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片龙鳞(六)
“什么?”
回到岛上便得知爹爹身受重伤的皎皎, 尚未来得及心慌,便听闻师兄刺伤爹爹,夺走凤凰神功秘笈的消息,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面若金纸毫无血色,似乎下一秒便要死去的折弋,“爹爹, 这一定是有哪里误会了, 怎么可能呢?师兄他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姬无病正在给折弋把脉, 折弋咳嗽了两声,又吐出一口血来, 眼神忧虑:“皎皎,咳……”
“爹爹!”皎皎急得眼泪都冒出来, “您不要再说话了, 有师父在, 您不会有事的,等您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说……”
“皎皎。”折弋握住女儿的手,“无论爹爹能不能活下来, 都希望你能够记得, 一定要找到你师兄, 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凤凰神功若是想要练到第九层, 须得、须得……咳咳——”
他又疯狂咳血, 皎皎吓得泪流满面, 她自跟师父学医后便常常在江湖上行走,自然也知道凤凰神功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功夫,这功夫不止恐怖在其强大, 也恐怖在它能够勾起世间人的欲望,令夫妻反目,兄弟阋墙,人人欲壑难填,面目全非。
折弋晕死过去,皎皎情绪不稳,在这里会碍着事,姬无病便让人将皎皎带走休息,他那张丑陋的面容上全是寒冰,毫不客气地拿针扎在折弋身上的数个大穴上,折弋睁眼醒来,姬无病嘲讽道:“伪君子果然是伪君子,过去了二十多年,你仍旧是那个德行。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称号,自己的徒弟能算计,女儿能算计,妻子也能算计。折弋啊折弋,你这一生,所求为何?”
折弋却不复往日里无论姬无病如何无礼都温和的态度,而是轻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彷如变了个人,若是皎皎在,想必也是认不出的。“世人皆有欲望,我亦是俗人,不能幸免。”
“折寒那小子呢?”
折弋不想让女儿知晓,却不打算瞒着姬无病:“被我丢到海里去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得能活。”
姬无病怒道:“你明知道皎皎喜欢他——”
“那又如何?”折弋冷声说。“这世间纠结于儿女情长之人,最终都会像我这样一事无成,折寒是天生的练武奇才,我在他小时便呕心沥血教导,为他制定药浴食谱,为的不是叫他做我的好女婿,我是要他代我完成我的心愿!他必须要斩断一切情缘,才能练成神功!”
“你疯了!”姬无病站起来,“你真的疯了,你疯的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折弋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我后悔了。”
“若是早知道,耽于情爱,会教我困于瓶颈无法突破,我不会娶她为妻,我会在我最爱她的时候拗断她的脖子。”
姬无病听得几乎要发狂:“我为了救她变成这副模样,不是要看你后悔!你不在意她,难道也不在意皎皎?对你来说,皎皎又算什么?!”
折弋笑道:“皎皎啊,是我心爱的女儿,也是磨砺折寒的最后一把刀。”
姬无病啪的一声,甩了折弋一个重重的耳光!
折弋的脸都被打得偏过去,他却并不生气,他眼中透出狂热:“折寒会成功的,他会按照我给他铺就的路线走,他会完成我的心愿,成为另一个我——一个真真正正,无情无义的天下第一!”
饶是性情古怪喜怒无常的姬无病,也无法再看这样的折弋,他愤而起身,再不想看这人一眼。
折弋终究是没能活太久,他将皎皎作刀,自己也同样,他坚信折寒不会轻易死去,所以在丢掉折寒后,他假装折寒伤了自己,实则是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对折寒来说,世上最重要的人是谁?是皎皎,是他这个师父。
折寒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一定有很多不甘心,但折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要折寒永远被这团怒火、仇恨、不甘所缠绕,这样才能迸发出最大的潜力,当折寒连爱意一并舍弃时,他才会成为折弋心目中完美的天下第一。
皎皎哭得肝肠寸断,姬无病站在一边,却不知要如何劝解。折弋那老匹夫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对皎皎终究是疼爱有加,即便是为了皎皎,姬无病也不会告知她真相,让她知道爹爹其实只是拿她作刀,做磨砺师兄的利刃?
那太残忍了。
就这样吧。
至少让皎皎好好活下去吧。
“师兄……”哭得眼睛红肿的皎皎突然抬起头,“师兄?师兄你回来了!”
姬无病一愣,旁边的柴泰同样,他们都没有察觉附近有人,皎皎却站起来四处寻找,“师兄!师兄!你快出来!皎皎好想你,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师兄——”
戴有面具的青年一身黑衣,袍袖下的双手满是伤疤,一直蔓延到那些被衣物遮挡起来的肌肤,他没有回应少女的呼唤,耳边传来了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握紧了拳,悄然而去。
姬无病以为折弋将凤凰神功藏了起来舍不得教给折寒,其实恰恰相反,只是连折寒自己都不知自己自幼练的是凤凰神功,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最想知道的,就是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去寻那些曾经与折弋有救的人,愿意告诉他的最好,不愿意告诉他的,他便亲手将对方杀了。
很快有人认出来他用的是凤凰神功,一时间武林大震,无论打不打得过,人人都想抓住这个神秘的面具人,好从他手上得到凤凰神功的秘笈——就像是姬无病所说那样,凤凰神功,能让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爱恨翻转。
凤凰神功越练越强,但要舍弃情爱才能达到第九层,折弋当年便是没有做到,才练到第五层便已瓶颈,饶是如此,第五层也足以让他在江湖上排名数一数二。
皎皎葬了父亲后离开无尘岛,追随折寒的脚步,想要找到他。
然而折寒并不想见她,他总是躲着她,皎皎每听闻哪里有折寒的动向便会寻找过去,可是每次都晚了一步,她感觉得到他越陷越深,已经无法回头,他杀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还有自我克制的痕迹,到了后来已经完全失控,江湖中人人都在找他,要杀他,要夺走凤凰神功秘笈,想杀他的人越多,对他的恶意越多,他便越冷酷。
皎皎上一次见到师兄,他还温柔笑着为她擦拭脸上沾染的尘土,她好想再见见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她不信爹爹说的,师兄偷袭了爹爹又抢走了神功秘笈,不可能的,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他温柔又体贴,皎皎最喜欢他了。
折寒除却找折弋旧友外,也会去挑战一些出了名的高手,毫无意外,他都赢了。
正因如此,世人更加认识的凤凰神功的厉害,也愈发狂热。
柴泰自金盆洗手后便在山庄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这一日,山庄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虽然对方戴着面具,一身黑衣,但柴泰如何认不出来:“寒儿?”
他与折寒有一段师徒情谊,曾指点折寒许多,可师徒二字,在折寒心中,早已冷如寒冰。
仅仅过了百来招,柴泰便败在折寒手中,折寒不想杀他,赢了便走,柴泰却不肯放他走,一定要留下他,等皎皎过来。
他很疼爱皎皎,但他不知道折寒已经是心魔缠身、无法自拔的折寒,不再是那个体贴温和总是带笑的青年。
柴泰不肯放手,折寒只好杀了他。
当他杀死这个看着自己长大,曾经毫不留私指点教导自己的长辈时,他眼前浮现出皎皎的面容,其实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凤凰神功越练越会失去情感,到了瓶颈期才会一次性全部爆发,看着手上的血,折寒仓皇后退,柴泰死时,连眼睛都不曾闭上,折寒却不敢与他对视。
这份不敢置信,很快化作了平淡,他的神功又精进了一层。
啊,杀了就杀了,又能如何呢?
他不仅要杀了柴泰,还要杀了能威胁到自己的姬无病,那人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将江湖中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全都撂倒的狠角色啊!
折弋死后,皎皎外出寻找折寒,姬无病便留在无尘岛上,终日喝喝酒吃吃肉,晒晒药草,等皎皎回来。
他看到折寒时,其实并没有多么惊讶,就问了一句:“回来了?”
折寒取下面具,那张脸上遍布着蜈蚣般的疤痕,十分可怖,将俊美的容颜彻底毁去,不仅如此,他身上也到处都是伤疤,折弋将他从岛上丢下海,他也不知自己是怎样顽强活了下来。
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隐瞒?有些事不要皎皎知道,但折寒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又何必瞒着?他已生心魔,折弋的所作所为,彻底将这个孩子毁去了。
天下第一,要这个名头又有何用?
姬无病翻着面前的草药:“柴泰死了,皎皎哭得很伤心,她不信是你杀的,要亲自问你。”
“嗯。”折寒沙哑地说,他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一张嘴,才发觉声音变了这么多,“是我杀的。”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也杀了你。”
姬无病看着这个曾经的臭小子,性格那么好,无论他怎么为难欺负,都温温柔柔蹲下来背他,可现在这孩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认不出了。
“你想知道什么?”
折寒的唇动了动,姬无病笑起来,“你想知道折弋究竟为什么收你为徒?”
这还用问吗,折弋那老小子可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他为何要在难民中独独救了折寒,又收折寒做徒弟?自然是因为折寒根骨奇佳,有承载他心愿的价值。
折弋还年轻时,醉心武学,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在娶妻后,着实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弱,也丧失了雄心壮志,甚至连凤凰神功的两层功力都使不出来。
若要当天下第一,便要斩断一切情缘,折弋却不舍得杀死妻子,直到他生出心魔,回过神来,妻子已气若游丝,姬无病便是当时遇到他们夫妻二人,他与折夫人有旧,为了救她,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你当折寒为何叫我一声姬兄?老夫也不过比他大了一个月。”姬无病眯起眼睛哼笑,“这逆天改命救人之术,我刚教给皎皎,为了救人,便要苍老至此,可我比折弋好多了,我不后悔。”
原本折夫人少说还能再活个十来年,可谁知她怀孕了,又一定要将皎皎生下,她这条命本就是姬无病费尽心血救下来,怎么可能还撑得起一个胎儿?
折夫人难产而亡,姬无病还以为折弋会发疯,谁知这人从此变了个性格,不曾想,一切都是伪装。
折弋临死前说自己后悔了,他后悔当初没有亲自杀死妻子,也许那时候他动了手,如今成为天下第一的便是他自己,而无需把自己的愿望,付诸在折寒身上。
“明白了吗?你也好,皎皎也好,都是折弋手中泥偶,捏圆搓扁,你知道要怎么做才对吗?”姬无病大剌剌地说,“留下来,放下过去,跟皎皎成亲,生他十个八个大胖小子,带着胖小子们一起来给折弋那伪君子上香,气得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这才是——”
他闷哼一声,折寒却慢慢将面具戴上,姬无病不会武功,但他擅制毒,之所以说了这么多话,只是为了拖时间,让折寒受制,逃不走了,皎皎回来自然就能看见他。
可折寒早就上过当,如何还会栽倒两次?
他已经不是曾经的折寒,折弋将他变成了魔鬼,凤凰神功扰乱了他的心神,姬无病却还当他是那个傻小子。
折寒扶住了倒在自己面前的姬无病,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杀了柴泰之后才发觉,其实杀死那些曾经有过情谊的人,并不算什么,而杀死这些人所带来的,是突破性的强大。
活着已经没有了意义,可天下第一,折寒也想要。
师父得不到的,他要得到。
至于皎皎,早在他被折弋刺穿心脉时,彼此之间便已注定要成陌路。
折寒离开无尘岛后,开始热衷于向那些高手挑战,排名在前的高手们无一不被他击败,一开始他只打败他们,不对他们动手,可后来,他都会干脆利落地杀死对方,武林中人从一开始对他的觊觎与敌意,到变成深深的忌惮、恐惧,甚至称他为大魔头,要讨伐、围剿于他。
这一战,折寒以一人之身,诛杀各大门派总数千人有余,正式成为了数百年来第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他心中澎湃着杀意,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鲜血来抚慰,这一刻,他彻彻底底将皎皎忘记了,她不再是他心爱的人,不再是他疼着养大的小师妹,直到折寒无意中吃了一块糖糕,才骤然响起幼时那拎着小花篮,与他分享糕点的小姑娘。
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软弱的想法,只维持了片刻,身后陡然传来一道掌风,坐在山谷之中的折寒偏头躲过,心头微惊,如此深厚的内力,便是柴泰折弋也不曾有,是谁?
他猛地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出现了三位老僧。
他们身着灰色僧衣,慈眉善目,折寒缓缓取过边上的面具戴上,“来者何人?”
这三位乃是少林寺辈分极高的大师,名为戒嗔、戒怒、戒痴,据说每人岁数都有百岁以上,功力深不可测,常年坐于藏经阁修炼佛法,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上一次他们出山,还是乱世,枭雄各自为营,却害苦百姓,三位大师因此走出藏经阁,自那之后,又是快二十年不曾出现。
没想到居然还活着。
方才那只是一道掌风,已让折寒目露冷意,这三人乃是自幼便一起修行的师兄弟,每个人拿出来都是绝对的强者,更何况是三人联手?
折寒再厉害,也难以与之匹敌。
他一般是不用武器的,说来讽刺,迄今为止,折寒的武器还是折弋为他打造的那把袖中剑,他自离了无尘岛之后,未尝败绩,就连上一任武林盟主柴泰,与任意操控他人性命的怪医都死在他手中,那些所谓的一流高手,更是不堪一击,折寒变得傲慢,他不再是那个看到断腿的小鸟都会妥善照顾的少年,他已经不将旁人的性命当回事了。
所以会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三位大师联手,折寒毫无抵抗能力,他的凤凰神功练到了第六层,久久不动,戒嗔大师一掌将他打入山崖,慈眉善目,口念阿弥陀佛,却道:“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施主心中尚有执念不曾放下,何苦如此?”
“阿弥陀佛。”
他们没有杀折寒,也不会造杀孽,三位大师想要将折寒带会寺里,让他日夜听禅念佛,兴许能洗去他心中恨意与戾气。
可折寒宁死也不肯听从,眼见他只剩一口气仍旧执迷不悟,三位大师长叹一声。
活不了了,这人,还是任他自生自灭,消散于这天地之间吧。
弥留之际,折寒心中充满了不甘,他似乎能够理解师父为何会有那样的心情,就这样输了,就这样被打败了,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人人都想成为天下第一,若是今日就死在这里,他还如何做天下第一?那三个和尚……
为何会如此?
若是他早将凤凰神功练到第九层,若是早已练成,不求羽化登仙,但求雪耻,将那三个和尚杀了!
凭借这股子不甘死去的意志,折寒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为自己擦身喂药,他在心魔中苦苦挣扎,面前又不停浮现出折弋的面容,冷酷又无情,似乎对他充满了失望。
不,他会是天下第一,他一定会是天下第一!
折寒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个非常纤细的背影,他试着动了下手指,发觉身上那股剧痛已经消失无踪,那纤细的背影转过身来,面上却戴着折寒的面具。
她是谁?
折寒认不出来。
他已经认不出皎皎来了。
皎皎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高兴:“嗯,师兄的烧已经退啦,再养一养,一定会恢复健康的!”
折寒宛如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他们……多久没见了?从那年她与姬无病去采药,他被师父刺中心脉丢下海,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皎皎……是皎皎。
皎皎给他把了脉,又给他端来了药,一口一口喂着他,折寒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心中又生出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有看到皎皎才有,所以他才总是躲着她。
皎皎自顾自道:“等师兄好了,咱们就回岛上吧,杏花又开啦,今年结的杏子应该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苦了,还有啊,我之前给师兄采的药已经晒好啦……”
她还像那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一张嘴叭叭叭,总是有无数的话要讲,可这一回,折寒没有再回应,也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说。
皎皎喂完了药,探身到床里,想将另外一床被褥抱走,结果突然心口一阵剧痛,她拿不住那被子,整个人无力地倒下。
折寒面无表情地接住了她,上一次抱她是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了,正如他有多么爱她,也不再记得。
面具下,皎皎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美丽清澈,却渐渐失去了灵魂。
斩断情缘,舍弃一切,才能练就神功,成为天下第一。
折寒抱着皎皎,她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有一滴泪水自面具下流淌,落在了折寒指尖,烫的惊人,似乎将他冰冷的灵魂都烫的剧痛。
他低下头,颤抖着取下了皎皎的面具。
本该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肌肤娇嫩,吹弹可破,面具下的人脸,除却那双眼眸外,却皱纹密布,苍老不堪,仿佛老了几十岁。
折寒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