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昵喜悦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的,一眨眼三天过去,魏景下令拔营。
该离开了。
他并不会在崎山道口逗留太久,大军休整妥当,就立即班师回谷城了。
魏景已是益州实际掌权者,夫妻俩的常驻地也将要改为州治所谷城。
眼下最大的问题也就西南几郡,何允何信的心腹之地。不过这些郡的郡守基本都折在上一场大战,没了首脑也没了大部分郡兵,收复也无多少难度,魏景已遣陈琦领兵奔赴。
他则携了妻子,率大军不急不缓往北上。
不急着赶路,他也不肯让邵箐在马背上颠簸,早早就命人备着马车,仔细布置,自己还亲自看过。
邵箐自然不会拒绝的。
登车启程,先是沿着南水北岸往西,等到了新郑再拐弯往北。
邵箐突然想起白固来了,忙问:“夫君,那东山如何了?”
她知道东山被逮住了,也知道对方就是安王的人,听说还用了刑:“他可招了什么吗?”
魏景对安王的怀疑,她也是清楚的。
再提起白固这人,魏景神色平静,某些血腥事他并不会让妻子知晓的,只道:“这厮嘴硬,没招什么。”
邵箐有些失望,他安慰道:“陶宏不是传信来了么?说有些眉目了,我们等一等,未必不能查清。”
陶宏,就是洛京情报头领,魏景当初进入上林苑联络回来的。能力毋庸置疑,就是现在手下人少,主子身份又敏感,他小心翼翼的,难免施展不开。
查的就是济王私印那事,查了好久,终于有些许眉目。
邵箐反过来宽慰他:“反正将来,我们和安王早晚有一战,若他曾有不轨,也逃不脱。”
其实魏景想弄清的,就是安王在母兄之死上充任的角色。弄没弄清,实际意义当然不一样。但现在也没办法,只能这般安慰了。
“嗯。”
她努力安抚自己,魏景心内熨帖,亲了亲她:“阿箐说得对。”
马车又颠了顛,他索性将她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在。他对妻子难舍难分,启程几天来,干脆弃马就车了。
邵箐冲他一笑。
再次提起白固安王,背后还涉及母兄之死,魏景平静了许多,眉宇间的戾气也少了。
抬手抚了抚,她心道,他是能好的。
刚认识魏景时,他那个阴鸷恨戾的模样让人印象极深,宁可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甚至他毫不犹豫就决定杀寇家人灭口。
但到了今日,他虽两难,但已能主动决定救援南水大堤了。
虽还有许多其余的因素影响,但无法遮掩他的转变。
日后,他肯定还能越变越好的。
邵箐欢喜。
“怎么了?”他目光柔和,顺了顺她的鬓发。
“我在想,我夫君真好。”
她也不说,只笑嘻嘻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又道:“夫君,我们去南水北堤看看呗。”
车窗帘子被晃动,江风带来丝丝凉爽,今晚扎营的地点很接近被掘那段大堤,马上就到了。
妻子眉眼带笑,亲昵伏在自己耳边,说他真好,魏景简直心花怒放,立即就应了。
扎营地点到了,大军停下各自忙碌,亲卫队拱卫着车驾却继续前行,往大堤而过。
大半个时辰,就望见江堤了。
邵箐命远远停下,让魏景换了便服,也不多折腾,就夫妻俩手牵着手,往大堤行去。
曾被掘开的这段大堤,如今是人头涌动,忙碌不休。除去梁丹领着军士,还有先后赶来的河官工匠等人,还有很多很多服饰各异的老百姓。
附近的乡民都赶来了,挑土的挑土,抬石的抬石。邵箐问了问,他们不是民夫,都得自发赶来帮忙的,也不要工钱。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和军士官府配合得宜,干劲十足官民齐心,很和谐,一派热火朝天。
这景象真很让人舒坦安宁,邵箐忍不住微笑:“老百姓要求不多,安居乐业即可。”
一场飞来横祸,不过侥幸消弭,最好的结果也就和原来一样,还平白多出了许多苦力,就已笑意盈眉。
“我们但求问心无愧就是了。”
每个人观念和选择都不同,只要将来不后悔就可以了。
邵箐感慨两句,举目远眺,忽手一指:“夫君你看。”
一个五六岁的小黑孩,光着膀子,带着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一人捧一块不大的土石,蹦蹦跳跳往河堤而去。
其中一个最小的,大约也就两岁欲,跌跌撞撞的,就算摔了一跤也没把手里捧着的土块扔下,爬起来跟上去了。
魏景一直没吭声,似在微微出神,直到听见妻子呼唤,他顺势一看。
“阿箐喜欢孩子么?”
想到了什么,他微笑,轻触了触她的腹部,柔声道:“如今益州已取下,后方安稳,若我们有了孩儿,正好能生下来。”
一个他与阿箐的孩子,血脉的延续,光这么一想,他忍不住激动起来。
再瞥一眼远处蹦蹦跶跶的那群脏兮兮的小孩,嗯,看着似乎也顺眼了许多。
不过,他和阿箐的骨肉,他必定好生护着,捧在手心,不教磕着碰着。
魏景期盼之色,尽溢言表。
呃,虽不知话题怎么突然就拐到这地方来了,但邵箐转念一想,又心疼他孤零零再无一血脉相连的人在世。
她一点不排斥生孩子的,反而也期待。
“嗯,有了自然生下来的,不过咱们也不急呢。”
两人都年轻,她这身体差点才满十八,其实缓一缓更合适,不过顺其自然吧,有了就生也无妨了。
魏景想的却是另一方面,确实不能急,现在益州还没彻底肃清,谷城也没接手,他总得把地盘经营得稳稳,才好让妻子安心怀孕生子。
于是他郑重点头:“嗯,你说得对。”
这一刻,魏景前往谷城的心前所未有地迫切起来了。
……
谷城,益州之治所,西南之中枢也。西倚高山,东面平原,水陆两路四通八达,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繁华兴盛至今已千年。
邵箐撩起车帘,只见远处黑压压的的古朴城墙如两条巨龙,伏在地面往两侧蜿蜒而去,巍峨而立,气势磅礴。
再近一些,一泓护城河水波纹粼粼,吊桥已放下,提早一步赶来的韩熙已肃清城门,执矛军士林立,她甚至还能看见好些身着赭色青色官服的谷城官吏等在城门外。
魏景大败何信大军,并歼其一众首脑,这消息早就传回谷城了。现在大局势怎么样,没有人不知道的,不蠢笨的,有归附之意的,自然早早候在城门恭迎。
人数还挺多的,但问这是全部了?当然不是,也有不少或原何氏心腹党羽,或痛斥魏景野心不轨者,反正各种类似原因不肯来或不屑来的。
魏景自然不在意,成王败寇,非何氏心腹者又不愿归附他的,自可离去,但无谓的节气就可以免了。
数十万大军暂驻城郊东西大营,他率五千精兵,护着妻子车驾,直奔位于谷城正中央的州牧府。
到了这地步,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魏景也从不打算严实自己的意图,直接在州牧府下榻。原州牧府所有人统统迁出,五千精兵团团守卫并听命,至于使唤人手,平嬷嬷春喜等人已从高陵赶来了。
早在崎山道口,魏景已命心腹率兵去接手益州各处关卡了,如今一入州牧府,马不停蹄就是各种清洗和接手,务必要尽快将益州彻底掌控。
诸事极繁琐,忙得人晕头转向,但在强大的兵力面前,基本无甚难度。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何信掘堤而魏景救堤,这一事的后续影响陆续出来了。
平民百姓知悉后自然痛骂何信的,对于魏景的接手就基本抱正面态度,欣然的居多,但也有怀念何允多年仁政的,不过也不反对。
到了官场世家,饱学之士高节之士对此举大多持高度肯定。哪怕有忠于何氏多年的大儒,也沉默了,最多也就挂印弃官,不听魏景号令罢了。
魏景不以为然,不是一心向他的,留也没用,走了就罢,正好腾位置。
除了魏景本来的人手,开始陆续有好些贤士山隐慕名投奔而来。魏景虽年轻,然他器宇轩昂,沉稳从容,度其才而用贤能,一时声名更佳,投奔之士中才能出众者不少。
安丰戴光,乐邑严宪,东临田越,栗阳王夷等等人,好些真正益州有才之士。这些都是益州本土百年世家子弟,成名多年之士,基本无可能被外人煽动成为眼线,此时乃用人之际,魏景命人细细查探一番后,无虞,遂重用之。
益州被牢牢掌控,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着。但要说问题吧,也不是没有。
头一个,就是这州牧之位了。
哪怕天下起义频频乱军四起,朝廷逐渐失去地方控制权,但这益州,名义上还是大楚疆土,这益州州牧,还是大楚之臣。想要名正言顺,少不了走一遭朝廷的委任手续。
但“杨泽”不是何氏兄弟,他这手续想走通?悬。
但再悬也得先走走看,不然就成了乱臣贼子,在大义上完全处于下风。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
以上的道理,魏景很清楚,因此抵达谷城后,季桓说得上一道奏章至洛京,他同意了并直接让季桓起草。
季桓洋洋洒洒,又歌颂皇帝又表忠心赤诚,最后委婉地表示,何允死了,何氏双子争位内战,何泓也不幸身死了。本来吧,到这里就该臣服何信的,但奈何这何信不是好人呀,不但要剿灭降将降兵,还倒施逆行要挖大堤水淹十数万百姓,引叛军进苍梧关。
苍梧关外的安王,但他们可以不知道呀,反正认为是叛军得了。
然后这个时候,臣安阳郡守杨泽不得不挺身而出了,救河堤阻叛军入关,本来呢,这何信得抓起来听候朝廷发落的,但他不幸呀,战死了。
骈四俪六一大堆,反正就是避重就轻说明白何氏二子都翘了辫子,杨泽不得不临危受命,先处理着益州诸事。
面子功夫都做全了,最理想的,当然是朝廷褒奖杨泽,顺势让他当益州牧了。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魏景面无表情看过奏章,颔首让发往洛京。
一个月时间,朝廷回复就到了,结果不出所料。
“朝廷任议谏大夫周原为益州牧,敕到奉行。”
魏景扫一眼朱红御批,随手扔下,打开后脚到的洛京密报。
其实益州这内战打了有些时候了,洛京方面早有心理准备的,但接到“杨泽”奏章那一刻,皇帝还是雷霆大怒了。
雷霆大怒到什么程度呢?
就连待在中车府,宫中人手严重不足的陶宏,都收到了确切消息,他立即传信给魏景。
魏景冷嗤一声:“倘若这周原不畏死,那便来罢。”
益州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是魏景本人,还是洛京君臣,抑或是那个被委任为新州牧的议谏大夫周原,都心知肚明。
但让皇帝松口教“杨泽”名正言顺,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推出来了一个炮灰,周原。
周原只要不是傻子,都清楚赴任乃死途。他路上就算不失踪遇山贼,进了益州肯定也逃不了“病逝”的下场。然后益州再和朝廷扯皮,再派再宰。
反正都是暗箱操作,明面上不撕破脸,魏景在大义上就不会落入下风。
反正这朝廷批复是让他和新州牧交接的,新州牧一直没见人,他只好一直“暂领”。
现在吧,端看这个周原是不是个二愣子了,明知死定了还撞进来。
不过邵箐看罢洛京查到的周原生平,道:“这周原未必会直接来吧,看此人颇圆滑,非耿直之士。”
就是运气不好,被皇帝随手点名了。
“来就来,不来也罢,无甚妨碍。”反正朝廷忙着对付桢泉军和济王,腾不出手的。
魏景搁下陶宏密报,也不急着拆第二封,把妻子拉到大腿上坐着,又凑过去亲了亲她。
邵箐骤不及防被柔软一触,没好气:“这还看不看密报了你?”
自从她答应尝试至今一个多月时间,热恋期温度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有越演越烈趋势。夫妻俩夜间缠绵腻歪也就罢了,日间魏景也极不舍,曾一度想将妻子的值房设在他的隔壁。
邵箐没同意,要知道魏景的外书房,可不仅仅是一间房,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院子的统称。各种重要宗卷公文,州牧府中枢之地,守卫极森严。
腾间屋子给她容易,但她日常处理公务就很不方便了。
邵箐照旧任少府,掌财用之事,这手下吏员颇多,不少公务是当面交代更合适。
魏景提议被驳回,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他外书房左近寻了一处合适的院子,给邵箐当值房。他总会忙里抽闲去看她,而且还郑重提出要求,表示妻子也得礼尚往来。
邵箐耐不住,又心疼他,只好答应了。
这不,现在就是。
不过看归看,能不能正经坐好呀?
邵箐没好气,推了一把他的大脑袋,要坐回隔壁去。魏景赶紧收拢手臂,忙道:“这不也能看吗?”
类似的对话每天都得来一遍,这臂膀没勒着她疼,但偏就像铁钳子般扯不开,邵箐也不白费力气了,板着脸道:“你说的,不许再动手动脚。”
“嘴也不行。”纤纤指头戳了他脑袋一记。
魏景讪讪,忙道:“我就是惦记你,你今早都没来看我,我想你了。”
今进他太忙,午膳都腾不出空去与妻子共用,偏她也没来。
这话说的,邵箐也忙呢,她没好气瞪了他一眼,魏景轻咳两声,忙正襟危坐,表示他在认真看密报。
这书房气氛是终于恢复正常了,夫妻俩头挨着头看密报。一连看了几封都洛京的,大同小异,二人也不甚在意,直到最后一封,邵箐眼尖一瞥是豫州的。
她立即皱眉:“不会是又有人查杨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