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下了,后续的操作并不难。
颜明所述的蛙类确实常见,西南田间地头有,关键是药粉及其调配手法。
颜明马不停蹄,将其调配成一种汁液。邵箐看过,汁液呈乳白色,无丝毫异味。
此时已入夜。
青翟卫转战平陶盐驿。
高陵的盐船明日离开平陶,趁着夜色把一舱毒盐换了下来,至于新盐,只能先从旁边的盐船挪过来用着。
毒盐交给颜明设法销毁,至于隔壁少了盐的盐船,只好先设个法子绊住,再让庄延尽快从外购盐运回补上。
密锣紧鼓的一个昼夜,人人神经绷紧,天亮前,堪堪将诸事办妥。
……
黑黝黝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天光渐现,沉寂一夜的平陶城苏醒,食市开张,行人不绝,盐驿大码头停泊的新旧盐船也陆续扬帆起航。
平陶城西郊的一处江边丘顶,有二人无声立于其上,看高陵盐船自东边驶来,在眼前顺着河道拐了一个大弯,往西北而去。
魏景一身黑衣负手而立,墨色宽袖在江风中猎猎而飞。
邵箐侧头看他。
魏景早恢复如常,江风中他纹丝不动,宽额挺鼻的侧脸英俊依旧,邵箐却有一种他一夜之间瘦削了的错觉。
她喃喃道:“对不起。”
邵箐并没有丝毫后悔自己的行为,若真铸成大错,恐她会对当初二人的互相救赎心生愧悔。
但此时此刻看他,她心底却酸酸涩涩的难受极了。
她同样感到内疚。
她最知道他的入髓苦痛,她最知道他的仇深似海,连旁观的她都觉得伤痛难忍,更何况是身处其中的他。
邵箐不后悔自己昨日行为,但却为自己阻止了已这般伤痕累累的伴侣感到内疚,觉得很对不住他。
她低头:“对不起。”
“阿箐,这与你何干?”
对于她的致歉,魏景蹙了蹙眉,他转过身来,将她拥住为她挡去江风。
他微凉的唇贴着她的额际:“决定都是我下的,与你何干?”
“不许再说对不起。”我们之间不需要。
暖热的身躯拥在怀中,熟悉的温度熨帖着他冰冰凉的心,魏景双臂收紧,闭了闭眼,脸上方现出一丝脆弱来。
“阿箐,我觉得我对不起我的母后皇兄,也对不起我的嫂嫂侄儿。”他低低道。
两难的决定一下,亲眼目睹盐船起航,他心中某个位置如释重负。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愧疚,让他片刻无法安宁。
他违背的自己誓言,没有尽全力为母兄嫂侄复仇,他对不起他的慈母,对不起他的胞兄,也对不起他可怜的侄儿嫂嫂。
这种情感如同海潮,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唯有在妻子身边,他才能表露倾吐。
魏景剑眉深深蹙起,英挺的面上现出痛苦、挣扎之色,深切且浓重。
邵箐抱紧他:“会成功的!”
她心脏无法抑制地泛起痛意,拧着疼,难受极了。她哑声道:“会成功的。你母后皇兄嫂嫂侄儿在天之灵,想必也更愿意看见你这般做。”
……
邵箐从来没有这么焦虑地期盼过一件事,甚至比她当初密林中期盼能逃出生天还要更热切一些。
她那天病体未愈又逢宿疾发作,身体其实还有些不适,但她已完全压下并忽略了,只紧张盯着每日的情报,一再祈祷着。
等待的时光总是难熬的。
韩熙得令领人尾随盐船而去,消息一天三报。盐船正常航行,第四天抵达高陵码头,卸盐,运输,入库。
最关键的一环终于到了。
屏息以待中,终于在十二天接获喜讯,此批官盐出库。
邵箐大喜过望。
魏景立即下令,按计划行事。
……
——
与南部的山高林密路狭不同,安阳郡北部虽也有山,但去平坦开阔得多了,耕地极多,人烟稠密。
高陵古城,安阳郡治所,一泓护城河水环绕古朴巍峨的城墙,高矮不同的屋舍鳞次栉比,人声鼎沸,极为繁华。
比较起来,城西要更安静,因为此处乃贵人聚居之地,寻常小民甚少涉足更不敢喧哗。
郡尉鲍忠的府邸正在其中。
郡尉乃一郡二号人物,仅次于郡守之下。但到了安阳郡,鲍忠作为何二公子一派在本郡的头领,他一直和郡守董度平分秋色。谁也压不了谁,但彼此都无时无刻不想将对方压服,乃至彻底击垮。
不久前的私盐案将二人的矛盾彻底激化,侥幸全身而退的董度恨毒了鲍忠,双方正斗得如火如荼。
这日,鲍府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正是韩熙。
鲍忠极欣赏魏景,立即亲自见了,本以为只是寻常通讯,他正暗赞送信者不俗,谁知韩熙呈上的信笺,却让他大吃一惊。
“濮人对我和子况生恨?欲借董度之手一石二鸟,彻底将我置之死地?!”
魏景借口夷族告密,将濮人阴谋叙述得清楚明白,鲍忠大惊之后便是大喜。;
“好!好一条毒盐计!”
他“腾”一声站起来:“我马上布置,此次必要将董贼一网打尽!”
韩熙立即拱手:“某略长武艺,奉县尊之令,在使君手下听令。”
这一点,魏景在信上说了,韩熙身手很不错,若鲍忠需要使唤人手,正好效命。
底下人很有心了,鲍忠自然不会拒绝,叫起韩熙,立即传了心腹来紧急布置。
魏景所谋甚大,为了不露破绽和漏洞,必要以快打慢,建立在万分紧急的情况底下。所以,此时“毒盐”已经出库,进入贩售的状态中。
“毒情”爆发迫在眉睫。
鲍忠最多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当夜郡尉府灯火通明,布置在连夜紧急进行中。
他雄心勃勃,将濮人报复的对象嫁祸于董度。
致数千上万百姓遭遇毒害致死,案情之严重足可以先斩后奏。务必要利用此次天赐良机,将三公子一派连根拔起,从此彻底掌控安阳。
“万事俱备,明日毒情一旦爆发,周迁范亚,你二人立即率麾下将士包围郡守府,将董贼一党擒获!”
鲍忠彻夜不眠,却精神抖擞,他面前两员心腹将领周迁范亚铿声领命:“标下定不辱命!”
立在末位的韩熙眼帘微垂,遮住一抹暗光。
是时候给董度透露风声了。
……
魏景所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鹬鸟有了,这河蚌如何能少呢?
庄延的胞弟庄韦,早早配合平陶来人,已经盯上的郡守府一名谋士邱令,并套上了关系。
于是在一大清早,董度就接到了两个让他大惊失色的消息。
南城北城爆发疫情,患病者红疹斑斑,极其骇人,去察看的属官连爬带滚回来,说疑似天花。
在场所有人惊慌失措,董度尚来不及让人把这属官移出去,紧接着又收到一个大消息。
天花是假的,此乃夷族秘毒,更糟糕的是鲍忠早知晓此事,布置好嫁祸他不说,更要先斩后奏今早就率兵拿下他。
他大怒:“好一个阴险歹毒的鲍贼!”
董度立即下令:“立即持我印信去西郊大营,命张德孙安即刻率军前来,反擒并歼灭鲍贼一党!”
……
两派领命前来的兵卒毫无意外地战在一起,并且越演越烈,很快就由一开始的数千人,迅速演变成高陵东西两座大营的内战。
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双方骑虎难下,唯有彻底打败对方并杀死,然后将罪名扣上去,才能全身而退。
不死不休。
鲍忠是郡尉,本身就是武将,而董度也非文士,这二人亲自披挂,指挥并上阵冲杀。
韩熙的勇猛极得鲍忠赏析,很顺利进入核心圈。于是,鲍忠没多久就吃了敌方一箭,箭矢穿透他的上腹,他登时重伤坠马,是韩熙奋不顾身接住了他。
士气锐减,很快就处于下风,董度乘胜追击,鲍忠一方不敌,他不得不退守东郊大营,给何二公子传讯的同时,密令底下心腹诸边县来援。
……
至此,魏景所谋之势终成。
垂眸在日夜兼程送至的的密令上一扫而过,他沉声下令:“传令,即刻点兵,星夜驰援。”
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妥当。陈琦邓光领一千县兵留守,他亲率四千兵驰援,而三千青翟卫早化整为零前往高陵,必要时可暗下调换或合兵。
魏景令下,立即传往县兵营,诸人匆匆各自准备去了,他站起:“阿箐,我们立即更衣出发。”
平陶几倾巢而出,却有善毒且仇深的濮人虎视在侧,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将妻子独留下来的。
携邵箐前往高陵先安置,这是必行之事,魏景唯一犹豫的是,是让她与军队一同前行呢?还是吩咐人护着她徐徐上路。
驰援高陵,分秒必争,抛下辎重一路急行军,他怕妻子太吃力。
但邵箐毫不犹豫选择了与军队同行。现在兵力都得使在刀刃上,如何再好分出人手一路护她?且平陶一行乃骑兵步兵混合,急行军速度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
这几个月她一直在苦练马术,骑马总不能比步兵辛苦的吧?
就这么定下来了,魏景使人给邵箐制了一身新甲衣,正好能用上。
她一身软甲,英姿飒爽,紧随魏景身侧。
魏景身披赤色铠甲,手提湛金斩马刀,一勒缰绳,眺望西北,锐利双眸闪过一抹势在必得之色。
“传令,全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