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片龙鳞(九)
老夫人在床上躺着, 心里那个焦灼呀, 不知道两个儿子怎么样了,只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搬东西的声音,她焦急万分, 想说话,嘴巴一张,却是口水流了出来, 字不成字句不成句。
她想问外面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声音怎么那么大?是老二老三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可伺候她的下人根本没心思管她, 任由她在床上艰难蠕动。这些都是跟在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卖身契都在她手里攥着, 但眼下老夫人瘫了半边身子,与废人无异,连句话都说不完全,也就没什么人怕她。反正正院那边, 侯爷跟夫人都是冷淡的态度, 给吃给穿给药, 面子工夫做全乎了人家就不管了。
那他们干嘛还管?
二爷三爷两家子都要搬出去了, 以后这偏院就剩老夫人了,伺候她能有什么前途?看老夫人这年纪, 也没多久好活了, 老夫人一去,他们的卖身契最终还不是要落到夫人手上?
因此下人们形成了独特的默契, 他们认为这个是“投诚”。虽然大房没有报复, 但都是侯府的老人了, 这么些年大房的处境下人们也看在眼里,眼下人家翻身做主人,做奴才的当然是择木而栖,这有什么问题?
所以老夫人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本是爱干净的人,瘫了半边身子后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连如厕都得有人伺候。这下人胆儿都大了,根本不管她是不是有需要,一天也就进来个两三回,有时候老夫人憋的难受,又叫不出声,就会便溺在床上。这床单一脏,反正侯爷夫人跟少爷小姐们都不会过来,下人们竟也敢不给她更换!
时间一长,老夫人连如厕的感觉都得逼着自己控制。她口眼歪斜,吃东西十分费力,下人们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粗鲁地喂完,不等她吃饱就急急忙忙收了碗筷,屋子里就她一个人,没有人陪伴,孤独是如此可怕。
老二跟老三搬出侯府却没把她也带走,叫下人们说是不孝顺,心里没有老夫人这个亲娘,可老夫人觉得两个儿子的做法是正确的,只有她还在侯府,他们才有回来的希望。
可是老二老三什么时候才来看她呢?
过年的时候冷冷清清,正院的嬉笑声传过来,老夫人院子里的下人唉声叹气觉着自己倒霉又晦气,不然怎么在这大过年的伺候一个老不死的?谁不想回家吃碗热腾腾的猪肉馅儿饺子,再跟家里人放点鞭炮,红红火火迎来新一年?
都叫老夫人给坏了事儿。
比起大房的其乐融融,二房三房的新年可以说是有史以来过得最差的一次,桌上就七八个菜,味道还一般,从前在侯府住,去哪儿身边都有那十个八个下人跟着伺候,现在就剩下一个!且今年新年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更别提是首饰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说,丢人才是最重要的!
如卫珊卫琳,她们本是二房三房唯一的嫡女,二夫人三夫人自然疼爱她们,给她们置办的衣服首饰可比那几个庶女多得多,可眼下搬了出来,好东西都叫大房给扣下了,她们只剩下一匣子不到的首饰,其中还没几样拿得出手的!过去一起玩耍的小姐妹见了,还不得笑话死她们呀!
总之一切都无比糟糕。
而二夫人三夫人则觉得身子越来越差,总是提不起劲儿,有时候走着走着都踉跄一下,腿脚不听使唤,虚弱得很。找了大夫来看,也只说是受了风寒,毕竟天太冷了,人都不爱动弹。
等到了来年开春,冰雪消融,万物蓬勃,二夫人跟三夫人都卧床不起了。
大夫也看了,开的药也喝了,就是不管用,成天喘气都费劲,整个人虚得很,别说是管家,就是儿女都管不了了!
二夫人觉着有些不对劲,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怎么也不至于虚弱到这个地步呀!话又说回来,她这个症状,怎地……和之前大房的有些相似?
那药是老夫人给的,二夫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反正大房的就是越来越爬不起床,虚弱的成了个药罐子,成日只能躺着,眼看都要断气了,眼看整个侯府都要成他们的囊中物了,这大嫂突然就好转了!你说这怎么回事?这也太奇怪了吧?!
二夫人强撑着来找三夫人,妯娌两人一合计,感觉彼此的病都不大对劲,毕竟这症状太过相似,她们不由得怀疑起玲珑来!
听说二房三房的夫人上门,玲珑挑了下眉:“终于来啦,我还以为她们得再过段时间才发现呢,这样看来也不算蠢的无可救药。”
卫琲在边上画着图样,她现在也喜欢上画衣服首饰的设计图了,就跟着娘亲学,颇为乐在其中。
现在的日子可真幸福!
爹爹娘亲每天都陪在自己身边,无论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跟娘说,哥哥们重回书院读书后一日千里,夫子还亲自上门夸奖,说今年秋闱,大哥哥小哥哥都很有潜力呢!姐姐就不用说了,现在姐夫特别听话,王府里姐姐才是老大,小外甥也长得健康可爱,卫琲再没有别的心愿了!
她对读书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女红,倒是对做生意很有想法,玲珑也不拘着她,卫琲喜欢什么都让她尽情去尝试,只有一点,外出的时候必须有人跟在身边。卫琲也乖巧,她对玲珑有种盲目的崇拜,反正不管娘说什么都是对的,娘做什么也都是对的,她都听,都学。
性格俨然变得活泼顽皮起来。
听说二婶三婶来了,她抬起头很奇怪:“来了不该先去拜见老夫人么?毕竟那可是她们的婆母。娘,说起来二婶三婶两家子搬出去之后,都快三个月了,一次也没来看望老夫人吧?”
玲珑把玩着手里的核桃:“谁说不是呢,可你看人,总不能两手空空吧?老夫人这样的,普通礼物可不行,他们哪有银子呢?”
卫琲吐吐舌头:“我现在才知道,穷不可怕,穷还没骨气才可怕。”
玲珑对来禀报的下人道:“让她们去花厅等着,我现在正忙。”
下人恭敬地领命退下,卫琲悄悄看向娘亲手里的核桃,根本就是在玩,还忙呢……
结果二夫人三夫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玲珑才带着娇滴滴的小女儿姗姗来迟,阔别三月,她又更加美艳年轻了些,眉眼间风情万种,瞧着不像卫琲的娘亲,说是姐姐也有人信。看她走路说话一颦一笑,都是极致的风情慵懒,勾的人心痒痒。饶是二夫人跟三夫人年轻时也是出众的美人,亦不免被这艳色看花了眼。
而玲珑身边的卫琲则是少女的精致小巧,年前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就几个月,人就噌噌长开了,脸蛋儿上的婴儿肥还在,但整张脸小了一圈,鼻子眉毛眼睛都无比秀气端丽,瞧着跟个小仙女一般。
二夫人不禁心下酸楚,去年她也是这样年轻风光呢……谁知道风水轮流转,现在她连件新衣都舍不得给自己添置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就这,二爷还老是往外花银子,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又在外头养了个小情儿,对家里那更是不管不顾了。
她可怜的琳儿,所有的首饰加在一起,怕是也不及卫琲头上那串钻石流苏珍贵!
大房的铺子越做生意越好,成衣首饰花样又多又好看,京城人人追捧,就连宫里的娘娘跟公主都很偏爱,每回都是刚刚上架就卖了个精光。
钻石啊……
她这辈子还没能得过一套呢,其他人得了个坠子都珍惜的不得了,大房居然给卫琲做头饰!
玲珑吃了块果干,漫不经心道:“你要是是来拿那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盯着我宝贝闺女的,就滚吧。”
三夫人连忙戳了戳二夫人,二夫人便清醒过来,她盯着玲珑:“你确定要我在这里说吗?”
玲珑奇道:“有什么不行?这里又没外人。”
“只怕我说了,你的慈母形象要不保!”
玲珑顺势问:“那你想要如何呢?”
“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可以不把这件事说出来。”
其实二夫人心里也没底,但她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吓唬吓唬玲珑,她家琳儿就比大房的卫琼小了一岁,如今卫琼贵为王妃,生了嫡子,风光无限,她的琳儿却到现在亲事还没着落,也有那上门说亲的,可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能跟豫亲王那样的金枝玉叶比?
——这会儿豫亲王就是金枝玉叶了,当初卫晗惹了豫亲王时,她可不想让自家女儿嫁过去,忙不迭就把卫琼给推了出来。
现在二夫人就是想,琳儿哪里不如卫琼?卫琼能嫁亲王,琳儿为何就不能?当今圣上还有数位封了亲王的皇子不曾成婚,琳儿凭什么就不能有这个福气?
“你说哪件事?”玲珑看着二夫人那信誓旦旦的样子都好笑,“脑子没毛病吧你?威胁我?信不信我让你今天大门都走不出去?”
二夫人吓了一跳:“你敢!”
“我为何不敢?”玲珑歪着脑袋问,“反正又没人能证明是我干的。”
二夫人原本还想再反驳一句,可看着玲珑的表情才意识到——她居然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
她吓了一跳,连忙朝后退了几步,三夫人见她这样实在是着急,真是个蠢货,打个头阵反倒把自己给吓成这样!她隐晦地看了二夫人一眼,上前一步道:“大嫂,今日我和二嫂上门并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实在有事想求大嫂帮忙。”
玲珑干脆回绝:“不帮。”
三夫人也急了,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那大嫂就不想知道我们要说什么吗?不管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难道大嫂真的六亲不认了?”
“我对你们要说什么完全没兴趣,而且我也不想要你们这样的家人。”玲珑摊摊手,“又不能吃。”
三夫人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夫人这会儿也不管卫琲是不是在场了,本来她是想给玲珑点面子的,可玲珑不要,那就不能怪她!她是被逼急了,这段日子过得太糟糕,事事不顺心,要是大房不能答应她的条件,那就弄个鱼死网破!“大嫂!你好狠毒!居然对我跟三弟妹下毒!你的儿女知道你这样佛口蛇心么?你做的这些丑事,敢让人知道么?!你陷害家人,你不得好死!”
“啪”的一声,二夫人被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她捂住脸,不敢置信地抬头:“你!你竟敢打长辈!反了你了!”
卫琲收回手,娘专门找了人教了她一些防身术,这一巴掌打下去可真是舒爽极了!向来顾忌对方是长辈不敢如何,现在才知道,该打的就得打!“长辈?你也不看看自己,你配当个长辈么!”
二夫人简直想要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她的脸面、她的自尊都被践踏的一点不剩!“你们母女俩欺人太甚!”
“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啊。”玲珑说,“本来谁想得起你这号人物。来,宝贝儿,让娘看看手红了没?多用力啊这一巴掌,可别把自己给打疼了。”
卫琲顺势扑进娘亲怀里撒娇,哼哼,她永远都是娘亲的小宝贝儿!
三夫人眼见二嫂是指望不上了,她扶住泪盈于眶的二夫人,沉声道:“大嫂,我们只想知道,是不是你给我们下了毒?”
玲珑问:“你们为何认为是我下的呢?有什么证据?这么久了我都没见过你们,怎么一见面就指控我下毒?”
三夫人下意识就要说这症状和你先前的一模一样,意识到什么又咽了回来。
“三婶不说,我来帮三婶说。”卫琲鄙夷道,“因为你们伙同老夫人也对我娘下了十年的毒,害得我娘卧床不起十年,若不是姐姐出事,娘受了刺激,还不知道要被你们怎么害呢!现在你们居然有脸来说我娘对你们下毒?别说我娘没下,就是下了,那也是你们活该!怎么就许你们害我们,不许我们害你们?”
三夫人叫卫琲说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伶牙利嘴,她艰难道:“无论如何,大嫂,我们都是一家人……”
“分家了分家了,谁跟你们是一家人。”玲珑不耐烦,“我说你们到底来干嘛的?”
她都这么问了,二夫人跟三夫人反倒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她们俩来之前商量过,先拿下毒的事震慑住玲珑,不管毒是不是她下的,她们都得要点赔偿,银子什么的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琳儿跟珊儿的婚事,两个姑娘都是比卫琼小一岁,再不嫁人真要成老姑娘了!
至于那些庶女,她们到时候就选些家境富裕的人家嫁过去,也好给家里添一笔彩礼。
三夫人吞吞吐吐把想法给说了,玲珑了然:“叫我做媒啊?”
她这语气让二夫人跟三夫人同时兴起希望,难道是愿意?谁知下一秒玲珑便果断拒绝:“不。”
她可不想当红娘,而且她又不是什么好人,退一万步说,真给卫琳卫珊找了如意郎君也得不到一句好话,玲珑才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呢。她要真帮了忙,下半辈子都得被缠住。
卫琲学她娘说话,“不!”
“大嫂!”
二夫人这回是真急了,“琳儿再不寻个好人家,就嫁不出去了!”
“那不是很好?人家男方是造了什么孽要娶你家女儿?”玲珑疑惑地问,“你家想嫁女儿,你嫁妆准备好了?该不会还想让我们家出吧?”
一看下头那两人脸色,玲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还真想让她出呢。
这是吸血吸习惯了,都被赶出去了挨了揍,遇到事儿还是要来找。
三夫人却有别的想法:“大嫂,我家珊儿倒不用您给找个好夫家,只是有一事相求……”
卫琲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珊儿这孩子,自小是个死心眼儿,心里头因为自家兄长惹了事,祸害到堂姐琼儿一直愧疚万分——”
她一张嘴玲珑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行了你别说了,不可能。”
卫琲冰雪聪明,她立时露出厌恶的神色:“上赶着给人做侍妾?到底是谁自轻自贱?”
自轻自贱这个词是之前二夫人说她娘的,现在她拿来问问她们,自轻自贱的究竟是谁?
那次卫珊看着姐夫的眼神,卫琲就觉得有点不舒服。虽然姐姐对姐夫一直不冷不热的,可卫琲并不希望有人跟姐姐分享夫君,再说了,小外甥白胖可爱,她就更不允许有人打姐夫的主意了!
说起豫亲王,那可真是浪子回头的典范。从前多花心浪荡一人啊,红颜知己遍布天下,王府中更是美人无数,可这娶了王妃有了儿子,居然就收心了!不仅主动遣散了王府几十个侍妾,还扬言此生只有王妃一人!
这个世上,男子稍微表现深情便有无数人追捧,现在卫琼俨然是令人羡慕的女子第一名了,豫亲王俊美出众又一片痴情,真搞不懂豫亲王妃为何对他那样冷淡。
他们都不记得卫琼刚嫁入王府不久,豫亲王就一个接一个纳侍妾的过去,只看见了如今“痴情”的豫亲王。
姑且不论这份痴情能持续多久,但是只要姐夫自己的心不变,卫琲就不许有别人觊觎他!
她嫌恶道:“居然觊觎姐夫,真是恶心!”
三夫人也是没办法,自打那回卫珊见了豫亲王,回去之后便屡屡做春|梦,她见过的外男不多,也偷偷读过一些话本子,对那些风花雪月十分向往,乍一见豫亲王,观他行为举止,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轻浮放荡,反而十分潇洒自然、风度翩翩,立时就爱上了。再看豫亲王对卫琼那热乎劲儿,她哪能不心动啊!
从侯府搬出去后成天悲春伤秋的,就想着能再见豫亲王一面,诉说情衷。三夫人也劝过骂过,都没用,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花骨朵儿般的女儿凋谢?只好趁着下毒的“把柄”,想威胁玲珑。
她也有私心,跟二夫人一样,她也觉得自己的女儿没有哪里输给卫琼,卫琼那石头般冷硬的心肠,豫亲王现在是热乎着,可早晚会冷下来,哪有珊儿体贴温柔讨人喜欢?再说了,不做侍妾,做个侧妃总成吧?怎么说也是长庆候的侄女儿不是?
卫洺在花厅外面听得面色铁青,本来下人禀报说二夫人三夫人来了,他是大伯,总不好见她们,卫洺又担心妻女,还是过来了,谁知就听到这一番厚颜无耻的话。
“一派胡言!”
他大步跨进花厅,瞪着二夫人跟三夫人:“你们要上赶着倒贴,自己想办法去!少在侯府恶心我的夫人与女儿!”
随后又咬着牙,“倘若你们想要膈应我琼儿,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叫你们好看!”
三夫人吓了一大跳,险些没认出来这位气势凌厉的中年美男子是自己大伯。她说那话,自己心底也羞耻,又叫人家亲爹给听见了,脸上顿时烧得慌。
“滚滚滚!都给我滚!”卫洺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卫琲怕爹爹气坏,赶紧过来给他顺气,一边顺气一边道,“爹爹不气,爹爹不气,跟这样的人气什么呀!”
卫洺眼神柔和了些许,继而又冷淡如冰:“我们早已分家,日后不许你们再到侯府来!寡廉鲜耻的东西!来了这么久可曾想过去看老夫人一眼?!给我滚出去!来人!下回再放这样的人进来,就换你们挨板子!给我打出去!打出去!”
他显然是气急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人如此无耻,用一张可怜兮兮的面孔求着夫人去做伤害自己女儿的事。
三夫人也着急:“大哥,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大嫂她给我们下毒……”
她本想说出玲珑的不好与阴险,叫卫洺知道,谁知卫洺却反问。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