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战正酣,喊杀声兵器交击声连成一片,魏景立于坡上,俯瞰下方早呈大胜之势的战局。
据报,安王就身处此支敌军。
己方本大占优势,他就不下去了,地势不开阔,暴露的风险大大增加。
不过,若能就此歼杀安王,荆州失首,将是一个趁势取之的大好时机。
他命全力灭杀敌军,并寻找安王所在。
若找着了,他不介意亲自下场。
然可惜的是,混战开始后大红帅氅一闪而逝,哨兵们就再寻不见其踪迹。
只若魏景没猜测错误,安王必在前头这一段,以便突围。但前头一段实际范围并不小,敌军不畏生死突围战况极激烈,乱军之中,要找一个人颇不容易。
“找骑马的,安王所在必定防卫极严。”反正往敌军密度大处找,若能找到团团被守卫的一点,此处必是安王所在无疑。
魏景扫视下方,亲卫立即将话传下去,并连同哨兵们瞪大眼睛往下看。
而身处混战之中的安王,在隐约看见那人轮廓的电光火石间,一凛:“王通,你等速速散开!”
对方居于高坡之上,绝对不仅仅是为了观战的!
瞬间安王冷汗浸透重衫,他一把抓住马鞍坐稳,喝令:“速速有序散开!不可急切,万不可再围拢!将敌军放一些进来!”
王通尚有些不解,但亲卫校尉已隐隐明悟,不过不管懂或不懂,二人得令立即率兵卫们缓缓散开,再不紧密聚集。
有敌军被放进来,安王手持一柄捡起的普通长刀,咬牙杀敌。
鲜血喷溅在脸上,他甚至腿部被刺伤,都没有下令改变这个状态。
安王命不该绝,这般蛰伏约莫两刻,前方喊杀声骤然高亢,有沉闷奔跑声传出。
陈昂徐苍等将终于撕开包围圈的口子,苦苦挣扎的荆州军精神一振,立即顺着口子冲杀过去。
安王最终被护着成功突围。
但很惨烈,九万将士仅剩三万。
万幸的是,走另一边的卫诩稍早一步察觉不好,连连下令后军转前军,急退,没有落入埋伏圈。他且战且退,最终从另一条道退回荆州,损伤轻微。
两军汇合,安王率二十万大军前来,如今只剩一半,仓皇进了关,终于安全了。
损失如此之惨重,但安王既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召军医裹伤,他第一时间就传了心腹来问。
张大二人可已抵达?
张大何人?
安王早前放在益州谷城的眼线。
之前,他怀疑杨泽即是魏景,卫诩便说或可传讯益州,杨泽常驻谷城,己方眼线有亲眼见过其人也不定。
安王随后就传信了。
魏景虽少现人前,但到底没有藏头露尾,还真有两人机缘下见过他的真容。
这一个叫张大,另一个叫李实。
二人接令从益州急赶而出,等在荆州已有几日。
安王立即命将人传上来。
“杨泽形貌如何?”
张大二人一进营帐,安王劈头盖脸就问,二人慌忙见礼,并回禀。
“杨泽形容英伟,身高体长。”
张大想了想,探手比个高度,约莫比安王高半头。
嗯,高度也对上了。
安王眸色沉沉:“你可记得他的容貌?”
杨泽这样一个凌然于众的男子,即便只匆匆见过一回,但倘若能再见,张大二人肯定能第一时间将人认出来。但是吧,要二人凭空形容,却卡了壳。
“……杨泽剑眉长目,鼻梁高,极俊,极具威势,……”
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二人,要形容出个具体很难为人,结结巴巴说了一段,也没说出什么太有分辨性的东西来。安王眉心越皱越紧,卫诩就说:“传画师来,让二人与之绘像就是。”
让专业人士来沟通吧。
这是最好的法子,安王也早命备了画师,立即命将二人下去口述绘像。
等待是时间总是漫长,卫诩不疾不徐燃炉点茶,茶香四溢,安王未曾留意,拧眉踱步左右思索。
画像终于好了。
方才领命下去的亲卫手提一卷纸轴,匆匆进门,又附耳低低禀报几句。
安王眉心一跳,神色几变,他垂眸,伸手接过画像,缓缓打开。
画师是能寻到最好的,技艺精湛,善工笔人物。哪怕张大二人记忆不算真切,形容含含糊糊,绘出来的画像,和魏景本人有三四分相似,尤其眉目。
英武男子跨马扬鞭,随意侧脸,锐利的目光如同二道冷电,瞬息间仿佛要穿过微黄的纸张,直逼人面。
安王呼吸一窒,“啪”一声阖上画像:“没错,就是他!他真没死!”
这声音虽惊,但却已万分笃定,隐隐传出帐外,落在刚好行至中帐前的徐苍耳中,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惊疑张雍已多日的他还是立即听懂了。
惊涛骇浪,饶是稳重如徐苍,也登时脸色大变。
陈昂和他关系不错,奇道:“徐兄弟你怎么了?”
徐苍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想起了当年在黔水两岸自己不得已配合的诱捕,这想必也落入殿下眼中吧?
脸色瞬间苍白,他强自镇定,勉强笑笑:“无事。”
徐苍突围时负了伤,右臂还吊着动弹不得,状态不好不奇怪。陈昂没在意,只和中帐亲卫说了两句,让后者入内通报。
突围大败,损兵折将,堪堪扎下营寨,接下来是如何安排?因安王没有第一时间传召,于是诸将便前来询问。
只安王心神震荡,思绪纷乱,还是卫诩将一一安排妥当,命诸将自去忙碌。
徐苍有留意到安王手里的纸轴,转身后,他闭了闭眼。
帐内。
卫诩皱眉:“齐王固然有战神之名,然戮其母兄者非你,乃先皇及当今。只若说报仇雪恨,他必剑指天子,你何惧之有?”
在嫡兄弟的耀目光环下成长,深深忌惮不难理解,只是眼下要说怕的话,不是皇帝更怕吗?你怕什么?
安王一滞,顿了顿,他道:“洛京司州与平阳之间有高山分隔,屏障难越;豫州又正值三方混战,不好掺和。只余下南边荆州,我乃齐王攻伐首选,故而忌惮。”
“原来如此。”
卫诩安静看安王说罢,挑了挑眉,也无异议。见后者终于站定片刻,往这边行来,他也继续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只问:“既杨泽即齐王,那你接下来是何打算?”
是要退回荆州休整呢?还是再次召集兵卒伺机反攻?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二人讨论过。
这平阳一旦退出,反攻本就极难更,本来,安王就偏向悉数退回荆州休整,他日另寻战机的。现在不但退兵遇伏损伤严重,且还知悉了魏景未死,且已夺益州卷土重来的消息。
安王反攻平阳心思全无,阴着脸道:“我们先回师郦陵。”
他垂眸。
齐王,齐王。
必先设法剿灭齐王!
只单凭他一人之力恐不足,而且……他也没必要冲在前头。
安王倏地抬眼。
“来人!”
……
安王大营疾风暴雨,益州军却恰好相反,欢欣喜庆,就连魏景眉宇间也染上喜色。
前者自然是因为大胜,而魏景则是因为在班师的路上接获了一意料之外的喜报。
他大喜,连连打马进了临襄城,入衙署,兴冲冲直奔外书房:“阿箐,阿箐!”
魏景出征,邵箐就在他的临时外书房处理公务,闻声诧异抬头。
不是说大军入夜才抵达的吗?现在才申末。
她还未问,却听魏景喜道:“阿箐,终于找到舅母他们的踪迹了!”
舅母?
邵箐秒懂,这里说的舅母他们,正是魏景亲舅平海侯傅竣还有一丝存活希望的家眷。
平海侯夫人孟氏,傅竣未成丁的嫡幼子傅沛,还有嫡庶二女。
傅皇后母子惨遭巨变之际,亦是平海侯府倾覆之时,满门男丁斩首,妇孺幼童流西南两千里。
没错,孟氏等人和魏景邵箐同一批流放,一起上路的。
平海侯原来的家眷并不止这么点,但牢狱之灾,流刑赶路的艰苦,病死了好些,到邵箐睁眼那刻,就剩这么四人了。
魏景舅母小表弟,以及两位表妹。
但没两天就发生的杀手突袭之事,首当其冲的魏景邵箐并没能关注其他,也不知四人是死是活。
其实死亡可能性比活着大太多了。
当场被杀的就占大半,就算侥幸逃进密林,这世道可是很难存活的。
这点魏景也是心知肚明,他黯然,但不管再如何的希望渺茫,他在汇合青翟卫的那会,还是第一时间遣人去找。
后续随着势力扩展,不断增派人手,始终未曾间断。
但是吧,茫茫人海这般找着,难度实在太高,快两年了,一直毫无音讯。
魏景心中仅存的那点希望,不得不被时间湮灭。
然在这个他差不多已接受现实的时候,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传回了第一次消息。
他之大喜,可想而知。
邵箐也惊喜:“真的吗?”
魏景难得一见喜形于色,拉着妻子的手道:“我们人寻访交州郁林西北的梧县的一处乡寨,据寨民所言,将近两年前,寨里来了七八个生人。”
交州,几乎是大楚朝最南的一个州,北与益州荆州接壤,益州在西,荆州在东。从地域图上三个州连成一片,但实际接壤处崇山峻岭连绵不绝,难以跨越。
当时魏景邵箐遭遇杀手那位置,距离交州郁林约莫二三百里,梧县就在最边缘。逃入密林,侥幸不死的话,往这边抵达交州也不是没可能的。
“寨民说,那七八个都是女子,还有一个十岁上下的男童,粗布衣裳破破烂烂,浑身污垢甚至还有血迹,看不清脸,但洗干净却生得极好,又细又白。”
这乡寨位于深山,一年到头没有一个生人来,因此寨民印象极深,现在说起还津津乐道。
“阿沛不就刚好十岁么?”
这年龄和魏景小表弟恰恰对上了,据闻有一中年妇人紧紧牵着男童的手,男童唤阿娘,这很可能是魏景舅母孟氏。
魏景点头:“对!”
他是激动的,虽说仅存的血脉至亲他都盼望完好,但若能给舅舅留下一点香火,那就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的。
邵箐也是高兴,但见他这般希冀,不免有些担心。毕竟逃出密林只是第一关,后续生活才是大考验,她固然希望傅沛平平安安,但实际情况难说。
这年头,孩童夭折率本已极高,若是颠沛流离,存活可能性更是大减的。
但邵箐怎忍心打击魏景,忙转移话题:“那二位表妹可好?舅母他们可是在梧县落脚?”
提起二位表妹,魏景喜意终于略有收敛,蹙眉:“怕是未必安好。”
据消息,少女确实是有两名的,但一个年龄身高对不上,另一个是不是还有待商榷。
意思是,至少有一表妹已死在密林中。
说起这二位表妹,其实不管嫡庶,魏景旧日都从未接触。只今时不同往日,仅存血脉亲情显得尤为难得珍贵,闻听死讯,他不免黯然。
邵箐暗叹一声,握住他的手无声安慰。
魏景很快调整过来了,当时那种环境,四存二或四存三,真已极其难得了,人不能太贪心不是?
他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舅母一行并未在梧县落脚。”
实际上,身为流犯,即使乡民热情招待,但诸女心中还是惊惶的,次日就匆匆离开乡寨,不知去向。魏景的人探听过,他们并未在梧县停留,匆匆向东往交州内去了。
至于后续,还在一点点查。
青翟卫的能力,邵箐是不怀疑的,她忙道:“既已有线索,必很快能顺藤摸瓜找到人的,咱们耐心等些时候就是。”
交州什么情况邵箐不知道,但远离中原,战乱不波及,应该能好存活点。她只能暗暗祈祷孟氏等人平安,又一再宽慰魏景。
魏景真的很高兴,和妻子回忆了很多关于舅舅傅竣的旧事,很轻易听出来,舅甥关系极好。
从傅竣生平,一路说到平海侯府,最后说起舅母孟氏。
“舅母端庄贤德,待我虽恭敬,却不失慈和,和舅舅相敬如宾,感情深厚。”
夜深了,沐浴过后夫妻躺在床上,但魏景精神奕奕,无丁点睡意,他道:“我好生照顾舅母,想必舅舅九泉之下能多少宽慰些。”
魏景有些惆怅,但转眼就调整过来了,他对妻子道:“日后接了你母亲来,她们正好有伴。”
这说的是邵箐的母亲孙氏。
出了益州后,魏景泄露身份危险随之增加,虽他一直谨慎,但难保哪一天就瞒不住了。
去年年初从洛京折返,魏景亲自挑选了人手北上,以备一旦生变就及时将邵箐的母亲弟弟救出。出益后,人手再次增加,他亲自安排吩咐过,确保万无一失。
此时说起,他忙道:“阿箐你放心,此事绝不会出纰漏的。”
邵箐还能不信他么?布置和人手她都一清二楚,确实周密,她含笑“嗯”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魏景如今不适宜易容画妆,如今强势出益,她总担心他会过早暴露。
短期内并不是好时机。
唉,还是不够强大啊。
魏景亲了亲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箐勿忧,万事有我。”
兴奋之下说得久了,见妻子掩嘴小小打了个哈欠,他方恍觉夜色已深,忙道:“快快睡吧,我们明儿再说。”
“嗯。”
也对,不知会否发生,即便要发生怕也难以阻止,提前白担心于事无补。
算了,不想了,睡了吧。
邵箐眼皮子有点睁不开,仰脸亲了亲魏景的下巴,嘟囔几句,在他的哄拍下很快陷入梦想。
……
这一觉邵箐睡得沉,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睡前才担忧过身份暴露,刚睡醒就来了。
大清早,有人送了一信来。
夫妻二人晨起悉数妥当,刚用罢早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疾奔而来。
“主公,主公!大事不大好!”
大嗓门是张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魏景立即出门一看,之间陈琦张雍并肩跑来,陈琦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神色一肃:“什么事?”
邵箐神经绷紧,张陈二人是心腹中的心腹,两人大清早狂奔进魏景院子招人,绝对没有小事。
陈琦神色万分凝重:“方才,标下要去城头巡防,不想一出衙署,却有一小乞儿跑上前递了一封信,说是给主公的。”
随随便便来一个乞儿,就想递信给魏景自然不可能,陈琦这般肃然,显然这信不简单,他道:“主公,那小乞儿称,有人让他递信给魏殿下!”
魏殿下?!
魏是国姓,临襄衙署何来的殿下?要知道魏景此时可是“杨泽”。
陈琦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接过信拿了小乞儿,又急命人到左右搜寻。
这样的小乞儿各城都不少,这孩子明显是有人不想露面,打发他来送信的。
后面一审果然是,小乞儿说,有个哥哥让他等在衙署门口,见到左额有道刀疤的将军出来,就将信送过去,并如此这般说,给了五个大钱。
陈琦去年受了伤,左额头落下一条刀疤,很明显还独一无二。
小乞儿说那哥哥带斗笠看不见脸,不认识的。
线索全断,陈琦一边检查过封皮,一边和张雍匆匆来了。
“主公,标下无能,没找到送信的人。”
这是,这是暴露身份了?
此事呼之欲出,在场四人皆面色沉凝,魏景接过那封信,扫了两眼,立即打开。
邵箐心脏“砰砰”狂跳,忙探头看去。
“汝身份已被安王知悉,三月初五,有驿兵连夜出营,八百里加急奔往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