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觉得自己明明已经要支撑不住, 周遭的景色慢慢融成无边的黑色,可对岸迎面的那个人却仿佛不受黑暗的控制,倒显得特别明亮, 一如他本人不受世间万物挟制的性子。他像是身披了一层神祗之光, 连带着脚底踩着的十块石板桥面都被照亮。
雁回赫然发现那是特意用青石板而制的‘十步相赴桥’。
便是连背上的谢昀都微微怔愣,随即发出一声浓稠的不屑,意味不明地在她耳畔嗤道:“这般龌龊之人也有情深一面, 恶心谁呢……”
雁回不知谢昀意为何指。
所谓十步相赴桥,便是立于河面的十块青石板,石板上依着顺序刻着字。
一步相识。
两步相知。
三步相惜。
国舅爷健步如飞,他蜻蜓点水般踩过剩下的青石板,将跟在身后的星河和朱公公等人甩得远远的。眉眼无不透露着急, 目光牢牢锁着雁回, 生怕自己晚了半步。
然后踏过,四步相恋。
五步相爱。
六步相随。
七步相守。
“八步, 不离不弃。”雁回笑了,她疼得浑身发颤,但声音坚定:“九步,共白头……”
“十步相赴桥,步步奔赴……你……”
终于, 在国舅爷抵达时, 雁回再也坚持不住,带着黑暗的潮汐席卷而来, 却没有溺毙的窒息感, 有的是如临海的微风清凉沁脾。
谢昀吃力站起,正要将人搂过。
身旁国舅爷抢先一步,将雁回稳稳接住。他轻轻触碰雁回臂间的手发颤, 声音喑哑干涩,对谢昀道:“圣上……我便放肆这一回……恳请圣上成全……”
谢昀愣了愣,本想发火。但看着已无意识的雁回,耳畔却回荡起了她方才说的胡话。他这些年虽性情大变,偶然又会发疯,一些事实他还是有认知。这种趁人之危之事,他还不屑去做,谢昀有他自己矜贵,他要大大方方地让雁回移情别恋。
而国舅爷虽是这般发问了,实则动作更快一步。他看着一路蜿蜒的血迹,终于放肆地心疼地将人收紧了一分。将人抱起,他才去看谢昀,声音涩涩隐忍着问道:“你可好?”
谢昀未作答,而是看向国舅爷身后的,由国舅爷一步一脚印踩过的十步相赴桥。
民间传说,跨过十步相赴桥,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脸色晦暗几分,正要说什么,便见方才被国舅爷远远甩在身后的朱公公踩着十步相赴桥忙不迭地朝自己奔赴而来,带着跨越山海阻拦的气势,最后一个趔趄跪在他与国舅爷二人身边:“老奴救驾来迟!”
谢昀:“……”
谢昀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冷声下令道:“将这桥,这墓一并毁了!”
关于谢解意,雁回猜得对亦不对。
他并非想亲眼见到先帝的传位诏书,如若可以,他恨不得将自己身上带着先帝血脉放个干干净净。
将谢解意留于身边,便是等着谢解意的刺杀,然后寻着这个由头将郦王陵砸得破碎,再将其一脉于天家族谱中永除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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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伤得很重,若诊治得再晚些,此生将不能行走。
她昏迷了数日,谢昀便在她帐中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数日。一朝天子纡尊降贵,让手下不少人为此感动,特别是朱公公,时不时擦着纵横的老泪,暗道万岁爷终于开了窍。
雁回昏迷时期,从邑城传来雁大将军雁来的消息。那蛮夷确实并未全信张炬,如谢昀料想一般,兵分两路一路往了邑城,一路去了郦城。蛮夷本就是试探,郦城失利后,邑城也即刻收了兵。
大动干戈地来,狼狈地铩羽而归,蛮夷却并不以为耻,其少将军呼伦盛还踩着大梁边境线上大放厥词,三年内必将攻破大梁京都,取谢昀项上人头。
谢昀丝毫不惧,更不在意。他现在满心放在雁回身上,见昏迷的雁回能吞咽进药了,天子奇迹般主动揽了一日三回的喂药。
他哪里会照顾人,听见谢昀要亲自照顾雁回,国舅爷说不清自己心中那几分滋味,欣慰有,心酸有但更多的是不信任,谢昀会照顾人,便是母猪都会上树。
于是这谢昀第一回要喂雁回吃药时,国舅爷还是没忍住避嫌,特地往雁回帐中去了。
国舅爷冥思苦想给自己寻了一个探病的理由,便是作为舅舅,他探望自己外甥媳妇有何不可,这嫌不能避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更不能越描越黑,心中坦然者身正影不斜!
而谢昀计较光明正大的相争,也便允了国舅爷的探望,不允也无法,国舅爷不会听的。
所以这日,清晨将将亮起,天际边乍现第一抹光芒,雁回帐中便挤了不少唤得出姓名的人。大梁皇帝谢昀,御前总管大太监朱颐,前骠骑大将军皇亲贵胄国舅爷沈辞,国舅爷身侧第一也是唯一的随从星河,以及惶恐的坤宁宫大宫女惊絮。
厨房熬好了药,惊絮恭敬地端给了谢昀,虽说她于心底还是更想将药端给一旁吊儿郎当靠在衣架上的国舅爷。
药有多苦多涩,闻着味儿就能猜个七八分。朱公公本想去端惊絮手中置着汤药的玉盘,哪知谢昀先一步,连带着托盘都一并接了过来。
他腹部伤势也未大好,腿也未好,此时支了一软椅,软椅上置了一软簟,他便这般挨着坐于雁回床榻边。他将玉盘放置自己腿上,然后执起玉勺,在琉璃碗盏中舀了一勺汤药,便要喂给始终昏迷的雁回。
“啧。”
有人不赞同地发出异声。
众人循声而望,是国舅爷,只见国舅爷皱起了眉,望着谢昀道:“有你这般喂药的吗?”
谢昀顿了顿,看向国舅爷。
国舅爷抬高音量,道:“没看着还冒着热气呢,这般滚烫!一碗汤药下去,这丫头怕不止废了足,连口舌也要因你废了!”
谢昀:“……”
若不是国舅爷字里言间的‘因你’二字,谢昀真想叫国舅爷滚出去。他忍了国舅爷的指指点点,轻轻吹了吹玉勺中的一瓢汤药,微微晾冷后,便送入雁回口中。
只见黑如墨汁苦若黄连的汤药顺着雁回唇角漫过脸颊。
国舅爷:“啧。”
谢昀:“……”
国舅爷问:“你到底行不行?”
谢昀忍了,他复又舀了第二勺汤药,吹了吹,小心翼翼地要往雁回口中送。
国舅爷:“啧。”
谢昀冷道:“你有完没完?”
国舅爷不以为然:“你手抖什么?”
这满天的皇亲贵胄中恐怕也只有国舅爷一身粗粝,谢昀当日失血过多,虽近日补药不断,如今身体还是虚弱,因而此时喂药时手便不受控制的轻颤。
似乎也是想到了这点,国舅爷终于开恩般噤了声。
谢昀这才将汤药重新送入雁回口中,可饶是谢昀再小心,动作再轻缓,一勺汤药恐怕雁回只有舌尖沾了一点,其余全部灌入衣襟中,又顺着淌到了床榻,浸入被褥。
国舅爷憋着没作声。
谢昀接过惊絮递来的丝帕,将雁回面上的药渍擦拭干净了,这才并无不耐地又舀了第三勺。
“咳咳……”国舅爷咳了下。
谢昀一惊,将药都倒在了雁回面上,连惊絮都不免心疼起雁回来。
杀意瞬间向国舅爷袭来,国舅爷心疼地看了眼雁回,但他特别无辜地回望谢昀。他只是太久未闻熏香,在这宛若暖阳当空的帐中呆的久了喉中便有些酥痒,他一个没忍住……
国舅爷自觉自己多余,便准备出去,星河正要跟上。
身后谢昀以为国舅爷是看不下和眼不见为净,冷冷道:“你行你来?”
朱公公复杂地看了谢昀一眼,在心底直直摇头,说谢昀城府深如渊呢,有些时候又单纯如稚子。
国舅爷抿了抿唇,犹豫了好些,这才装作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模样,上前夺了谢昀手中的碗盏。
他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着,明明垂眸便可窥雁回容颜,却始终不多投去一眼。他舀了一勺汤药,轻轻拨动,让划破的气流浇灭了些温度,这才缓缓将玉勺放置雁回唇边。
轻轻托起玉勺,将汤药缓缓灌入雁回口中。
其实,国舅爷也没好说,他自己也是半罐子水响叮当,没照顾过什么人,行军作战时倒经常有人受伤,他都是捏着受伤之人两颊,迫使双唇微张,随后一碗汤药就灌下去了。
简单粗暴利落省事,药到病除。
但换了雁回,国舅爷便不敢这般了,到底是心中放着的人,除了温柔以对别无他法。
国舅爷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骨干。
他托起的玉勺弧度太高,而这玉勺勺面较大较深,一勺下去,雁回竟呛了起来。
惊得国舅爷连连蹙眉,手中端着的琉璃碗盏一个没注意,啪得摔地。
顷刻间,四分五裂,药汁飞溅。
谢昀冷哼:“舅舅此举倒让朕想起了一人……”谢昀一嗤嘲讽道:“想必舅舅学识渊博,又本是随军打战之人,那纸上谈兵的赵括不知舅舅是否有所耳闻?”
国舅爷难得被谢昀说得无语凝噎。
帐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除了惊絮心疼自家主子,其余人竟在这沉甸甸的空气中嗅到了争风吃醋的味道。
“罢了。”国舅爷很快恢复过来:“是我不好,这便先行告退,不惹圣上不快了。”
做错事的国舅爷溜得倒是快,他行如风,一路溜进了厨房。
霸道地将衣袖一捋道:“我熬药总是在行的吧!”
说完,拿起药蛊烧水熬药一气呵成。
一个时辰后,大梁军营之中,某个营帐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国舅爷:放肆只有0次和无数次。
哈哈哈,遇到这两个男人,雁回实惨。心疼女鹅,抱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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