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他们从后一辆马车下来,一行人方走至山门处,便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迎出来。
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道:“主持大师算到施主您今日会来,特叫贫僧在此等候。”
萧珏道了声“有劳”,小沙弥又双手合十作揖,这才带着他们往寺里走。
进了山门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片石阶,石阶两旁种了雪松,望着倒是清冷有雅致。
小沙弥道:“这台阶有九百九十九级,都说走过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再去佛前祈愿,佛主便能看见真心。”
大昭寺建在山顶,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直通接引殿,真要爬完这片台阶,相当于翻了一座山。
萧珏知晓叶卿一贯是养尊处优的,也没打算让她徒步走上去,扭头吩咐王荆:“寻架滑竿来。”
这滑竿只能乘一人,叶卿一听便知晓萧珏是为了让自己方便。
进寺庙礼个佛还这般娇气,叶卿自知失礼,便道:“我能走的。”
萧珏拧着眉头不说话。
叶卿道:“我且先走一段路罢,若是走不动了,再乘滑竿便是,好歹也在佛前尽了一片心意。”
她这般说,到让萧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
一行人静默无言,石阶爬到一大半的时候,叶卿就知道苦头了,小腿肚发软,脚底许是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有些刺疼,她没好意思叫停,硬着头皮继续爬台阶。
萧珏发现了她面上隐忍的痛苦,当即蹲下要看她的脚。
叶卿惊着了,忙道:“陛……相公!”
萧珏摸了摸她的鞋面,冷了脸色:“鞋子不适合走路怎不早说。”
他们停下的时候,王荆见势不妙,已经让抬着滑竿的侍卫把滑竿抬了过来。
这么一大群人都走路,唯有她一人坐滑竿,叶卿面上要烧起来一般,火辣辣的。
她第一次憎恶起自己这娇气无比的身体来,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作祟,她倔强摇头:“我跟你一起走完这片台阶。”
萧珏眉心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低斥了一声:“你在拧什么?”
言罢也不等叶卿说话,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跨上台阶。
叶卿惊得赶紧用双手搂住了他脖子,惊魂未定唤他:“相公!”
萧珏低头瞥她一眼,眸中神色太深,一时间竟叫人看不分明。只听他道:“你不是不肯坐滑竿,偏要走路向佛祖表诚心么?我抱着你走便是。”
被他困在怀里,叶卿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瞧见他一截线条优美的下巴。身后王荆他们是何神色,她也顾不得了。
石阶两旁的青松一片片往后倒退,接引殿的一角飞檐已能看见,天上的浮云似乎也在倒退。
叶卿突然就有了一种,这寥寥数百步,他们已经走完一生的错觉。
她不由自主把萧珏的衣襟攥紧了些。
萧珏许是发现了,低头的时候嘴角挽起一抹笑意:“就这几步路,我还不至于抱不动,不会摔了你。”
他误会了,她却没解释的意思。
一直到了接引殿,萧珏都没让她脚再沾地。
住持明显是知晓萧珏身份的,对他恭敬有加,听萧珏说叶卿脚怕是伤到了,便亲自领他们去了接引殿的内室。
寺中不缺膏药,等墨竹她们上来,便取了小沙弥送来的膏药进门。
萧珏脱下叶卿的鞋袜,发现她脚上的确是起了两个水泡。
一大一小,晶莹透亮,生在她白里透红的脚心,看着倒是怪可爱的。
萧珏盯着看了一会儿,拿手轻轻戳了一下。
叶卿顿时痛得嗷嗷叫,脚丫子乱踢,还险些踹萧珏脸上去。
“你存心戏弄我!”这具身体受不得疼,一疼那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仿佛泪腺不受大脑控制。叶卿有些后悔,自己上山前是不是脑子秀逗了,有滑竿不坐,偏要跟着爬石阶。
看她哭得这般可怜,萧珏倒是良心发现了,他抿着笑意低咳两声:“我是看你那水泡有没有破开的可能。”
他去了墨竹奉上来的膏药,一点一点均匀抹在叶卿脚心起水泡的地方。
药膏凉幽幽的,敷上去脚心火辣辣的痛感瞬间消失了,她倒吸一口凉气,舒服的眯起了眼。
萧珏望着她那双白嫩嫩的脚丫子,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脚趾。
叶卿警惕缩回了脚,一脸“你干嘛”的表情盯着萧珏。
陛下毒舌的毛病说犯就犯:“一看你就鲜少走路,脚都胖成这样。”
叶卿:“……”
墨竹赶紧解围:“陛下,方才住持大师说再前殿等您理佛。”
萧珏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看了一眼脸鼓成河豚的叶卿,想补救又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得摸摸鼻子出了内室。
萧珏出去后,墨竹才笑着打圆场:“娘娘莫气了,陛下分明是紧张你。”
叶卿盯着自己双脚看了很久,脸快皱成一个包子:“不,本宫脚真有些胖。”
不止脚胖,她浑身上下都肉肉的,只是因为骨架小,看不出来。
叶卿心灰意冷躺了下去,暗自决定以后要多运动。
大昭寺前殿供奉着一尊三丈余高的金佛,金佛周围还有许多菩萨罗汉的雕像,个个栩栩如生。不知当初造这些佛龛的人是何心态,主佛五官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在悲悯世人。那些形态各异,神态也各异的菩萨罗汉,看起来则没这般慈悲。
在殿内一排长明烛的照耀下,佛龛的神态甚至有些诡异莫测。
大昭寺的住持跪在殿内的一张蒲团上,一遍捻动佛珠,一边敲打木鱼。
萧珏走进殿内,跪在了旁边那张蒲团上,双手合十磕了三个头。
“她的长生牌位,一直供着。”磕完了头,年轻的帝王起身,站在一众形态万千,神色诡谲的佛龛面前,清瘦的身形巍然不动,仿佛早已超脱出这万丈红尘,遗世而独立于芸芸众生。
住持停下了敲打木鱼,掀开眼皮:“施主,当年那一卦,已有了变数,如今可要重算?”
年轻的帝王笑了笑,三分狂气七分桀骜:“当年住持断定无解的卦都有了变数,可见这命数也不可尽信,与其听天命,我更信人定胜天。”
住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切忌,积德行善,莫要沾染太多杀孽。”
这次萧珏眼中的讥诮和自嘲多了些:“自打那张龙椅存在之日起,要坐上它的人必定得杀出一条血路。佛说救世,渡人,死在水灾旱灾中的人年年不计其数,怎不见我佛慈悲搭救?”
“阿弥陀佛……施主莫入了要狭道。”住持一脸悲悯。
萧珏望着殿内供奉的佛龛,无声笑了笑:“若沾染杀孽的人注定不得善终,我在地狱为王又有何惧?从大翰开朝至今,雁门关外埋骨何止三十万?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若放下手中屠刀,大翰河山便唯有破碎零落。佛是要度我一人,牺牲世间千万人么?”
住持叹息一声:“雁门关外遍地埋骨,施主还没有醒悟么?能讲和,为何要发动战事?”
萧珏大笑:“若不是知晓方丈从未跟西羌人接触过,朕都要怀疑方丈是西羌请来的说客了。”
他眼神疏的冷了下来,恍若淬了冰:“你能同朕站在此处侃侃而谈这些大道理,知不知这份安稳是谁给的?是雁门关外用尸骨堆积成山阻挡了西羌人的将士给的!他们为守一寸土一毫地,背井离乡十余载,有的甚至再也回不到故乡去看一眼老父老母……而今方丈却劝朕休战?在你们眼中,天下人都是你们的信徒,这庙留在大翰还是迁去西羌都没有区别。但大翰疆土割裂出去,便不是大翰的!那些埋骨关外的将士,要他们都成为游荡在番邦的孤魂野鬼吗!”
住持念了几句佛号:“我佛慈悲,我佛慈悲……苦海众生,我佛都会普度的。”
萧珏望着那尊三丈余高的金佛道:“佛若只普渡亡者,那朕便庇佑生者。”
言罢他往殿外走去,住持叫住他道:“施主,您戾气太重,终有一天,这戾气伤人也伤己。”
萧珏没有回头,只道:“我原不信这世间有神佛,现在信了,也只求他们庇佑一人。”
住持望着帝王离去的身影,再次叹息了一声。
伺候的小沙弥道:“师父何必同这执拗之人计较。”
方丈摇头:“他杀孽太重,是不得善终的。当权者都看重王权,若是他们把一切都看淡些,这世间又何至于经年战乱,民生疾苦?”
侧门那边突然传来一道嗓音:“按住持这意思,大翰直接大开国门,把西羌大军迎入京城,奉西羌王为皇岂不更好?”
住持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银红软罗绸的女子在婢子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女子五官美艳逼人,通身的贵气。
住持认出这是先前跟萧珏一道来的女子,双手合十作了个揖。
叶卿本是在屋子里躺得有些无聊,常年焚香燃烛的房间又有些闷,她这才出来透透气。听说萧珏在这边,便偷偷跟过来了,却不想听到了住持跟萧珏那样一番谈话。
叶卿原是个无神论者,如今经历了这些,她也说不清世间到底有没有神的存在。
她在现代身处的国度是没有硬性规定宗教信仰的,但是在一个信息爆发的时代,能清晰的看到历史上的王朝走势和世界其他国家的王朝和宗教走势,就能从中得出很多东西。
鼎盛的王朝有宗教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宗教宣扬的思想有利于统治者的集权和统治。西方国家的教会和王庭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佛教存在的历史有些长,不少百姓都以此为精神寄托。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不管信不信佛,心诚找一个依托,的确会成为纷乱俗世中一点慰藉。
眼前这住持大师,叶卿觉得他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但是想法太理想主义了些。
住持道:“老衲见民间每逢战乱民不聊生,只盼天下太平。”
“住持大师的境界,并非所有人都能达到。”叶卿语气认真。
住持大师一时间也听不出叶卿这话是讥讽还是真的夸赞,和气道:“老衲惭愧,只盼着能以已之力,度化众生。只要一方帝王明白这些,战事就不会起了。”
叶卿笑笑:“若真是这样,外族还没入侵,只怕这个王朝内部就已经先乱了。藩王和心存异心的臣子不会臣服于一个没有威慑力的帝王。”
住持大师静默半响,叹道:“人们总会明白这些道理。”
叶卿却摇头:“便是王朝内部没有叛乱,两个不同的王朝在已经开战后,也不可能轻易讲和。战争是建立在献血和骨骸之上的,留给生者的是仇恨。让他们放下恨去原谅入侵者,没有人能做到。而且,一个王朝发展到如今,根深蒂固留在它的臣民心中的,是伴随这个王朝一起发展起来的文明。没有任何一个种族,会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抛弃蕴育他们祖祖辈辈的文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删删改改,写得好痛苦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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