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一语罢。
全场寂静。
戴光等人一怔,面面相觑。史骏更是笑容凝固,面上的错愕怎么掩也掩不住。
他们当然知晓杨泽有妻,也没想着让对方休妻,当个贵妾也就欣然接受了。
他茫然又尴尬,这姻亲结盟,不是很寻常的事,怎么,怎么现在就……
魏景却未在多说其他,端起酒樽就唇,以袖掩面,微微一仰首饮尽。
季桓连忙站起打圆场:“是也,平阳史氏百年名门,闻名遐迩啊。”
益州众人纷纷接话,这才勉强将尴尬场面应对过去。
只是接下来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先前,史骏微笑有些僵硬,没多久就借口不胜酒力,回去歇息了。
宴席虎头蛇尾,匆匆散了。
魏景余光一直关注着妻子,只妻子并未和他对视,他大急,见邵箐率先离座,忙匆匆站起,三步并作两步急追。
他冤啊!
他冤死了!
他知道妻子很介意的,但他真没想到这史焯一上来就乱七八糟的要联姻。
结盟就结盟吧,你联什么姻啊?真到了撕毁盟约的时候,一个女人能管什么事?
魏景一边愤愤低咒史焯无风起浪,害他妻子不乐,一边急步直追。
他很快就要追上了,谁知这当口杀出了个程咬金。
“主公,主公!”
这大嗓门是张雍的。
原来益州张雍几个眼见结盟功成搁浅,大惑不解,对视一眼,忙忙就跟了上来。
张雍挠挠头,问:“主公,你方才为何不应下那史骏?”他一脸焦急:“万一史焯恼怒拒绝结盟,咱们出益怕难矣。”
陈琦也道:“那史焯定要联姻,应是心中不安,主公若不顺势纳那史女,怕是难消其疑虑。”
也难怪这二人这般不解,实则在时下男子眼中,纳个把姬妾根本就不是事。说句不好听的,妾通买卖,物品一样,就是个玩意儿。这史女若主公不喜,来了后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塞就是,看都不必看一眼,使人看紧她也根本无法往外界通信。
往库房塞件摆设而已,等出了平阳,就轮不上史焯说话了,眼下何必多生枝节?
二人看了季桓一眼,意思是想他也劝劝。只季桓却装没看见,不吭声。
季桓眼角余光往廊道拐角瞟了眼,夜色笼罩下的墙角后,露出一片天蓝袍角。
他隐隐约约猜测到魏景为何强硬拒绝,不惜放弃一个大好结盟机会。
唉,情爱这些,他不懂呀。
季桓虽有些许惋惜失了一次机会,但若是为了主母,他觉得还是可以的,颇坦然,邵箐在他们一干老人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至于张雍和陈琦,只能说这俩汉子远没季桓这般敏锐了。
魏景也没打算让二人懂,他没当众揭露爱意的嗜好,不过他脸一肃,却道:“公恕子明,纳妾之事,日后再不可说。”
他郑重表示:“姬妾之流,乱家之源也。我不欲纳妾,从前无此打算,现在亦然,将来也是一样!”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夫妻间再容不下第三人,他对妻子的承诺,此生不变。
但这些都不适合拿到台面上说,妇人善妒,已是失德,若是因此连累夫婿错过良机,那更无法不让人诟病了。
魏景当然不会觉得妻子失德,他也不觉得妻子连累了自己,但世俗如此,无力改变。
至于妻子观念迥异于今人,此乃夫妻秘事,怎可能宣扬出去?只偏偏日后,类似联姻的事会再出现也没什么奇怪的。
魏景要保护他的妻子,也不打算向外人吐露他的情感,更无意强行扭转心腹们的观念。但是吧,借此机将底线亮明白却很有必要。
“欲壑难填,人心叵测,焉知多少人家因妾室贪念,子孙折损阖家不宁?不管是姬是妾,日后汝等俱不可多言!”
这些话,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先帝的后宫,傅皇后和太子的惨死。事实上,魏景说到最后,脸色也阴沉下来了。
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张雍等人未作丝毫其余联想,心中却是巨震,慌忙跪倒:“标下思虑不周,请主公责备!”
是他们莽撞了,竟是生生戳了主公极痛之处。
这些都是忠心耿耿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心腹,魏景自然不会苛责,俯身扶起:“汝等无罪,下次莫要再提就是。”
张雍等人连连应了,又安慰:“我们夫人贤德温良,与主公同甘共苦,又身体康健,小主人不愁,这姬妾有无,也是无妨的。”
“唔。”
魏景点头,言罢,又朝韩熙看了眼,示意将人都放进来。
这说的庄延寇玄,以及戴光等人。
庄延等人亦是不解焦急,见季桓张雍等人追去,后脚也跟上来了。有些话并不适合他们听,于是就被守卫委婉拦下。
魏景耳力佳,早就听见了。
既然是亮底线,那就一口气彻底亮完,不过和庄延等人,就得换一个说法了。
“据探,史焯虽遣长子为使至益州,又应下结盟,然却悄悄在汤谷道关口增派援兵,此人多疑,无信也。”
魏景道:“与此人结盟,利弊难料。日后一路顺遂犹自可,倘若一旦困境,他必心思动摇。”
很容易反叛。但结盟后,提前除去也不合适,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于已方团结有大不利。
“况且,以那史焯脾性,必不甘女儿当个寻常妾室。”
魏景声音陡然一厉:“只是区区史女,又如何有资格与夫人比肩?!”
“我谋天下,从不欲借妇人裙带。”
他淡淡说了一句,语气隐透自信傲然,让诸人心头一震,慌忙跪伏,听得魏景接着又说:“姬女侍妾之流,诸位日后不可再说。”
诸人忙忙应了,魏景叫起,却未停,而是神色一肃。
“夫人贤良淑德,与我甘苦与共,我敬之爱之。汝等日后,需敬她如敬我。”
这话从前魏景对季桓等心腹说过,如今再次对其他人说一遍。
没错,戴光固然是奉命引出话题炒热气氛,其他新来诸人附和给魏景搭台阶。如果魏景心里乐意,顺势应下,这做法算机灵。
但错就错在他们揣摩错了主公心意,台阶搭错了,这热烈的气氛就光给邵箐添了气堵。
魏景不悦。
他认为,很有必要对新来诸人强调一下妻子的重要地位,以免再次无意冒犯。
需敬她如敬我。
此话分量何其之重,众人大惊,一时神色肃然,齐齐拱手:“在下遵命!”
此时,魏景已听见熟悉的细碎脚步声响起,从身后不远的墙角后渐行渐远,他大急,立即道:“好了,诸位且散,史焯之事明日再议。”
他立即转身,大步拐过墙角,匆匆追赶而去。
……
邵箐直奔回房,扑在床上,将脸埋在衾枕里。
魏景已追上来了,推开门直奔床前,俯身搂住妻子:“阿箐,我半点不欲联姻结盟,那史女我……”
他急得不行,一叠声慌忙解释,邵箐已转过身来,回抱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低低唤:“夫君。”
她听到他方才说的话了。
宴上,孤单感陡生,更多的是愤愤,一种领土被侵犯的愤懑油然而生,又抑塞世俗对女子的不公。
夹杂着一丝不确定,隐忧。
邵箐当时有些茫然。
她忽然不大爱待下去了,虽魏景断然拒了,但诸般情绪尚未平息,宴散她匆匆离去。
后头,魏景急追而来,他的话,她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胸口胀胀的,热胀热胀的感觉驱散了茫然。他此刻紧紧抱着自己,坚实有力的臂膀,熟悉安全的怀抱,让飘荡荡的她的心重新落回实地。
“嗯,嗯,我在。”
他的声音急切且关怀,带着满满的心焦和疼惜。
邵箐鼻端骤然一酸,她突然觉得心有些累,这一刻不想理智,也不想坚强。
她带着哭腔道:“夫君,我心里难受。”
一双纤臂抱着他的腰,她脸上沾了点点泪,茫然神色带着脆弱,喃喃哭着说,她难受。
仿佛有只手探进他的胸膛,抓住里头的五脏六腑,狠狠地一扭。
尖锐的疼痛骤起,这一瞬间他疼得无法呼吸。
魏景更用力抱着她,空出一只手给她抚着胸背,“阿箐不怕,阿箐莫难受。”
焦急心疼极了,连声安慰妻子她还是抽噎着,他急得不行。
“都怪那史焯!结盟要结就结,不结就罢,连甚么姻亲?谁稀罕他那女儿!”
想起那始作俑者,诸般情绪瞬间奔腾而出,魏景怒骂史焯,恨恨道:“任凭他那女儿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也休想塞到我跟前来!”
他都有阿箐了,不管是谁,他也半眼不看,他半根头发丝也不许旁的女子碰着。
又想起戴光等人的起哄,他又骂:“那帮子人眼皮子忒浅,言行无措,简直不知所谓!”
平白给他妻子添了这么大一堵!
魏景又气又怒,厉声骂了一通,又急急搂着妻子:“阿箐,方才我训斥他们了,并命日后绝不可再提这些子混账事。”
规矩他立下了,日后再不会让妻子堵心。
“阿箐你放心,我都记着呢,我答应你的事,这辈子无论如何亦不会背弃的。”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求得妻子愿意尝试的,百般珍重呵护还来不及,怎可能生半丝旁的心思。
“我都有阿箐的,旁人好是不好,与我全不相干。任他史女陈女张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也塞不到我身边来。”
“你若生气,打我就是。全是我的不好,我让你劳累担忧,又让你不高兴,你打我,要如何打就如何打,你勿难受好不好?……”
他像抱小婴儿般抱着她,反复在耳边保证着哄着,又急,又心疼,毫不怀疑邵箐要打他一顿才高兴,他也是立时欢天喜地的。
这男人。
心坎熨帖极了,被人珍重疼惜的感觉无比清晰,邵箐抹了一把泪,搂着他的脖子道:“我才不要打你,我不难受了。”
这个温热的怀抱驱散了孤单寂寞感,她还有他,有这个很值得珍重的男人。
邵箐哭了一场,负面情绪都宣泄得差不多,人恢复平静,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我夫君是很好很好的。”
他真的很好很好了,他竭尽所能为她考虑,保护她维护她,已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邵箐支起身子,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薄唇上亲了一下。
“我知晓我夫君言而有信,自不会背诺的。”
她重展笑颜,被泪水浸润过的一双明眸亮晶晶的,在烛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魏景心一下子就松了,他转念已明白妻子是被史焯的结盟方式堵心了,看满堂热烈必更憋闷。
他忍不住又暗暗咒骂了一句,忙搂着她道:“没错,就是这样。”
“史焯痴心妄想,阿箐我们不在意他,莫理会这些子混账事,……”
“嗯。”
邵箐搂着他的脖子:“我不在意他。”
妻子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的颈部皮肤,她又在他耳边低低说他“真好”了。魏景急忧悄然褪去,他心花怒放。
他欢喜,又忍不住想,妻子反应这般大,肯定是很在意他了。
这么一想心里甜滋滋的,他忙道:“阿箐,你说我好,那有没有多信了我一点点呀?”
他心心念念的事,时时刻刻祈求,忍不住问了一句,见妻子抬头看自己,忙又补充道:“不急的,我就问一问,不拘你何时愿意多信,我都是高兴的。”
他急急忙忙解释着,唯恐给了自己压力。那他肯定不知道,他那双黑眸此刻已禁不住染上了一丝的希冀,极力遮掩,却掩饰不住。
邵箐心酸酸的,又甜甜的:“我夫君这般好,自然要多信一些的。”
这并不是假话。面对困难利益,形势逼迫,他不但毫不犹豫拒绝史女,还严厉训斥了下属,并从根源杜绝了后者有关此事的心念,且又为邵箐再次树立威信。
可以说,邵箐日后基本不会再因此承受压力,更不会堵心。
实际行动的效果比诺言更立竿见影,摸摸自己的左胸口,她是觉得更安心了一些。
邵箐搂着他的脖子,含笑道:“给你多加一分好不好?”
“好,好!”
这简直太好了。
魏景欣喜若狂,差点忍不住要抱着妻子在屋里转两圈,他勉强按捺住,忽又想起一个问题,忙不迭问:“那拢共几分?”
这男人真是太敏锐了,狂喜之下都不耽误抓住问题重点,邵箐方才不过随口一说,想了想,她笑道:“总共十分吧。”
床头小几放着一筒算筹,小巧玲珑金灿灿,赏玩而非实际用途。她掌财用,下面的人献上凑趣的。无伤大雅就收了,信手搁在那。
现在瞥见,邵箐随手拿过来,抓了一根递到他手里:“喏,一根一分,给你了。”
一根一分,十分啊?
魏景忙抓紧了,瞅瞅手里金灿灿的小小一条,方才很欢喜的,现在又纠结。唉,十分满分,这一分是不是有点少得可怜了。
他想了想,忙又问:“那我原来有几分?”
总不能一分也没有吧?
他瞄了眼她手里的算筹筒,又眼巴巴看着自己,邵箐忍不住“噗呲”一乐。
所有郁结不愉快统统消散,她笑盈盈的,想了想,干脆抽了五根给他:“五分吧,你五分我五分,欠的四分是我不好。”
“谁说你不好了,你好得很!”
魏景一点不同意,他妻子好得很,一边反驳着,他一边飞快接过五根算筹,连同那一根并在一起,小心放在怀里。
嗯,有六根了,再欠四根,就满分了。
魏景信心大增,一时又没那么气恨史焯了。
嗯,这孙子固然痴想妄想,但不得不说对方让他有了多一根算筹的机会。
魏景痛恨又快乐。
话说,要是再有个陈女张女什么的,下回他更不客气,那四根算筹是不是很快就要满了?
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但摸了一把怀里的算筹,魏景的思绪还是忍不住偏了偏。
十根,满分!
“别净想美事。”
邵箐一眼看破了,又好笑又好气,戳了他脑门一记,没好气:“这类事总共一分,再有也不加了。算筹先给了你,你以后要是……”
邵箐本来想说“你要是做得不好,我就收回来”,但想想他要是此事做不好,这算筹收不收,也没啥意义了。
魏景忙道:“阿箐你放心,我肯定做得好到不能再好的,你且看着。”
这气氛为莫须有的事黯然没意思,邵箐将方才念头一抛,笑道:“好,那我看着。”
她在魏景的注视中将算筹小筒收好,眉眼弯弯冲他一笑。
魏景还能怎么样,只好依依不舍移开视线,搂着妻子忙不迭又表忠心,说他日后必定要将四根算筹拿到手,又让她不急,想给再给。
她含笑,说好。
夫妻俩搂着抱着,头挨着头腻歪许久,这才传了水进屋。
沐浴过后,躺在床上,邵箐想起正事了,拍开魏景蠢蠢欲动的大手,她蹙眉。
“夫君,那咱们拒了这史焯联姻,他会不会就此放弃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