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和邵箐也讨论了有关万寿节上林苑游猎的事。
正旦过后,一连十多天,魏景都外出联络旧日眼线,至今已差不多了。
韩熙顺利过了朝贺,眼线也基本联络上了,按理说此行已算完满,再等韩熙混过万寿节后,就该顺顺利利折返安阳郡,静候大变生了。
但其实并不是,魏景联络眼线虽说差不多了,但实际上还是有些欠缺的。
第一,皇宫内没有。
正如丁化对皇帝所言,集一国之力,皇宫中身手绝佳与齐王不相伯仲者有,且不止一个。齐王若潜进宫欲行刺杀之事,那正好自投罗网。
因此为安全计,魏景一开始就没打算联络皇宫中的眼线。
第二,宫外联系的众眼线中,尚欠缺了一个让他满意的领导者。
魏景联络上昔日眼线后,第一时间就是摒弃了从前一切的联络方式,并重新拟定。一律采用单线联系,眼线彼此间也不相知。如此,即便一个暴露或者出现问题,也绝不影响其它。
如此一来,就很需要一个绝对可信任的心腹来当这个洛京情报头子了。
联络眼线,汇总情报并梳理,有紧急情况出现还得能便宜行事。能力,忠诚,缺一不可。
这是个特殊型的人才。
忠心魏景的人不少,但能完美胜任此职务却不大好找。
他将这回联系上的眼线琢磨了一遍,连先前遣进京的青翟卫也筛选过。有两个还勉强凑合的,但怎么说,还是不大如意。
这时候,魏景难免会想起一个人,他的前洛京情报首领,陶宏。
能当前洛京情报首领,能力自然没有问题的,忠心不缺,且魏景也没有怎么思疑他叛变。
那为何不联络陶宏呢?
原因很简单,陶宏是个内宦,身处宫禁之内。而皇宫,一开始就被魏景排除出联络范围之内了。
魏景从前是深得皇恩的皇子,封王前就是住在皇宫,封王后虽然有了王府,但他常驻北疆,难得回一次京城,自然是紧着承欢父母膝下的。
从前陶宏的身份再合适不过,而现在反倒成了一个难题。
本来,魏景已经放弃陶宏的了,但谁知,这万寿节却在上林宛举行。
上林苑,前朝遗下的皇家园林兼猎场,经过大楚朝一代代皇帝的扩张修缮,已臻至完美。其内高山巍峨,林木高大,林内各种野兽自然繁衍;大湖烟波缥缈,鱼禽种类繁多;就连河流,也足足有八条之多。
八条,八条自然河流,可见这上林苑之大。
入内后,只要有心,根本不会和皇帝有啥接触。好比韩熙,朝贺他是绷紧心弦的,而这万寿节,他却甚是放松。
再说陶宏。
他是中车府内宦。
中车府,掌宫禁乘舆。陶宏是其中一名小管事,不起眼也不重要。但若皇帝携后妃移驾上林苑,中车府这种部门只有分身乏术的,诸大小管事必会随行。
中车府这种非近侍机构,随行,却绝不可能随驾狩猎。
而皇宫中的所有精锐高手,不用怀疑,他们肯定护在皇帝身侧去了。
“那我们如果进了上林苑,正好能轻易与陶宏联络上。”
邵箐很容易就听明白了魏景的意思,略琢磨了一下,这上林苑之行,其实和魏景上京联络眼线差不多,咋一听极让人悬心,其实危险性颇低。
“那咱们就进去吧,也不用担心留下来惹人侧目了。”
为什么邵箐这么说呢?
因为她和魏景邵箐二人,本来就有进入上林苑的名额。
上林苑狩猎,说白了就和进入野生动物保护区差不多,里面大小野兽自然繁衍,虎熊等猛兽绝不鲜见,刺激与危险并存。
皇帝当然不怕的,但上京朝贺者泱泱,有禁卫军但分到个人头上也不会太多。且外官们肯定也不敢将小命尽数托于陌生人。皇帝过生辰也不刻意为难人,于是很自然的,带进京这二十名随卫早已纳入此行范围。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邵箐原本是偏向不去的。但魏景这边有点麻烦,毕竟他是随卫身份,这节骨眼不去很惹人侧目,怕是得弄个重病出来才能糊弄过去。
她之前还犯难,弄什么重病好呢?才能合情合理又不露馅?
好了,现在不用烦了。
魏景道:“那好,咱们准备准备。”
风险小回报大,谨慎太过非他一贯作风。
且上林苑和皇宫不同,一入莽莽丛林再无踪迹,退一万步即使发生最糟糕的变故,他也有信心能带妻子全身而退。
夫妻略略商议,此事当即拍板。
邵箐立即动手准备。
准备什么?
她自己的新伪装。
进上林苑和进京城不同,前者是要搜身以防刺客的,女办男装不合适。
但这也没多大关系,这二十名随行人员,本来就可以有女眷的。她女装也准备有,直接伪装成侍女即可。
……
正月十六,皇帝移驾上林苑。
一大早宫门打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禁卫军列队而出,接着才是皇帝的龙辇、皇太后皇后凤辇,后妃车舆。再后面,才是王侯宗室,内外臣工。
外臣排在后面,一直到了半下午,益州驿馆才被通知做好准备出门,接上队伍。
“唉,这也等得太久了。”邵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她如今一身淡青色侍女装束,头上束了个双丫髻,肤色微黄有些许班点,杏仁大眼眼角微微耷拉,唯独一双点漆般的瞳仁亮晶晶的。
这一双瞳仁为她平凡的相貌增色不少,勉强够上了中等水平,但还是不大起眼。
魏景看了颇满意,低低在她耳边嘱咐一番,二人出去和大部队汇合。
韩熙故意略略拖延,二门外如今只剩下安阳郡一行,她一出去就麻利登上马车。
车帘放下,韩熙领着队伍,紧走一段赶上大部队,排在益州最末一个。
魏景很熟悉宫廷出行的流程,也很熟悉进入上林苑的步骤,因此很容易就钻了空子。
待抵达上林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上林苑大门前火杖幢幢,甲士林立,等排倒数第二的永昌郡蔡俞一行进入后,邵箐才跳下车,跟在韩熙后面过去。
“益州安阳郡?”
“是。”
坐在案后的是一名白面中年宦官,接过韩熙的腰牌仔细看了看,然后在一本册子上的“安阳郡”三字划了勾。
“进去吧。”
数了数后面恰好二十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上书“以凭放行”的临时腰牌,宦官挥挥手。
“下一个。”
韩熙一行即可进行下一步检查。
走进去些许左右各一排屋子,男的右女的左,谁也不认识谁,邵箐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很快就出来了。
女的比较少,她甚至比魏景等人还迅速。
顺利过关。
……
明天才是万寿节,得先在上林苑过一夜。
此时的上林苑人非常多,主子们倒无妨,随卫下仆的住处就很拥挤了。一个小黄门匆匆领路,给安阳郡二十人分配了两间屋子,扔下一句“水井在那边膳房在前头”,转身就走了。
无人伺候,一切自理,这正合魏景邵箐等人之意。
折腾到现在已是亥末,夜色深沉,夫妻俩用膳,随意选了一间房的内室,梳洗后先歇下。
“夫君?你知道中车府在什么位置么?”邵箐悄声问。
上林苑最前面是两层宫苑,第一层建筑密集,就是他们现今身处这一块。第二层建筑密度很低,近看湖泊水榭,远眺群山,多用于女眷文官赏景。再往后面才是广袤的猎场。
邵箐刚才进入时,见宫苑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甲兵,火杖幢幢,即便黑夜也亮如白昼,门禁极森严。内里还有队队甲兵巡逻,她此刻侧耳倾听,还能听见隐隐的脚步声。
这种防守密度,她总担心会露行迹,毕竟魏景肯定不会落下她的。多一个累赘,就差很远的。
“无事,中车府在第二层宫苑边缘。”放置车舆,很需要地方。
魏景安慰她:“明日是游园,且大量禁军将随御驾出,守卫必然会少很多。”
在保护力量有限的情况下,明日剩余的禁军几乎都会收缩到第二层宫苑。因为不打猎的宫妃文官和女眷,都会待在此处游园,大家届时是随意走动的。
他们都有光明正大的身份,让韩熙找个什么借口,提前从猎场回来得了。
邵箐放了心:“那就好。”
……
次日,一切进展果然如魏景所料。
皇帝先移驾至第二层宫苑游园,这韩熙都凑不上去,更甭提始终被安排外围等待的魏景等人。
一个多时辰后,皇帝跨马,浩浩荡荡往猎场而去。这么乌泱泱数以万计的人跟着,是不可能打到猎物的,于是他口谕,众卿随意即可。
非极亲近的臣属,很知情识趣地各自散去,爱打猎的打猎,不爱打猎的回去继续游园。
韩熙和益州几个郡守猎了一阵,在他刻意之下没多久就走散了,诸人立即一扯马缰折返。
“五哥,我们走吧。”
因为今早得出现在益州众人面前,邵箐又替换上让同伴给她带进来的书佐吏服。这打扮在宫苑内四处走动挺惹人侧目的,于是她换上了魏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淡黄色宫娥裙服。
魏景也换了一身衣裳,随卫的,但不是益州,深蓝色不知是哪个州的。
这直接就能光明正大走动了,风险更小;且就算万一,也不会暴露安阳郡。
邵箐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眼神,她随手取了个小托盘,上面放个匣子捧着,然后又取了两卷文书,递给魏景。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魏景在前,夹着两卷文书,仿佛是被打发回去取什么东西;而邵箐捧着托盘,也仿佛给主子送什么东西。
很顺利地,两人抵达中车府附近。
外官随卫进入中车府非常突兀,于是两人把道具往怀里一塞,魏景略略打量,挟起邵箐,脚尖一点纵身入内。
很快找到陶宏,这是个中年圆脸内侍,魏景照例试探一番,然后联络了对方。
在邵箐看来,这陶宏应是极忠心的。
魏景易了容,服饰风格也与过去迥异,他却仅凭骤一眼的背影,就把主子认出来了。
这一瞬间,她在陶宏眸中清晰看见了狂喜。久旱逢甘露,喜极过后就是失声痛哭,环境不允许,他捂住嘴,浑身颤抖落泪。
魏景眸中也闪过一抹温度,他亲自扶起了对方,并重新委以重任。
陶宏只问主子是否康泰,余者唯恐隔墙有耳半句不提。郑重领了任务后,又听魏景问他和宫外传递消息是否方便,他忙道:“这些时日奴婢一直在观察手下的人,主子放心,我后头再联系几个就是。”
他自然知道如今需极谨慎,又怕自己判断失误,忙将看中的人名告诉魏景。
魏景略略思索:“可。”
……
很顺利联络上了陶宏,就连带宫中也有了眼线,此行十分圆满。
魏景搂着邵箐,重新回到中车府不远处的树林当中。
这第二层宫苑林木湖泊处处,大小不等的宫室遍布山坡和溪谷,休憩处充裕且奢华,又尽量保留大自然的原貌,如同凡尘仙境。
这样的环境,非常利于隐身。二人从容不迫地重新整理衣冠,邵箐又细细给魏景检视了妆容,确定无一丝纰漏之后,他们才拿上道具,沿着缓坡往西,欲出了树林原路折返。
但谁知刚踏出一步,魏景却倏地伸手拉住了她。
邵箐心里“咯噔”一下。
魏景已搂着她的腰,快速闪进树林深处。
有人往这边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魏景不欲生事,正要携妻子从另一边绕出树林,不料来者一开口,他身形却倏地一顿。
“殿下!”
这声音很陌生,魏景一时没分辨出来,但他很快就听明白了。
“殿下,黄河凌汛已开始!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是丁化!
魏景微微侧头,只见不远处有二人疾步往树林深处而来。正焦急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绯色官袍中年男人,系银印,青绶三彩,正是九卿之一。
他当即判断此人乃新贵武安侯丁化。
另一人肤白红润,长目挺鼻,生得颇为英伟,即使不看那一身蓝色王袍,魏景也一眼把人认了出来。
正是安王。
这两人,私底下竟凑在一起了,且极为熟稔。
不用怀疑,这是撞上大机密了。
在安王蹙眉一挥手,两列亲卫迅速往外包抄守卫的之际,魏景心念电转,身形微动,无声退至十余丈外的一颗巨石之后。
这距离常人绝无法偷听,身后又是几丈高的陡坡,必然会是防守薄弱点,而恰巧草木旺盛适合隐身。
魏景非常人,而这又是个下风位,他堪堪能听见前头对话。
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他眯眼看去,却见丁化一张脸涨红,气急败坏低吼:“殿下!事前你说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即便是假死,也能助我脱身!”
“如今扶沟河堤已隐隐有崩溃之兆,再不作为,就来不及了!”
……
丁化是安王的人,很早就是。
安王成婚早,自六年前丁化嫡长女被赐婚为安王妃那时起,他就是安王的人。
今年夏初,他受安王指示,向皇帝上了束水攻沙的奏折。
此后,他便一直派人盯紧事涉的陈留扶沟段黄河大堤。
今年春早,立春后迅速回暖,前日,他接到心腹从扶沟紧急发回的密报。
黄河已开始解冻,浑浊的河水夹杂着大块小块的冰缓缓流动,而下游更北,却暂未见解冻迹象。
凌汛已至。
来得比预料中还要略早一些。
丁化没办法不心急如焚,一旦决堤,皇帝不杀他这个提议者不足以平民愤,他必须赶在事发之前,及时脱身。
可是他的主子安王……
安王年前半月抵京,那时丁化就想和他商议此事,可是当时二人都分身乏术,只得暂搁下了。
年后,安王却更忙,每每丁化寻,总会碰上他被皇帝宣召,要给太后请安,各种各样不能耽搁的事。
今天要不是他情急之下面上露了些,恐怕也不能将一心随驾的安王拉回来。
丁化心中,其实已隐隐生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他一直拒绝相信。
如今,这种预感又浮上心头,与焦炙忧虑混合在一起,陡然爆发成一种极致的恐慌和灼燥。
他猛地冲上两步。
“殿下!我为您……”尽忠多年!你不能兔死狗烹!
话到一半,丁化拔高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胸腹位置突然一痛,一种被利器刺进身体的尖锐痛意来得骤不及防。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有一柄镶嵌红宝的金丝匕首被握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中,而匕身已齐根没入他的胸腹,一缕殷红缓缓渗出,为绯色官袍染上些许艳色。
丁化双目陡然瞪大,倏地抬起头。
“你!”
作者有话要说:安王其实已做好后手准备了,并不是鲁莽行事的,咱们下一章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