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安娜回到公寓,踢掉高跟鞋,光脚走到母亲存钱的地方,伸手一摸,竟然摸了个空。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又摸了几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家里不可能遭贼,因为她就住在贼窝里,从小到大没人比她更懂防贼。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她把钱都花光了。
花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安娜努力回想这几天买了什么东西,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买。不对,一开始,她买了一些小东西,像耳环、发卡、假睫毛……这些小玩意儿只要十几美分,她觉得自己承担得起,于是一口气买了一大堆。
后来,她路过一个杂志摊,摆在最前方的杂志,女模特穿着白色的比基尼,眼神迷离,亮粉色的双唇微张,露出整齐的贝齿。许多男人在这本杂志前流连忘返。她唾弃着这些男人好色的样子,却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百货商场,买下了一支金属管口红。
口红到手的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一丝后悔,但很快就被膨胀的满足感填满。
就这样,她不知不觉间买下了很多没必要的化妆品。因为不是一次性将钱花光的,她甚至没有花钱的负罪感,也不觉得自己是在乱花钱,直到回到家,才惊觉自己已经把钱花完了!
尽管她已经找到了工作,但距离发工资还有一段时日,而且,这家餐厅并不会像其他餐厅一样,会为员工提供吃喝。钱花光以后,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想到这里,她的背上爬满了冷汗,第一次意识到母亲离开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不再有亲人,也不再有避风的港湾,任何事都只能独自面对。
安娜站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到卫生间,想洗把脸冷静下来。然而,她打开水龙头,看着哗哗流下的清水,第一反应却是,以后水费是不是也要她去交……?
怎么交?
去哪里交?
要交多少钱?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她的母亲是怎样的优待她。为了保护她,她的母亲把她裹在一个温暖而安全的蚕茧里,将黑暗和肮脏隔绝在外。她的母亲从不跟她诉说自己有多么辛苦,也不向她表达爱意,只给她输送能活下去的养分。她确实活下来了,却对存活的办法一无所知。负责提供养分的人离开了,她浑浑噩噩地从蚕茧里钻出来,然后一脚踩进了沼泽般的黑暗里。
镇定地关上水龙头,安娜用毛巾擦干湿润的脸颊,凑到镜子前,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漂亮的脸蛋。
洗掉眉毛、睫毛膏和口红后,这张脸蛋反而更漂亮了,肌肤蜜似的甜润,透着健康的粉红,就算不涂口红,嘴唇也是鲜亮的玫瑰色。不过,这一点让安娜不高兴极了,因为现在流行亮粉色和浅粉色,她涂在嘴上显得特别可笑。
她的头发和眉毛特别浓密,几乎每隔两天,就要修一修眉毛,不然就会像疯长的杂草似的,蔓延到发际线去。她过于厚实的头发,让她骄傲,也让她头疼。她的发质很硬,每一根头发都生机勃勃,每天至少得花十分钟梳头,因此总是错过公交车。
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若是失去金钱的灌溉,很快就会黯然失色。
她想起了母亲的朋友,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应召女郎。母亲告诉她,这女孩是因为意外怀孕才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安娜,现在的女孩都完啦,还在读高中就怀孕了!我听那女孩说,在她们学校,甚至有女孩生完孩子再回去上课的——竟然有这么可怕的事!你可千万别跟她学,你以后是要上大学的!”
说完,她的母亲掐灭烟头,打开房门,把那女孩接了进来。那是安娜第一次看见不体面的应召女郎——在此之前,她以为所有应召女郎都和她母亲一样,过着时不时跟客人私奔的浪漫生活。那女孩脸色苍白,双颊长满黄褐色的雀斑,下嘴唇有一块翘起的死皮,似乎很久都没有好好打扮自己了。
安娜并不同情那女孩的遭遇——她根本不懂,不到二十岁生孩子,对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但她挺同情那女孩没办法打扮自己。如果有一天,她也变得那么狼狈,那么浮肿,那么难看,那她宁愿去死。
想到这里,安娜抬起头,看着镜中青春靓丽的自己,做出了决定。
——
次日,安娜找到夏洛特,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有钱男人的?”
听见这话,夏洛特的脸颊红得快要滴血,还以为安娜要羞辱她,支支吾吾地吐不出话。谁知,安娜下一句话是:“能不能帮我也介绍一个。”
夏洛特:“……”
夏洛特涨红了脸,看着安娜纯洁美丽的脸蛋,其实很想劝她别走上这条不归路,但她的思维简单,唇舌蠢笨,想不出劝解的话语,再加上每个堕落的人,都希望别人一起堕落。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安娜的请求。
这一回,换夏洛特把安娜带到了梅森太太的公寓前。安娜走进去时,还以为自己走进了恐怖片里巨人的心房。屋内墙壁是灰粉色,地毯是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粉味,因为气味过于浓烈,让人想起夏日巷尾发酵的垃圾堆。
一个女人从二楼走下来,漠然地看她一眼,走向沙发坐下,低头开始涂趾甲油。她穿着吊带长裙,肩膀浑圆,上半身饱满得像快结出果实的花朵,浑身散发出酒和汗的气味。她似乎没有闻到自己的体味,只是专注地涂趾甲油。
梅森太太的房间在公寓的最里面,即将走进那个房间时,安娜突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逃跑**。
她终于察觉到自己正在走向一条不归路。想到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头,她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炸起来,小腿在打颤,后背全是黏糊糊的热汗。
这时候,她所有感官都敏锐了起来。像误闯猛兽巢穴的羚羊一样,她嗅到了这座公寓坟墓般腐朽的气息,她看到了住在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青色的眼圈、疲乏的神情。她渐渐意识到,出卖自己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除了出卖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想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她的脑袋太小,太精致了,这是一颗适合出现在镁光灯下、杂志封面上的脑袋,而不是一颗用来思考的脑袋。
所以,她想不出来。
最终,安娜走进了梅森太太的房间。
令她松一口气的是,梅森太太长得并不凶恶,甚至有些和气。她烫着齐耳鬈发,眼线浓黑,嘴唇很厚,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对金钱的渴望,似乎在她这里,只能谈论肉.体和金钱这两种话题。
梅森太太看了安娜一眼,有些惊讶:“玛丽?”
在梅森太太的面前,安娜的锐气被磨平了不少:“玛丽是我妈妈。”
“这样。”梅森太太应了一声,用大拇指和食指摘下嘴里的香烟,吐出一个呛人的烟圈,“那么,小姑娘,你找我干什么?我最近可没找你妈妈的麻烦。”
“我妈妈跑了。”安娜本想把自己描述得凄惨一些,但她的文字功底有限,再加上这段时间,她大手大脚地花钱,过得可以说是逍遥自在,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描述得凄惨一些,干脆平铺直叙地说道,“我没钱了,你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个有钱男人。”
“可以。”梅森太太答应得很爽快,“但我要收介绍费。”
“多少?”
“不多,165美元,一次隆胸手术的价钱。”
安娜问:“以后给你行吗?我现在没钱。”
梅森太太眯着眼打量她片刻,缓缓点了下头:“可以,不过你要和我签个合同。”
“行。”
交易达成。梅森太太把香烟搁在烟灰缸的边缘,用舌头舔了下大拇指,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写下两行英文。她的字迹非常潦草,但大概能看清“165美元”等字样。安娜接过纸张,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会儿,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安娜·布朗。
做完这一切,梅森太太随手把那张纸收进了抽屉里,像是根本不在乎那165美元。她拿出一个硬壳相簿,扔到安娜面前:“这些,都是我这里的常客,你挑两个合眼缘的。”说着,她夹起香烟,吸了两口,像音乐剧里的女巫沙哑地笑了起来,“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总是吵着闹着要公平么。我这样算不算公平?给你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选举权。”
安娜打开相簿,里面全是形形色色的中年男人,每一个都长得奇形怪状,每一个都胖得像怀胎八月的孕妇。她皱着鼻子,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一个看得过去的中年男人。她把相簿推回去:“就他吧。”
梅森太太的头没动,眼珠往下一转,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哦,他呀,他喜欢女学生——不是酗酒打架崇拜嬉皮士的女学生,是青涩可爱的女学生。明天我就安排你们见面,你记得不要化妆,打扮得清纯一点。”
就这样,安娜顺利地卖掉了自己,并欠下165美元的债务。
第二日,她按照梅森太太的指示,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市中心的歌剧院。她很少到这里来,因为这里太过繁华,每个经过这里的女性都闪耀夺目。她知道自己很美,却也知道自己还没有美到睥睨全美国女性的地步,所以只在自己的街区当美人儿,很少踏足市中心。
走下出租车,她路过一家糖果店,在橱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白色连衣裙,裙摆刚好遮住膝盖,是中年男人喜欢的长度。她浓密的头发披散着,盖住一截清瘦的锁骨。失去烟熏妆的武装后,她美丽的眉眼氤氲着一团稚气,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女学生一样,而不是一个即将出卖自己的失足女孩。
安娜是个乐观的女孩,乐观的要素就是绝不深想。于是,她点到即止,没有继续看下去,转身走向歌剧院。
白色剧院宏伟庄严,罗马柱古老而奢华,星条旗在风中飘扬。安娜等了十多分钟,有些无聊,往嘴里塞了条口香糖。
这时,有两个男人从剧院里走了出来。
最先走出来的中年男人地中海发型,圆脸,有些发福,但因为鼻梁挺直,额头饱满,长得不算特别难看,刚好在她的接受范围内,是她准备傍上的有钱男人。
至于,另一个男人……
安娜眨了眨眼,忘记了嚼口香糖,傻傻地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跳停滞了两秒钟,但紧接着就被更响亮、更急促的心跳声就填满了心房。
看着那个男人的侧脸,她的耳根一阵针刺般疼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充血发热的感觉。
……她竟然因为一个陌生男人的侧脸,心跳到耳根发疼发热。
可是,那个男人长得是那么好看。
他拿着手杖,穿着深灰色长大衣,里面是黑色缎面衬衫,衣摆垂至膝盖,皮鞋锃亮。他的身材特别高大,几乎高出旁边中年男人一个头,似乎要微微低头,才能听见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一边听着中年男人说话,一边微勾唇角,露出礼貌却漫不经心的微笑。
这个笑容,直接让她半边心脏都陷入麻痹。
分明不是春天,四周也没有鲜花盛开,看着那个男人的面孔,她却听见了灿烂春花扑簌簌怒放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