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状似小儿涂鸦般的图案,乃魏景旧年亲自拟定的暗号之一,专用于他和青翟卫十来个头领心腹联络,也仅被彼此所知晓。
对比起青翟营过半数人知的梅花暗号,隐蔽和安全性陡然大增。
魏景眸光微微闪了闪,只没说什么,护着邵箐继续缓缓向前。
邵箐也闭紧嘴巴,不再询问半句,此处人多口杂,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回县衙再细说不迟。
只是回到县衙,不待他们说什么话,翘首等待良久的庄延扔下笔,匆匆迎上前来了。
“县尊,您回来了!”
他拱了拱手:“在下有事要禀,请县尊……”
庄延止住话头,魏景了然,携邵箐率先往前衙书房而去。
进得书房,庄延立即道:“县尊,平陶东郊二三十里外,来了一群武士,已盘桓二三日不去。”
“武士?”
“对!至少有数百之众,作行商农人打扮,四下散开,也不聚拢,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对方伪装技术极到位,也很警惕,庄延之所以能这么快知晓纯属偶然。
他手下有十数支商队,日常出入平陶。前段日子,一商队在外路遇劫匪,恰巧被另一路过的商队救了,对方手起刀落毫不犹豫,互相配合天衣无缝,高效率解决战斗令人印象深刻。
庄家商队的领队感恩戴德,急急上前致谢,谁知对方却似乎不大乐意与他搭话,头领随意说了两句,匆匆就离开的。
当时庄家领队也没在意,毕竟货期紧太常见了,出来跑的都知道。
但谁知,他回到平陶附近的时候,却又见了这位路见不平的头领一次。
对方匆匆而过,不过惊鸿一瞥,但先前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庄家领队当场就把人认了出来,他眉心登时一蹙。
因为,对方如今已作农夫打扮,和官道上扛着锄头而过的村夫一般无二。
能混上商队首领常年往外跑的,就没有笨人,登时一丝异样感觉浮上心头。
庄延如今投了魏景,在县衙任功曹吏,左臂右膀的人物,整个庄家都提升了一级。而作为庄延信重的心腹,领队自然格外看重平陶的安全和秩序。
他心下一凛,当即使人小心尾随并观察,然而飞奔回来禀告家主。
庄延肃然道:“这群人警惕心极强,相当有纪律,尾随那人已是经验丰富,谁知跟了过去,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全无踪迹,再寻无处可觅,之所以判断应至少数百人,是因为领队回忆,先前被救的时候对方是个大商队,有二三百人。
这么一群人在平陶附近盘桓不去,实在不得不让庄延绷紧心弦。
“县尊,恐我们要多多警惕,可要遣些兵卒乔装去搜寻?”几百人一起活动,即便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痕迹的。
邵箐闻言,忍不住看了魏景一眼。二人前脚发现暗号,后脚就获报有一配合得宜战斗力强的团伙出没,实在不能不让她想得有点多。
魏景神色如常,不见半点端倪,颔首道:“此事我会安排下去,文珪当记一功。”
庄延松了一口气,虽只窥见魏景本领冰山一角,但他已万分信服,心中牵挂去了,他拱手告退。
身兼几职,公务太多,分身乏术。
庄延出去后,邵箐掩上门,小小声问:“夫君?咱们真要遣人去搜寻痕迹吗?”
魏景摇头:“今夜我先去看一看。”
这个今夜去,毫无疑问是高来高去的,这些邵箐帮不上忙,遂不问了。
处理了要紧的公务,二人携手回房,用了晚膳,便解衣歇下。
刚有了最亲密的关系,白日还好,夜间总感觉多了点异样。邵箐有些不自然,且她还担心他会再求欢,腿心尚有不适,即便昨夜这般温柔地一轮下来,她怕也煎熬。
只魏景并未有此意,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语带安抚:“睡吧。”
“嗯。”
邵箐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了,心疼她肯定是其一的,其二吧,他仍身处母后孝期。
如今的居丧制度并未纳入律法,远不如后世的严格,范围也仅限王室诸侯。且永昌年间爆发九国之乱,大楚中兴之势陡然腰斩,永昌帝临终前下了一道短丧诏,将三年之丧改为九个月。
魏景因为心结,遵母后遗嘱补了礼后立即就和邵箐圆了房,但接下来这三个月,他肯定想守满的。
邵箐这么一想心下大定,实在不是她不想尽夫妻义务,而是只要一想昨夜那磨人的过程,她就头皮发麻。
能缓三个月,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冲魏景一笑,十分放心的阖上双目。
邵箐并未遮掩自己的意思,魏景很轻易就看懂了,他挑了挑眉,有些好笑也有些疼惜,低低道:“以后就不疼了。”
他拥着她,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二人如今这睡觉的姿势变了,邵箐不再自己蜷缩着睡,而魏景也不再双手搁在腹部端正躺着。他们不再各盖一床被子,改为相拥而眠。
邵箐不怎么习惯,但作为一个睡眠质量颇佳的人,她闭目一阵子,还是陷入了黑甜乡。
耳畔呼吸变得清浅绵长,魏景借着筛进窗棂子的月光,静静看着她沉睡的脸庞,躺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翻身下床。
他给邵箐掖了掖被角,披上一身黑色扎袖武士服,闪身出了房门,脚尖一点,不见了踪影。
……
他无声无息掠出城,直奔东郊。
联络暗号之所以能联络,那是因为它还隐藏着方位和距离,魏景很快抵达暗号指示的东郊二十里处。
这是一个三岔口,他隐在暗处,旁人窥不见他,他也没发现目标。
三岔口却立了一块醒目的大路碑,魏景静听四下无人,这才纵身到石碑前。
果然,在石碑背后的根部,又找到了一个暗号。
只是,这个暗号?
魏景剑眉微挑。
石碑上是一个小小的灯笼状暗号,很特别,也更鲜为人知,乃当初对鞑靼最后一战时,他和麾下心腹谋臣季桓一同拟定的其中之一。只由于当时战况有变,这批暗号弃之不用,所以当世晓得此暗号及其含义的,只有二人。
季桓也来了?
季桓,字伯言,江东名士,当时一流谋臣也。吏治**内忧外患,他不见明主遂隐于山川。后五皇子魏景横空出世,肃北军痛击鞑靼,获得数十年来首次大胜。他钦佩仰慕至极,遂不远千里奔往北疆,投于齐王麾下一展其志。
宾主关系极好,魏景知晓对方一直不屑大楚朝廷的,也是皇太子和他本人能得褒誉。
如今皇太子已死,魏景下落不明,季桓愤而离开实意料中事,原来他和青翟卫一起南下了。
分不过半年,却恍如隔世。
魏景垂目立了数息,脚尖一点,往暗号指示的西南方而去。
……
“尾随咱们的是什么人?查清楚了么?”
距汒水南岸约二里处的山坳处,季桓皱了皱眉,问刚折返的韩熙。
一行人当初发现青翟卫中有奸细,立即转移并再次清洗。费了些力气摆脱安王围捕,又使计策诈了几次,确认队伍中再无二心者后,匆匆再次投入到寻找魏景的路上了。
两个多月下来,他们从东到西,分开十几路人马,伪装商队寻找至今。
并未有所获,反而先前路见不平除了窝悍匪,倒惹上了麻烦。
庄延的人尾随失败,他们不知道自己反被韩熙亲自领人反追踪了。
韩熙中午去了,夤夜才归。
“平陶一世家手下的商队,家主姓庄。这庄家从前是平陶数一数二的商贾,但二月前得了新县令青睐,已跻身官吏,如是平陶数一数二的人物。”
韩熙跟去半天,就把领队和庄家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季桓点了点头:“这主家是平陶县衙的要紧人物,底下人多多关注异常状况,尚算合理。只要我等不滋事,应无妨碍。”
韩熙赞同,其实以他们这群人的本领,在四下大敞的旷野,根本不可能被区区县兵围捕。唯二担忧的,一怕耽误了寻找殿下,二也恐引起安王注目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排除二者,余者没有妨碍。
季桓看了眼一旁认真倾听的张雍陈琦二人。当日率先拔刀相助的其实是张雍,陈琦紧随其后,他本人迟疑了一下,因为他认为所有事情都及不上寻找殿下重要。
他就怕多生枝节。
如今果然惹出麻烦,他有心想劝两句,但又不想浇灭张陈的一腔热血,话到嘴边几番,又给咽了回去。
“季先生,这平陶县令倒有些意思。”韩熙是个心细的,见状连忙岔开话题。
“怎么个有意思法?”
季桓明白韩熙的意思,算了,他放弃劝说,就着对方的话题说来。
“啧,有勇有谋,还会些功夫。据说这平陶已被前县尉称霸十余年,前后几任县令奈何不得,他一来倒根除了。”
“咦?”
张雍立即接话:“那我们可要查探一下这个县令?”
自从出了奸细一事后,以防万一,韩熙等人商议后决定舍弃从前的梅花暗号,宁愿效率大大降低,也不将新暗号宣于全营。
除此之外,季桓还提议,每途径一处,都仔细探听近期可有不同的人和事。
与新帝和安王的不同,季桓对魏景的了解远胜于前者。他揣度,殿下未必不会隐于暗处积攒势力,以备日后一举推翻这大楚朝。
毕竟如今这大楚朝,病入膏肓,唯二的救命药又去了,大厦将倾之势已现。
如果真这样,益州、交州这类偏远之地是最很合适的。
这提议一出,立即得韩熙几人附和,他们打算先搜寻益州,如无果就转战交州,再不行还有荆州等。
故而张雍眼下有此言,一路上,但凡有些不同人和事,不拘大小,他们统统都暗地里查探了一遍。
可惜,未有果。
但他们从未气馁。
季桓颔首:“明日先进城探听一番,若这县令确实了得,咱们再探探县衙。”
“好!”
众人说定,遂安排扎营守夜诸事。
夜风徐徐,已带来凉意,人数足有数百但声响很小,掩藏在茅草树木摇曳的沙沙声之下。
数十丈外的山脚,有处茅草丛随风轻轻一晃,未引起哨卫丝毫关注,一个黑色人影已无声没入山林间。
……
魏景回到县衙后院已子时过半,轻轻推开内室门,他怕惊醒邵箐,不想门一开,却见她已醒了正拥被坐着。
“夫君,如何了?可是他们?”
窗纱筛进的朦胧月光下,她一身白绫寝衣,乌发蓬松软软披在肩膀,目光却清明,显然醒了不止一阵,一双杏目带关切,正定定看着他。
在这个尤带寒意的秋夜,他披着露水出门,却有一人在夜半等候他归来。
自心底无声涌出的热意,已无声淌至四肢百骸,秋夜的寒凉已被关在门外,他一贯冷冽的眉目染上柔和之色,缓声道:“嗯,就是他们。”
魏景解了外衫,上床拥她躺下:“醒了如何不睡?”
“我不困。”
邵箐起夜就见床畔空了,安稳不易她有些惦记,也没继续睡,而是等他回来。
“那咱们这回要和他们联络么?”
这话,数月前邵箐在来平陶的路上问过一次,彼时魏景说还不是时候,那现在呢?
魏景道:“差不多了,我再观察二日,不急。”
他说不急就不急,论心机手段和对青翟卫的了解,邵箐远及不上他,这事就不发表意见了。
“先睡吧。”
魏景轻拍了拍她的背,邵箐冲他一笑。
她正要和从前一样阖上眼睛睡觉,不想,他却忽凑上前,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薄唇柔软,刚从外面回来带些凉意,温度却尚在舒适范围中。
呃,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亲了她?!
这是魏景第二次亲吻她,头一次是昨夜,二人行房之时。
当时敦伦,那亲吻最正常不过。
可是,现在并没有呀。
邵箐能感觉到,他这个轻吻不带丝毫**,一触即离,他微微带笑,垂目看着她。
怎么说呢?这一瞬间的感觉很像情侣,让人很骤不及防。
邵箐愣了愣,却见魏景神色自然,转念一想,他们现在是夫妻了,更亲昵才正常。
总不能继续和从前一个相处模式的吧?
这么一想,方才忽涌起的那些手足无措的异样感就去了大半,邵箐释然。
不过她还是有些热血上涌,脸皮比刚才要烫些,她努力忽视唇角因被吻带了的些许麻痒之意,忙不迭闭眼,嘟囔:“哦,那我要睡啦。”
鸦鬓乌发,眉目灵动,到底是有了最亲密的接触,她神色比之以往,多出了一些女儿家的娇憨之态。
魏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他心中感觉,但他知道自己是愉悦的,他低低道:“嗯,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