏染眉梢眼角,他大步上前,推开房门。
“夫君?”
邵箐已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魏景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挨着她坐下。室内熏笼炭火旺旺,沐浴过后她仅穿一件薄绫寝衣,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感受到暖热的体温。
不舍,心疼,又怜惜。
只是出征之事已不可改变,他俯身搂着她,一只大掌覆在她隆起的腰腹处,孩子将近六月了。
“我留着韩熙镇守后方,你有事吩咐他就是。”
实际上,魏景是个下了死命令,必须保夫人无虞,他低低道:“四月内,我必结束战事折返,与你一起等他出来。”
和孩子的父亲一起迎接孩子的诞生,邵箐自然是期盼的,只是她反手搂着他,却道:“能回即回,若有耽搁也无妨,我这边安稳着呢,到时给你去信就是。”
她就一个要求,平平安安。
邵箐隔着衣物,轻轻摩挲他心脏下数寸的伤疤,叮嘱道:“济王桢泉军也觊觎扬州,你可不能大意了。”
此二人举起反旗已数年,势力不减反增,打得朝廷大军节节败退,可不是好相与之辈。
她自然知道他的本事,只是心里记挂又不舍,忍不住多多嘱咐。
魏景如何不知,低头紧贴她的发顶,郑重应了。
夫妻两人其实都很不舍对方,当夜一番恩爱缠绵,难以分离,然遗憾的是,第二天终究会来的。
……
卯初时分,平城郡守府灯火通明。
邵箐身子重,已不能替魏景披甲,平嬷嬷领一众健壮仆妇为他整装完毕。
邵箐为他系上帅氅。
魏景单膝着地,亲了亲她的肚腹,又站起重重在她唇上印了一吻。
夫妻久久凝视。
“阿箐,你们等我回来。”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不舍,转身大步往外。
邵箐下意识往前赶了两步,被平嬷嬷等人扶住,她吸了吸气忍下眼眶热意。
“好!”
“我和孩子都等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扬州,之后就是北伐了,不过吧,得先把小包子蒸出来呀!魏同学要加油了,可不能错过小包子出生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