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转盘的数字是很单调的作业,单调而且繁琐。黑泽一边转动,一边想着,年纪越大,这工作就会越来越辛苦。
“为什么你这样子就能一下子打开保险箱呢?”佐佐冈站在他身后,佩服地说着,“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密码一样。”
“我可是专家啊。”黑泽向佐佐冈说明,“因为声音会有变化,左右来回转动之后就能听到转盘的声音,‘转过头了’、‘方向错了’。”黑泽心想,我还真会胡说八道,一边忍着不笑出来。
“高手可以跟保险箱说话吗?”
“高手只要站在保险箱前面,保险箱就会恳求他‘快点打开我吧’。”
黑泽一边开玩笑,一边目不转睛地集中精神在转盘上。只要一个不小心,一切就得重新来过。
“对了,这家的主人也快回来了吧。”佐佐冈开始坐立不安。
“打开了。”黑泽起身,站在佐佐冈面前,摊开双手。“我可没耍什么小手段。”
“真的打开了吗?”
“你自己确认看看吧。”
佐佐冈半信半疑地蹲下,伸手去拉保险箱的门,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佐佐冈露出欣喜的表情,就像看到马戏团表演而兴奋不已的孩子,他看着黑泽:“真的呢,一下子就打开了。”
“很高兴你这么开心。这是我的例行工作,没什么好称赞的。”
佐佐冈战战兢兢地看向保险箱里面,发现有存折和几叠现金。“这也符合你预期的收获吗?”
黑泽再次弯腰,蹲在佐佐冈身边。他抓着保险箱的门,确认里面的状况,有五叠一百万的现金。“嗯,跟我想的差不多。”
佐佐冈拿起一叠钞票,确认厚度。
“要吗?”
“不。”佐佐冈微笑地侧着头,“我只是觉得很开心,就像小时候看着捞到的金鱼一样。”
“跟金鱼小一样的是它们不需要鱼饵,你拿几叠去吧。”
“咦?”佐佐冈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不用了。”
“难得有这个机会,如果缺钱的话就拿一些去吧。”
此时,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黑泽立刻接起,等待对方开口。
“黑泽吗?”对方果然是那个同行,白天找他合伙抢劫的男人。
“你打来得正好,有事想问你。”
“你终于肯加入了吗?”
“我不打算加入。我要问你是不是四处散播我的情报?”
“你在说什么?”对方听来不像在装傻。
“好像有个男人在路上到处讲我的去向和所在地,听说是个在路上闲晃的年轻人。不是你叫手下这么做的吗?”
“阿正吗?怎么可能,我们不可能做让你讨厌的事。”
黑泽不再怀疑对方,“那你找我做什么?”
“真冷淡。你不是叫我决定之后跟你联系吗?”
“我的确说过。”
“已经决定了呢。”看来,不论是年纪多大的小偷,只要一讲到工作,那声音就像个兴奋的孩子。“后天,后天白天,我要去抢邮局。”
“邮局?”
“现在这么不景气,邮局是个好目标,听说邮政储金有好几兆日元呢。阿正那家伙弄来了邮局制服,我们要穿着制服去抢邮局。怎么样,有没有兴趣?现在还可以再找一件给你穿。如果你后面再加入,就只有你没有制服,看起来会很蠢。”
黑泽苦笑地回答:“没制服也没关系,反正我不打算跟你们一起抢劫。”
“是吗?反正还有机会,如果你改变心意,再打电话给我。不然我也可以把我的制服给你。总之,我们要去抢邮局。”
“你们要劫持员工当人质吗?”
“我们会用枪把他们威胁到里面的房间,再来搜刮钱。反正只要拿到钱就赶快离开,对人质也不会造成困扰。”
“也可以伪装成邮局员工,但是你们必须把人质藏起来。万一有客户上门就麻烦了。只要把人质藏好,剩下的就是伪装了。”
“原来如此。”男人老实地回答。
“对了,还有……”黑泽看了身边的佐佐冈一眼,“你永远不知道这世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就像在同一栋大厦中,碰到一样闯空门的同班同学。
“那种事我也知道。这世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以为前面是墙壁结果是悬崖,对吧。”
“你把我的忠告听进去吧。万一你们抢了钱正在数钞票时,又有别的强盗闯进来了,怎么办?”
“你是说我们在的时候,还会有别的人来打劫?”
“我是说万一。听好了,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你们一定要马上逃走。发生意外状况就立刻撤退,这是能活得长久的基本要领,你说是吧!”
男人豪爽地大笑,“我们可是穿着制服啊,在别人眼里,这邮局员工放弃工作落荒而逃的状况啊,这实在太有趣了。知道了,就听你一次,一旦发生意外,我们立刻逃走。”
对方说完后,便挂断电话。
“是你同伴打来的吗?”佐佐冈问道。
“同伴?不是。是同行,不过也不是竞争对手,我们只是职业相同而已。”
“对方找你合作?”
“我拒绝了,那不是我感兴趣的工作。”
“小偷也会按照兴趣挑工作吗?”
“如果不挑的话,小偷跟废品回收者就没有差别了。不过,我最近的状况也不太好。白天也挑了一家下手,但是没有收入。花了十几二十天,却毫无收获。”
“是这样吗?”
“既然现在的工作这么麻烦,还不如回去种苹果算了。”
“就像现在,还碰上我这样的人影响了你的工作。”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出现,托你的福,今天的工作毫无进展。”
“就算我真的打扰到你的工作,但是你现在已经打开了保险箱,如果把那些钱拿走,不就是你今天的收入了?”
“那不会变成我的收入。”黑泽笑了。
“你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吗?”
“不是。”
“那是怎样?”
“你把那些钱拿去吧,只要手里有一叠钞票,什么郁闷都会飞到九霄云外。”
佐佐冈皱眉:“这世上有太多金钱没办法拯救的事。”
黑泽不懂佐佐冈的话。因为就算不是全部,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能靠金钱解决,他从来不对这一点抱持疑问。
“我是个普通的小偷,脑袋里只想着跟钱有关的事。”
“我不需要钱。”
黑泽从保险箱中拿出一叠钞票,大概有两三厘米厚。他随意地把钱塞进佐佐冈手里,“拿去吧。”
“我又不是小偷。”佐佐冈突然说道。
黑泽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知道。但这是我的礼物,你就拿去吧。”
“这又不是你的钱,这是别人的。”
“如果是我的钱,你就收下吗?”
“不是这个问题。”
黑泽对佐佐冈的反应乐在其中,他很享受彼此不停地礼让的状况。“这是我以自己的技巧打开保险箱拿到的钱,所以是我的。”
“我不喜欢这种诡辩。”
“我也是。”他一手拿着钞票,一手快速地把玩着。“那就这样吧。”黑泽说着,将钞票放回门户洞开的保险箱里,接着关上门,迅速转动转盘,发出了流畅的回转声。
“咦?没关系吗?”与此同时佐佐冈惊讶地问道,“你什么都不拿也没关系吗?”
“我不需要偷。”
“什么意思?”
黑泽站起来,关上装着保险箱的壁橱的门。佐佐冈也跟着站起来,和他面对着面。
佐佐冈认真而不知变通的个性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黑泽摊开双手,面露微笑,“因为这里是我家。”
“什么?”佐佐冈不解地反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里是我住的大厦,所以那个保险箱,那些钱都是我的。”
“也就是说……”
“你大大方方闯进来的地方,正是我家。”
“等一下。”佐佐冈说道,“等一下,你不是小偷吗?”
“完全正确,我是货真价实的专业小偷。”
“可是这里却是你家?”
“就算小偷也有家吧!我今天本来打算再干一票,因为白天的工作毫无收获,准备再找一家下手。”黑泽说着,“白天那位舟木先生的家应该再跑一趟,反正我还留下部分现金。”
“可是我进来的时候,房间和走廊都是暗的。”
“我已经习惯黑暗了。不,其实我那时候外出,只是在等电梯时想起某个东西忘了拿。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一时粗心忘记锁门,也懒得开灯,就摸黑在衣柜里找东西。”
“真不知道你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对这家主人的事情了如指掌,那可不是夸张的说法。”
“你这不是骗我吗?”
“别说得这么难听。”黑泽抓着头,“我也吓了一跳。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居然有男人跑进来。仔细一看,对方居然是同学。跟他聊一聊之后,他居然说‘这是我家’,真是太有趣了。”
“对不起。”佐佐冈低下头。
“抬起头来。”黑泽说道,“世上不会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吧?”
“但是,这真的是你家吗?”佐佐冈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又问了一次。
黑泽露齿一笑,“而且啊,当你说‘这壁橱的品味真差’时,我真是觉得被你打败了。”
河原崎脑中一片混乱,各种事在脑海中一口气泛滥,他完全无法理解。
他注意素描簿掉落在脚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还脱下了红色棒球帽,放在地板上。
冢本一脸害怕地坐在原地,大概是不知道该拿河原崎怎么办。
“河原崎,你冷静一下。”他举起右手制止河原崎的动作。
“冢本先生,请你好好说明一下。”他隔着尸体,和冢本对望。
“说……说明什么?”
“这到底是谁?”河原崎大声问道,“这个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尸体,到底是谁?”
“当然是高桥先生啊。”
“不对!”河原崎干脆地否定了冢本,那绝对不是“高桥”。河原崎在看到尸体的背部时,就已经知道了。“高桥先生的背部从脖子开始就有伤痕,可是这个人却没有,他的背部很完整。”
“本来就没有伤。”冢本无法往后退,只好一直靠在墙上,他用力地将身子靠在墙上说道,“应该是神的高桥先生,背上有伤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对你来说,高桥先生究竟是不是神?”
“高桥先生是……”冢本立刻回答,但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
冢本不安地看着那具被切割的尸体,河原崎也看着尸体,看着那六块物体。
“请你告诉我。”
冢本始终没有回答。
河原崎脑中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小小的破裂声,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啪啪啪地纷纷破碎了,他双手抱头。如果脑袋里有保险丝,应该是时候烧坏了,不然脑袋会出问题的。想到这里,河原崎恐惧不已。
他抓住地板上的锯子。
缓缓地避开血液积成的水洼,走到冢本身边。
“冢本先生,请你告诉我真相。”他拿起小锯子朝向冢本,接着弯曲手肘,将锯子举到耳朵的高度。
“河原崎,你冷静一下。”冢本像是要推开河原崎似的往前伸出手。
冢本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发抖的他失去了方才的威严和从容。
“请告诉我。”河原崎已经逼近临界点了,再不告诉他真相,他就要崩溃了。
“你……你要知道什么?”
“地上那个真的是他吗?”他大吼道,“他身上并没有我知道的伤痕,而且脚跟还有跟那个失踪男子一样的手术痕迹。整张脸看起来也像是人造的,要说没有整形,谁会相信。”
河原崎越讲越快,一讲到“整形手术”,他顿时想通了。
“他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对吧?突然变成一块一块的,实在太奇怪了。我为什么在这里?冢本先生为什么叫我过来?我翻开素描簿到底在做什么?这些我通通搞不清楚,真是愚蠢透顶。”
冢本被河原崎的气势压倒,动也不动。
“请告诉我!”河原崎哭着,此刻他的脸颊冰冷。
“等一下,你等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冢本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两手向前伸出。“你想说那具尸体不是高桥先生,对吧。不,那
尸体的确是本人,千真万确。”
“你说谎,高桥先生的背上有伤痕。”
“你不能认为那伤已经治好了吗?”
“那种伤是治不好的。啊,就是这样。”河原崎激动不已,像是脑中的回路被切断似的叫嚷着,“冢本先生,你骗我!”
冢本再次沉默。
“你带我去泉岳山,说了一大堆就是为了骗我,说不定连那狐狸都是你的小手段!你今天跟我说的话,做的所有事情,全都是骗局,对吧!”河原崎搔抓着头皮。说不定至今看到的一切都是骗局。
“怎么可能,你冷静一下。”
“我以前见过的高桥,为了救猫,还跳进河里。”河原崎视线低垂地喃喃说道,“难道那一切都是梦?”
“高桥先生的背上其实并没有伤痕。”冢本双手朝下地安抚河原崎说道,“听我说,你现在很紧张,这是因为你第一次看到尸体被切割,只是心情混乱而已。”
河原崎调整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只是神经质吗?我只是心情混乱吗?
意外的是,说不定救人者是和你父亲一样张开双手从大厦跳下去的男人,冢本这么说过。
那也是谎言!只要开始怀疑,一切都很可疑。
他试着回忆父亲的事,不对吧,这不是会让自己更混乱吗?这不是会让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吗?
“一切都是幌子吧?”他盯着冢本,像要看穿真相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幌子是什么意思?”
“躺在这里的尸体,我画的画,甚至连你刚才说的彩票,这一切都是谎言吧。你是打算把我扯进什么麻烦里吧?”
“我不打算把你扯进任何麻烦。”冢本困惑地回答他,“这真的是高桥先生。”
“你说谎。”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而且那彩票是真的,如假包换。高桥先生是神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刚刚!”河原崎指摘冢本,“你刚刚说他是神。你到底怎么想的?究竟是不是神?冢本先生今天一直这样,一下子说那一位是神,一下子又说不是。”
冢本沉默不语。
钢琴声继续响着,曲子结束,传来听众的掌声。
河原崎想大叫,“不要再拍手了!”
河原崎无法忍受此刻的沉默。如果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他的不安、不信任、愤怒和妄想,通通都会从脑袋里溢出来。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这具尸体到底是谁?高桥真的是神吗?我自己信仰的对象究竟是什么?父亲为什么要从大楼跳下来?为什么要从十七楼跳下来?自己为什么要画画?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表情扭曲,一句话也不说?“请告诉我。”
“你冷静下来吧。”冢本说道,静悄悄的气氛似乎让他很不自在。
他拿起脚边的遥控器,按下开关。
电视机先是发出杂音,接着画面清晰了起来。“先看一下电视,冷静一下吧。”
“冢本先生,请你回答我。”河原崎烦躁地大声说道。
冢本的样子突然变得很怪异,他不理会河原崎,或者该说他根本没听见河原崎在说话,只是睁大双眼盯着电视画面。
河原崎不懂冢本为什么在尸块满地、塑料布上血水横流、眼前站着个拿锯子的年轻人的情况下,还能盯着电视。
接着,河原崎也注意起电视节目的内容,转头看着电视。
他惊讶地差点叫了出来。
他立刻明白了解冢本盯着电视的理由。
高桥出现在画面中,就坐在椅子上,前面摆着麦克风。他从高桥背后的书架立刻得知那是高桥住处的书房。河原崎曾经看过高桥书房的照片,书架上塞满了乏味的百科全书和名画目录。
“这到底……”冢本像是看到奇怪的东西,侧头问道,“这到底是什么节目?”
那似乎是深夜的新闻节目,著名的男播报员一脸紧张地坐在高桥前面。
电视画面的右上角有条小小的跑马灯,“现代名侦探实况演出”这句充满煽动性的标语让河原崎十分厌烦,随即觉得心痛。那句“实况演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发现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不是他,对不对?”河原崎指着尸体,“如果你还要狡辩的话,那么请告诉我现在电视上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近的高桥几乎不上电视,他应该是讨厌上电视什么的,但是他为什么突然决定接受采访?而且冢本怎么这么巧刚好就在这个时间打开电视?河原崎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不禁怀疑这是设计巧妙的恶作剧。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河原崎茫然地说道。
由于电视音量很小,只听得到叽叽咕咕的声音,不过高桥似乎在回答采访者的问题,上这种全国性的电视节目,究竟有什么好处?
河原崎发现一旁的播报员一脸恍惚地看着高桥。这是当然的,他点头。
心想,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并不像其他宗教家那样充满着自尊心。高桥只是谦虚地拥有宛如一朵花般的美丽,那个定是在如此靠近高桥、听他说话的瞬间,成为他的俘虏的。
访问到了最后,播报员请高桥作总结。高桥把椅子正对向摄影机。河原崎觉得高桥炫目不已,没办法正视着他,虽然是在画面的另一端,但对方还是太过美丽。
高桥静静地开口了。
“请睁开你的双眼,我现在正活着。”
高桥慢慢地说着,咬字非常清晰。
河原崎一开始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但是接下来立刻心跳加速了。
这是对我说的,河原崎如此认为。“我现在正活着。”他不是这么告诉我了吗?就在我太想知道真相,几乎快要发狂的瞬间,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出现在了我面前。
冢本似乎也受到很大的打击,动也不动地喃喃念着“高桥先生”。
“你听到了吗?他特地来拯救我了。你们都在说谎,居然骗我说这人就是高桥!但是我已经知道了。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他的确说了‘我现在正活着’。”
“他是怎么办到的啊?”冢本似乎也非常感动,恍惚地直盯着电视画面。“他知道了。高桥先生看穿了我们想做的事,他连我会在这时候打开电视都知道。”冢本不停地说着,“他究竟是什么人?简直就是站在其他维度看着这一切啊。”
河原崎将锯子放在塑料布上,走近坐在地板上的冢本,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河原崎拉起神情恍惚的冢本,让他站了起来。
即使如此,冢本还是盯着电视,虽然站了起来,全身还是晃个不停,嘴里不停地喃喃低语着,“这是什么人?怎么长得这么漂亮?”
“这人到底是谁?”河原崎指着尸体愤怒地问道。
“那是……”
“这具尸体是那个失踪的男人吧。我拿到过那张寻人海报。一定是你们为了骗我,还替他整了容什么的,让他看起来像是高桥。这具尸体不是高桥,对吧!”
“高桥先生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明明瞒着他,不打算带给他麻烦的,这件事本来可以顺利解决的。”
“冢本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只是想让高桥先生轻松一点。商务旅馆的命案不是已经过了好一阵子吗?为了让一般人闭嘴,总要做点什么啊,你说是吧,没错吧!”
河原崎无法抑制盈眶的热泪,眼前的冢本看来渺小不已,就连肩膀也像女人般纤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当然是分尸啊!”冢本眯起的双眼散发出冷酷的光芒。他不打算继续隐瞒事实,决定将无知青年的灵魂推入谷底,他的双眼残酷地闪闪发光。“我们要让高桥先生解决那件案子,要华丽地、夸张地宣扬高桥先生的力量。”
“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吗?”河原崎无法止住双唇的颤抖,牙齿不停地打颤。
“我们这次什么都没说,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反对的。”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不解决案件的名侦探,没有存在的意义啊。”
冢本的表情充分表明他相信这番话是真理。
“他……他自己不想解决案件吗?”
“所以我们想替他解决,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行,因为高桥先生的伟大是千真万确的。你刚刚也看到了吧,他居然上电视了,他完全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他是全能的,他一定要更上一层楼才行。”
河原崎连自己已经开始全身发抖都没有发觉,恐怖、惊愕、绝望与无力感形成巨大的混合物,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莫非你们要把我设计成凶手?”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对,你就是凶手。”冢本毫不留情地说着,“你就是分尸案的凶手,应该被高桥先生指认的人。”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帮忙分尸,人也在现场,没办法狡辩。到处都有你的指纹,最重要的是这些画,上面还有你的签名。我们也会设计你和那些案件有关。”
“为……为什么会挑上我?”
“你具备了所有条件。你崇拜高桥先生,又会画画,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更重要的是……”
冢本眯起双眼,露出恶意的笑容。“更重要的是,你非常容易受骗。”
河原崎觉得内心的支柱在瞬间瓦解了。
“不论你怎么说,总之你同意了解剖高桥先生,这是事实吧?虽然这具尸体刚好不是高桥先生,不过你在心理上已经同意解剖他了,是吧?”
“因为你说他已经不是神了。”河原崎用力闭上双眼,他的脑袋已经没办法正常运转了。“更何况下手的人是你。”
“很多人可以证明我不在这里。”冢本得意扬扬地说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我活着不是让你们利用的!”河原崎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高声叫道,“对了,那个彩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是偷了高桥先生猜中的彩票,对吧?说不定是你们干部合力偷出来的。这和你说的完全相反,你们才是想把那笔钱用在自己身上的人,而阻止你们这么做的人是他。”
“所谓的天才与神,有时候也很顽固。”
“他才不是这种人,他拯救了我。”
河原崎不停地落泪,显得相当激动。他感觉脑袋充血,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心只想要得救,就像溺水者攀草求援。
此时,冢本说出了令他意外的话:“你不可能得救的。”
“什么意思?”
“反正你只不过是那个连补习班都经营不好,以自杀收场的男人的儿子罢了。”
听到冢本这么说,河原崎一脸不敢置信。
“你父亲一定以为自杀就能解决一切。”
一开始,河原崎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一字一句地咀嚼对方话中的意义,终于知道冢本到底说了什么。
“不准笑!”他大吼,“不准再嘲笑我爸!”
他掐住冢本的脖子。冢本想逃,但他以全身力量阻止冢本,压在冢本身上,双手使力。
脑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样下去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但是他充耳不闻,他必须阻止这样的现实,只要抹煞眼前这个男人的存在,他的人生就能重新来过。
他隐约看见从大厦十七楼望出去的风景。此刻,他感觉不到自己正掐着别人的脖子,就像爬上二十层楼大厦屋顶的途中就跳下去一样。
“跳下去吧。”有人在背后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京子茫然地站在漆黑的马路上,她觉得只要再走一步就会昏倒,只要再走一步就会跌坐在地上。
她离开青山家,在路上迷惘地走着。
她的双脚抖个不停,尿意袭来,腰部也很疼痛。她突然想起,如果膀胱炎继续恶化,肾脏就会出问题。
她没有看到青山。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住宅区的角落,她想对自己说“要冷静”,但是现在连声音都在发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来一块一块的东西又黏起来,青山曾经说过的传闻就这样在眼前发生。难道我已经疯了吗?这里到底是哪里?
对京子而言,眼前尽是一些不明白的事,这让她备觉屈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像是受到了打击,逃也似的走到了这里。
京子转身朝向来时的路,她已经决定了去向。回去青山那里吧,她想。
青山到底在干什么?
她加快了脚步,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要赶紧回青山家,确认所有事情。那具尸体究竟去了哪里?青山的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回去之后,冷静下来确认一下的话,说不定会发现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一定是这
样,京子如此说服自己。
一走近青山家,便发现只有那一带特别阴暗。为数不多的路灯里还坏了一盏,忽明忽灭的灯光刺激着京子紧绷的神经。
她停下脚步。
她见到了出乎意料的情景,迅速躲到了墙边。
青山家门口停着她刚刚搭的车子,青山站在一旁。
他对面站着一个女人,就算四周一片黑暗,京子也立刻知道那是谁。对方看起来心情恶劣,个子高大就算了,还故意穿着强调丰满胸部的衣服,那是青山的妻子。
京子的惊讶压过了愤怒,她悄悄地靠近他们。两人都背对着京子,所以应该看不见她。京子躲在附近的电线杆旁。
她距离他们不到十米远。
那个女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京子觉得自己被侮辱了。青山严肃地看着妻子。
“那老太婆到底跑哪里去了?”女人开口问道。
京子立刻知道对方说的是自己。
“你做得太过火了。”她听到青山说话了,京子惊讶于青山的声音居然十分正常,绝对不像是打算杀老婆的丈夫的声音。
“有什么关系?她一定吓坏了吧?我故意从后备箱爬出来,像僵尸一样走给她看,那真是杰作。”
“这么多偶然加在一起,当然会吓坏。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色发青、一脸茫然的样子。”
京子忍着想尖叫的冲动,身体不知不觉地摇晃了起来,心脏狂跳着,呼吸也十分慌乱。从后备箱爬出来的是那个女人?如果她从后备箱爬出来,那就表示她是事先躲在后备箱的了!
“你啊,真是够笨的!”女人大声说着,尖锐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你撞到了那个男人,对吧?吓死我了,就连我躲在后备箱都感觉得到那股冲击,你居然还把,躲在里面,居然还放进来!”
“没办法啊,京子这么说的。”
“她叫你干吗,你就干吗?”
“如果我反对,她一定会起疑。如果被她发现你躲在里面的话,那不就没有意义了?”
京子觉得脑袋里的螺丝钉接二连三地掉了出来,“躲在里面”是什么意思?
青山和那个女人面对面站着,刚好侧脸朝着京子。
“但是,我以为你知道的,你撞到的是一具死尸啊。”
听到女人这么说,京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青山也一脸不解地说:“是啊,我撞死的尸体。”
“不是的。”女人烦躁地说道,“那一开始就是尸体了,你撞到的是一具尸体。你把他丢到后备箱之后,我一碰就发现他冷冰冰的。你碰一下就该知道的吧,那不是刚死的人,虽然被你撞到之后,骨头断裂,但是他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等……”青山抓住对方,问道,“等一下,你说那是尸体吗?”
“你没发现吗?真是蠢到家了。”
“人如果死掉的话,不是都会变冷的吗?”
“不会马上变冷。那个老太婆没发现吗?她不是还开诊所吗?算了,反正她也不过是个骗人的心理咨询师,靠不住的。”
京子试着回想当时的状况,因为自己觉得恶心又怕麻烦,所以并没有碰触尸体。虽然觉得尸体的脸色很差,姿势也不自然,但她完全没想到那人早就死了。
“我实在受不了和尸体挤在一起,就不时地踢它,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打开后备箱,把它丢出去了。”
“你居然还丢了两次。”青山以一脸“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说道。
“因为我受不了啊。”
“可是居然把尸体丢出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差。”
青山的妻子鼓起了脸颊。
“对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备箱的尸体为什么会变成一块一块的?”青山大声说着,“我实在搞不懂,那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车子停在树林边时,我还检查过后备箱。我想你一定在里面气得半死,所以我让京子先去了树林。”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居然一脸悠哉地问我‘没事吧’的样子。我可是和尸体睡在一起,知道吗?真够恶心的,怎么可能没事啊。你知道在黑漆漆的后备箱里和尸体睡在一起有多难受吗?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吗?!”
“总之,你叫我把尸体埋在树林里,所以我就关上后备箱,打算去树林里跟京子提这件事。但是回来之后,再检查后备箱时,尸体居然变成了尸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
“那是你干的吗?我只能这么想了,但是你应该没有时间啊。”
“哼,哼。”女人故作姿态地闷哼了两声,“我是知道答案啦。”她得意扬扬地说道。
听到这里,京子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一种不再是自己的感觉逐渐侵蚀着她。一想起尸体的切断面,又让她恶心了起来,她努力忍着反胃感。
“难道那真的是你干的吗?”
“怎么可能!听好了,我刚刚不是说你撞到的是尸体吗?尸体会走路吗?”
“什么意思?”
“尸体不可能自己站着,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就是背着尸体的人。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跌倒吧,总之他把尸体甩了出来,结果就被你撞到了。然后你们随便地把尸体塞进后备箱就开车走了。”
“所以另一个人就……”
“他大概开着车,在后面追我们。”
“为什么?”
“大概是想把尸体讨回去吧!”女人无所谓地说着。那语气听来就像是,我怎么知道开车为了讨回尸体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说不定本来就是那男人下的手。”
“因为被我们发现了,所以想来要回去吗?”
“这个嘛……”女人思考了一会儿,“那男人实在有点奇怪,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头脑有问题,我一点都不想跟他有牵扯。”
“你看到他了?”
“你关上后备箱走去树林那边以后,我从里面打开箱盖看了一下。”
京子注意到了这句话,她已经无法做出理性的判断,她对于“从里面打开”这句话产生了疑问。
她不认为从里面可以打开后备箱,所以该不会是青山或那个女人在后备箱动了手脚吧?他们为什么要将后备箱改成可以从里面打开?
“因为我想呼吸外面的空气,也想把尸体处理一下,所以在你离开后,我就打开后备箱。结果,在离我们有段距离的地方停着一辆车,我吓了一跳。因为对方也没开车灯。我眯眼看了一下,发现有一个年轻男人下了车,朝我们这边跑过来。”
“年轻男人?”
“戴着红帽的青年,他拼命冲过来,看起来好恐怖,所以我马上躲到后备箱的最里面。对了、对了,他还拖着一个像是行李箱的袋子。”
“行李箱?”
“就是装有轮子的袋子,可以拉着背带,拖着四处走的那种。”
“他拖着那个干吗?”
“那实在很恶心。”
“他打开了后备箱吗?”
“因为我从里面没办法关紧,所以他很轻松地就打开了。然后,用力抱起后备箱的尸体,好笑的是,不知为何,他不停地跟尸体道歉,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干吗对不起?”
“不知道,不过那男人真的好奇怪,他叫着尸体的名字,还跟尸体说话。因为我很担心万一你跟那老太婆回来,那该怎么办?所以在心里气得叫他快滚。结果,他一直跟尸体道歉说‘冢本先生,对不起,让你待在这种地方,真是对不起’,我只想叫他快滚,接着他就对尸体说‘我们走吧’,真是愚蠢。”
“结果那男人怎么了?”
“他把行李箱放在一边,再把尸体抱起来放进车子,然后就开走了。”
“那行李箱呢?”
“就放在那里,不知道是忘记了呢?还是打算等一下再回来拿。但是我发现你们快回来了,所以慌慌张张爬出后备箱,再把行李箱放进去。如果被发现就麻烦了,那行李箱还真是重死人了。”
“莫非那个袋子里装的就是?”
“对。虽然后备箱很暗,我还是打开袋子确认里面装了什么。打开之后,我吓了一大跳,里面居然是被分解的尸块。有头部、双手、双脚,你知道更糟的是什么吗?是臭味,我简直快吐了。后来才想到,那人该不会就是那个分尸案的凶手吧。”
“所以你把袋子里的尸块摊在了后车厢里?”
“因为我想吓吓那个老太婆。不过我把那颗头放在袋子里没拿出来,如果她看到我,大概会以为是刚才那具尸体。”
“我也吓了一跳啊,差点吓死。”
“都死了还能把人吓死,也算是死人的最大愿望吧。”
女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京子头痛不已,尿意越来越强,但是她也没力气找厕所,甚至想要尿就尿出来吧。
“哪里还顾得上想那颗人头,我们光看到那些尸块就快吓死了。”
“我真想瞧瞧老太婆的表情,光是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我就知道她吓得半死。真好笑,我躲在里面咬着毛巾,忍着不笑出来,真是累死我了。”
“接着你就装成尸体吓唬京子吗?”
“我想她如果看到尸块又黏在一起,该不会吓到尿出来吧。我在车子里,一直在想,我穿得一身黑,头发也全部塞进衣服里,很适合装神弄鬼。再加上我们家附近那么暗,应该可以骗过她。这么一想,我就兴奋得不得了。结果比我预期的更棒啊,老太婆就这么不发一语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京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
“我也吓一跳啊。后备箱突然打开,有个人从里面冒出来。”
“那是因为你太胆小。那老太婆看起来很强悍,实际上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女人夸耀着自己的胜利。
青山困扰地抓着头。
“对了,你打算怎么办?”女人看着青山问道。
“什么怎么办?啊,你说怎么处理尸体吗?是啊,怎么办呢,被我撞到的尸体,已经被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搬走了。问题是后备箱里的尸块要怎么处理呢?”
“我是说那个老太婆。”
“什么?”
“我说那个欲求不满,叫京子的女人啊,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杀了她吗?”
听到女人不满地这么说,京子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似乎有块大石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脑袋上。
“那女人不是打算跟你联手杀了我吗?你是当真的吗?”
“怎么可能?”青山战战兢兢地回答,“因为京子非常生气,所以我根本不能拒绝啊。我把这一切都老实告诉了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说的也是,你已经跟我约好要杀了她嘛!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躲在后备箱,然后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反而把她杀了,我真想看看到时候她是什么表情。”
“我受够了。”青山叹了一口气。
他们俩一脸事情告一段落的表情,京子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看着青山他们。我居然输给那个年轻女人?怎么可能?各种想法在她脑子里乱窜,我被他们耍了?那女人居然打算比我先下手?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往后退,离开这里吧,京子对自己说,这里不能久留。
她离开电线杆,立刻在街角转弯,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虽然不知道还要走几公里,总之先走到大马路上,再拦出租车吧。
京子踉跄地走了好几条街道,一路上,脑中的记忆开始混乱。
她脚步虚浮地朝远处国道的路灯方向走去,她对自己说,我不会输的。
当金发男冲上来的瞬间,丰田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感觉下巴左边受到一股冲击。他并没有立刻感到疼痛,只是用力站稳右脚,身体却失去重心往右边倒去。
他就这样倒在空啤酒瓶堆上。
年轻人发出诡异的叫声,从上方踹踢想要起身的丰田,结果丰田又倒了下去。他抱着公文包就这么蜷缩成一团。
丰田一边以双手护着身体,一边茫然地想着,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虽然想抵抗,却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身体,只是徒然地让空酒瓶发出声响。
此时,他并不感到疼痛,不过等一下一定会很痛吧。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和裁员没什么两样,疼痛和恐惧总是很晚才会来报到。
他张开双眼,寻找老狗,发现它好端端地躲到了后面,坐在年轻人看不见的角落。他安心了,虽然想叫它逃远一点,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它。
那两人一起踹他,丰田听到身上西装破裂的声音。
他决定不求饶
,即使在地上很难看地缩成一团,发出惨叫,他也绝不说“救救我”、“放过我吧”、“拜托你们饶我一命”,他绝不讨饶。
被裁员的中年男子和联手欺负弱者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青春痘男突然对狗出手,才改变了这个状况。
他们大概厌烦了毫无反应的丰田,所以停止了攻击。
他们或许早已不在意住院的同伴或是丰田公文包里的手枪,他们满脑子只想拿他人的痛苦来寻乐。
那两个年轻人抓起老狗。
彼此对看一眼,他们脸上浮现令人恐惧的残酷神色,即使丰田还倒在地上,也看得一清二楚。
丰田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力量迅速站起来,一步、两步地大步冲向年轻人,从他们手上抢走了狗,然后逃走了。
他像是抱着一个橄榄球似的,抱着狗冲出巷子。
“站住!”身后传来年轻人稚嫩的叫喊声,他们立刻追了上来。
丰田拼命狂奔,浑身的关节都在发痛。脚一着地,膝盖就直不起来了,但他仍咬牙前行。
丰田冲过窄小的巷道,跑到大马路上。路上行人讶异地看着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的丰田。丰田视若无睹地继续狂奔。
“老头子,给我站住!我一定要杀了你!”年轻人嘴里吐出丑恶又低级的台词。丰田一边跑一边这么想。
他已经快跑不动了,想着干脆就把狗放在这里,说不定它还能自己逃走,或是干脆把它塞给路过的行人?
“叔叔,这里。”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有一个陌生青年站在人行道旁。对方戴着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红色棒球帽,脸色苍白,丰田一开始以为他是幽灵。那顶帽子的帽檐折成高耸的山峰状。对方的确是在看着他,对他招手。“这里,这里。”青年打开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汽车的车门。
丰田知道年轻人已从后面追上来,他来回看着前方和后面,并确认右手抱着的老狗。
他就这样冲进车内,那是一辆双人座的小跑车。一坐进去的同时,车门也关上了。
“开车啰。”年轻人坐上驾驶座,说完就发动引擎踩下了油门。丰田的身子因为惯性而倒向座椅。路口的信号灯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转为绿灯,车子猛地向前冲去。
“请问你是……”车子行经广濑路之后往西走,在大学医院的路口等待红绿灯时,丰田对年轻人问道。医院的招牌发出耀眼的光。
这时,他好不容易才系上安全带。
“我姓河原崎。”年轻人静静地回答。
“我们之前见过吗?”
“不,我只是刚好在那里休息,看到了那只狗。”青年以下巴指了指丰田怀里的狗。“那是叔叔的狗吗?”
丰田不知该怎么回答,青年露出了笑容:“那只狗最近这几天都在车站附近游荡,我想它大概是流浪狗吧。其实那个项圈是我帮他戴上去的。”
丰田吓了一跳,摸了一下老狗的脖子。
“刚才我看到那只狗,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看到项圈,马上就想起来了。然后我发现叔叔好像被人追得很惨,所以才开口叫你。”青年在车上还是戴着红帽,他的脸色苍白,黑眼圈很明显,看起来像个病人。
“是我多管闲事了吗?你被他们盯上了吗?”
“他们痛恨我。”丰田边说边确认脸颊发肿的部位。
“痛恨?”
“我在白天打伤了他们的朋友。”
“打伤?”
“用手枪。”听到丰田这么说,青年笑了出来,“手枪?那还真是厉害。”
“我是说真的,你要看吗?”丰田半开玩笑地问道,他并没有生气,只是不喜欢被怀疑。
“不用了。这么说起来,我也很厉害呢,我杀了人,尸体现在就放在后备箱。”青年爽快地说。
“咦?”
信号灯转绿,车子开始前进,青年轻快地换挡。
“杀人?”
“对,我杀了人。尸体放在后备箱,是真的哦,要看吗?”青年轻松地问道。
丰田一直看着青年的侧脸,对方的黑眼圈很明显,脸颊上隐约有一道濡湿的痕迹,说不定是泪痕。
他看起来毫无生气,两颊瘦削。
听起来不像是随便说说的,丰田眨了眨眼,一直看着青年。
“你杀了谁?”
“我相信的人,我所憧憬的人,只要能和他说话就能让我备觉光荣的人。”
“但是你开枪杀了他?”
“我没开枪,开枪的是叔叔。”青年说着笑了出来,“请不要搞混了。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掐死对方了。”一瞬间,丰田听出了他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
“因为他骗了我。”
青年的声音像水滴般,一滴滴地落到地面。
“今天吗?”
“不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个叫河原崎的青年,扳着手指开始确认,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脱离了现实的。“昨天、前天、再前一天。是三天前,三天前冢本先生找我一起去的。”
“参加派对之类的活动吗?”一头雾水的丰田小心翼翼地探问。
“我们做了很恐怖的事,我们解剖了一个人。”
丰田不懂“解剖”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杀了冢本先生,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比起自己杀人,记不得杀人的那一瞬间更令人恐惧。”
“那你到今天为止都在做什么?”难道他是从警方那里逃出来的吗?丰田估算着自己该与青年保持多远的距离。
“前天,我一整天都在发呆,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到了早上,冢本先生还是死了,我无法重新来过,就这样在尸体面前一直发呆。然后抱着冢本先生的尸体,开车到街上去。接着发生了好多事。我停下车,拖着行李箱在街上走着。对了,如果不拖着行李箱就好了,我总是会把事情搞砸,跟我爸一样。我们努力思考,一定还是会选到错误的路。”青年看起来像是达观地接受了这一切,但他丝毫不抱着平常心。丰田只觉得他在叹息。
“我想先把行李箱处理掉。我一直拖着它找地方,满脑子都在想一定要把它丢掉。”
“什么地方?”
“可以丢它的地方。不,或许是可以跳下去的地方。当时,我只想逃去某个地方,学我爸从大楼跳下去。但是,那时候居然被一对老夫妇拿枪指着。”
从这里开始,丰田开始认为青年讲的话不能信。为什么会有老夫妇拿枪威胁他?不过丰田并没有深入追问。
“那对老夫妇拿着枪,要我把钱交出来,你相信吗?我慌慌张张逃走了。明明想跳楼的,却被人拿枪一威胁就慌了手脚,结果我什么事都做不成,而且还弄翻了行李箱,所以我急忙回到了车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前天发生的,昨天更是累人。”青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悲剧到了顶点就变成了喜剧。“冢本先生被车撞了。”
“被撞?”丰田忍住笑,因为青年说的实在太离谱了。“明明是被你杀了,居然还被车撞?”
“因为我一边背着尸体,一边发呆。”
“你为什么要特意背着尸体?”
“因为我没办法顺利处理掉行李箱,所以打算先埋了冢本先生的尸体。我爸的坟墓附近有树林,只要走到那里,到处都可以埋尸体,但是我又搞砸了。只要我打算做什么,最后一定会往坏的方向发展。”青年又露出了凄凉的笑容,“我连停车想过马路都办不到,我摔了一跤,结果尸体就这样飞到了马路上,被刚好经过的车子撞上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那辆车的司机居然把尸体塞进了后备箱。”
“肇事逃逸。”丰田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一脸困惑地听着青年述说。
“撞到尸体的肇事逃逸,你相信吗?但是真的发生了,所以我就开车追着那辆车。”
丰田附和着,真是辛苦你了。既然青年都这么说了,那就相信他吧。“那么你把尸体追回来了吗?”
“我昨天晚上一直追着那辆车,总算把冢本先生要回来了。但是这次又把行李箱忘在那里了。”
丰田再次觉得青年的内心支离破碎,或许他已经疯了。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把行李箱放在自己车上一定会被发现。现在想想,那根本不可能,但是我那时候真的很不安,所以拖着行李箱走到冢本先生那里,走到那辆车的后备箱。结果,我反而把行李箱忘在那里了。”青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道,“我没有一件事做得好,总是不停地做出错误的人生选择。”
丰田无法判断眼前的年轻人究竟正不正常,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与其说敬而远之,不如说该同情他。所以丰田对青年说:“不过,我很高兴你刚刚救了我。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青年惊讶地看着丰田,“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今天比较冷静了。”青年默默地往右转动方向盘,“一定是因为碰到了叔叔的缘故,还有那只狗。”
车子再次在红灯前停了下来。“叔叔,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去哪里?你想在哪里下车?”
丰田想了一下,说道,“我要去车站。总之,我想先回车站。”他看着怀里的狗,老狗若无其事地闭着眼睛。
“刚才那些人可能还在。”
“没关系,我要回车站,我想在那里重新开始。”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重新开始,但他还是这么回答。
银色跑车顺畅地在街上行进。丰田听到啜泣声,转头一看,发现青年正在流泪,不过表情并没有扭曲,反而显得十分清新。他虽然哭着,但一点也不显得痛苦。“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青年哭道。
“怎么可能。”丰田条件反射地回答。
“我想去北方。”
“北方?”
“我想沿着国道一直朝北走,我想去看看岩手山。”青年这么说着,看起来不像是随口说说。他直视着前方,或许耸立的岩手山已经在他眼前了。
“岩手山那里有什么?”
“我想要看看那个巨大的、人生无法匹敌的东西。”
丰田想起上班族时代的同事们,每当他们对工作感到疲惫时,有时候会休假去旅行。只要一提到旅途中的大自然风景,就会一脸佩服地说,“我这下才知道人类有多渺小,不值得一提。”但是,隔天还是会再次满足于微不足道的人生,上小酒馆买醉抱怨。
丰田试着想象身旁青年的状况,当他与高山相遇时,他会感受到什么?
“我要让冢本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一起去看岩手山。”青年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我要去见我父亲。”
他爽快地说着。
丰田向青年表示,自己在车站附近下车就可以了。最后,他在巴士站下了车,身上的破西装让他行动不便。
他抱着沉睡的老狗,目送着车子远去。银色敞篷车快速向前奔驰,青年往右转,利落地穿越车道,加速往北方开去。
青年将拥挤人群的人生抛在脑后,将忙碌的人生抛在脑后,往北方疾驶而去。
丰田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青年的车子为止。他心想,出现在青年面前的岩手山必定巍峨壮丽,他打从心底如此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