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明晃晃地斜在空中,那日光像刺一样扎进雁回心底,密密麻麻鲜血直流。
惊絮说,兄长母亲和小侄儿已经跪了两日。
雁回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杏眸盈了一层水雾,她揪着心轻声唤:“兄长,母亲,起来吧。”
可跪着的人仍旧纹丝不动,雁回目光所及,是至亲苍白的面容,她知晓再这般跪下去,母亲和小雁起是受不住的。
“惊絮。”雁回唤了声。
惊絮会意,撑开带来的伞。
“给我。”雁回拿过伞,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至亲身旁,用伞面盖过三人头顶,遮去一点烈阳,但杯水车薪。
“皇后娘娘请回吧。”兄长沉声道。雁回看他唇瓣干涸,忙用丝帕沾了水,想去替兄长润唇,却被兄长躲过了。
雁回愣在原地,片刻又去看雁老夫人和小雁起:“母亲,女儿求您了,莫跪了。”
雁老夫人冷冷哼了声,却不言语。
雁回不管不顾地要去抱小雁起,平日里最听自己话的小侄儿却拼了命挣扎着,嘴里还嚷着:“姑母莫要这样,雁起不能起身。”
雁回不管,偏要将小雁起抱起。
手腕忽然被攥住,雁回低头,雁老夫人苍老的手此时劲力极大,就这么拉着她,不允她抱雁起。
雁回猝不及防呛了下,喉中又是一片腥甜。几番折腾下来,她已是眼眶通红,胸口压抑的情绪争相涌到喉咙口,她咬牙不让眼泪落下来,绝望地问雁老夫人:“母亲,您到底要做什么啊?您不心疼自个儿该心疼雁起吧,他从小身子弱,那经得住几日的吹风日晒?”
“既然生为雁家男儿,该受的他受得!”雁老夫人淡淡,风轻云淡地把雁回一腔绝望卷了回来。
雁回死死凝着雁老夫人,她本就耐不住热,浑身被汗意打得湿辘辘的,一缕头发也从鬓角边掉了下来,昔日威风凛凛的诰命夫人此时好不狼狈,唯有一身倔强的铁骨,让雁回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她沉默半响,忽然厉声喝道:“起来!”
中气十足,满腔怒意。
“起来!”她又焦躁重复了声,便在这时,身后响起谢昀的声音。
“皇后。”谢昀淡淡道:“朕给你一次机会。”
雁回转身,对上高处那人的视线,勉强压下心绪,她便要下跪叩首谢恩,好让跪着的亲人赶紧起身。
“回儿,不许跪!”雁老夫人沉静开口,这一声让雁回登时愣在原地。
她嫁给谢昀后,便再无人这般唤自己,严厉的母亲没这么唤过自己,就是疼爱小妹的兄长也用着疏离的称呼。
谢昀还没等得不耐,身旁张相倒是先开了口,他朝雁回拱手,虚虚行了一礼:“娘娘!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圣上宅心仁厚已没有责怪娘娘的意思。雁家百年世家世代忠烈,娘娘乃雁家长女,老臣相信不假时日皇后娘娘定能让老臣刮目相看。”
句句奉承她,却是字字剜苦她。
谢昀蹙眉,给身边内侍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去扶雁家人起身。
但雁老夫人仍旧不肯起,她不起身,雁大将军和雁起自然也不敢起身。谢昀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道:“朕已无追究皇后之意,雁老夫人不肯起,莫非是要等着朕亲自来扶?”
雁回正欲说什么,雁老夫人先她一步向万岁爷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随后挺直胸背朗声道:“圣上,老身一把年纪跪罚两日并不是为皇后求情。”
谢昀意外,挑眉‘哦’了声。
雁老夫人字字铿锵:“皇后若有错,纵使雁家有再大的功勋也不敢挟恩图报。皇后若无错……”
谢昀一嗤,嗓音里已然带了怒意:“你雁家待如何?”
雁回吃了一惊,若说她之前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只因有尚方宝剑在手,最多不是丢了皇后之位。可此时雁老夫人可算得上真真正正的以下犯上,若真惹怒了谢昀,雁家吃不得好。
谢昀身后的朝臣便开口来劝,他们所想,谢昀已经歇了废后的意思,这事便算了了,何必要再生事端。倒是刚刚还能言善道的张相往后退了两步,眼皮耷拉着掩下眸间的精光,静待事情发酵到不可收尾的地步。
雁大将军正要说话,雁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待他犹豫着噤声后,才缓缓道:“皇后是天家的媳妇,雁家自是不敢如何。”
说着,雁老夫人冷哼一声道:“老身只是逢太后娘娘旨意,向圣上带一句话。”
谢昀皱眉,宫中出现这么大的事,太后一直没有动作,他只当太后是对皇后失望透顶,没想到太后在此时仍旧护着皇后。
他这个母后,对待儿媳倒是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好!
雁老夫人庄重道:“太后娘娘托老身问一问圣上,敢问圣上可还记得先帝赐尚方宝剑时还说了什么?”
谢昀和张相皆是一愣,身后朝臣露出迷茫的神色来。
当时先帝赐镇国大将军尚方宝剑时开玩笑地说过一句话,谢昀、张相、太后皆在场。
先帝笑呵呵对镇国大将军道:“尚方宝剑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若这剑哪日真打了帝王,干脆再教其三月为君之道,三月后再让帝王写一篇领悟来于朝会时当着文物满百官诵读。”
谢昀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雁老夫人不卑不亢地一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昀:“……”
张相一拂袖,鼻孔中狠狠出了一口气,愤怒道:“荒谬!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雁回这才反应过来,她抿着唇看向母亲。她的老母亲跪了两日不是来求情的,她是来讨说法的。雁老夫人、雁大将军、小雁起是雁家三代,母亲的意思便是让谢昀让全下的人知晓,雁家无论再落魄它永远是大梁皇后身后的坚不可摧的后盾!
“依张相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雁大将军冷冷开口:“先帝的旨意便可不遵从了?”
谢昀一直沉默着,目光将雁家人轮回着看了又看,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雁回自然是听过先帝这句玩笑,更不肖今日来劝阻谢昀废后的朝臣们。
“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相巧舌如簧:“先帝确有所言,持剑者若上打了君王便要授其三月为君之道,但先帝这剑是赐给镇国大将军,就算是依先帝之言,合该也是镇国大将军亲自教授,哪轮其后宫妇人教这为君的大道理!”
镇国大将军早已故去,那将军之墓埋的只有旧衣,无一根尸骨,连诈尸的可能性都没有。
雁老夫人朝着年轻的帝王二叩首,道:“老身愧对先帝,愧对太后,恳请圣上收回老身诰命!”
雁回百感交集。
朝臣中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一人跪下众人皆跪。一时间,养心殿檐下便只立着谢昀和张相。
雁回看见谢昀怒极反笑:“喜欢跪?那便跪着罢!”
文武百官拧不过天子之意,所做永远是跪着请愿这一套,他们不腻,谢昀看都看腻了。
哪知,朝臣中有一人坚定开口:“臣子有劝谏之责,今眼见君主忤先帝之意不能劝阻,臣愧对圣上,愧对一身官袍,更愧对头顶的官帽和大梁的天,臣请辞,恳请圣上允我辞官回乡!”
谢昀最烦威胁,当下就要允这人的辞官之愿。
不想……
“臣等恳请圣上允我辞官回乡!”
群臣齐呼,声音之大响彻整个禁宫。
谢昀几乎是压着暴怒看向雁回,“朕烦请皇后教朕这为君之道!”
雁回毫不畏惧对上他的眼:“妖妃祸国,兰贵妃,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