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你早就知道啦。”佐佐冈平静地说道,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坐吧,你已经不需要伪装成这家的主人了,也没有必要继续骗我了。你和我一样都是闯空门的,拜托你有点气势。”
佐佐冈困惑地瞥了背后的门一眼,和黑泽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你怎么知道的?”
“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了,看你的脸就知道。”黑泽忍着笑意。
佐佐冈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才也说过,我是专业小偷,会仔细调查,虽然有点麻烦,不过这就是专业人士和业余新手的差别。所以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家的主人这点小事。”
“你很清楚这家主人的事吗?”
“那当然。”黑泽愉快地回答,“不光是这家主人的名字或长相,我可是连他的前半生、对女人的品味、习惯、兴趣都一清二楚。”
“我是外行人。”
“你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认为自己可以顺利完成工作吗?沉着一点。人只要冷静下来,几乎什么事情都办得到。如果要闯空门,在抵达玄关之前,一定要压抑内心的兴奋和紧张。”黑泽竖起一根手指,“接着,进入下手对象的住处之后,一定要充分确认里面有没有人。不注意这一点的人,就和在战场上胡乱射击、徒然暴露藏身处的士兵没有两样。一旦察觉房里有人,就要立刻收手。”
“老实说,我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忘了。”
“要不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黑泽靠在沙发上,摊开双手问道。
佐佐冈不安地环顾整个房间,看了看手表确认时间。
“没关系,这家的主人暂时还不会回来。”
佐佐冈愣了一下,“你怎么确定?”他半开玩笑地问道,显然十分惊讶。
“我对这家主人的事情了如指掌。”黑泽笑着回答,“虽然没料到居然会有像你这样的人出场。”
佐佐冈无力地笑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如何起头。
“这样好了,不如我问你答吧。现在的你,应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问我答吗?啊,是啊,这样我就轻松多了。”
“你很缺钱吗?”
“钱吗?”
“当小偷的人通常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还不就是为了钱。虽然很无聊,不过就是如此。”
“不是为了钱。”到了这时候,佐佐冈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一脸严肃地紧盯着黑泽,脸上的皱纹非常醒目。
“我失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失败?什么事?”
“我在一个姓户田的男人开的画廊里工作。”
黑泽在脑海里回想这个名字,“户田?户田画廊吗?我听过。”
“你知道也不奇怪,因为他很有名,他也是分布全国的户田不动产的老板,是个超级有钱的人。”
“‘超级有钱的人’,听起来真像小孩的口吻。”
“因为真的很有钱,只能这么说了。”
“你在他那里工作,然后呢?”
“我在那里待了十年,学了很多,好的坏的都有。那家画廊很厉害,总是比别人早一步发现有前途的画家,然后签下契约。就像炒股票一样,囤积买进的画,等待价格上扬时,再卖给顾客,以赚取差价。”
“画作的买卖不都是为了投资?不是吗?”
佐佐冈烦恼地回答:“我喜欢画,也喜欢画画,喜欢这些为了自己而画的人,一点都不想把他们当成股票。我喜欢那些就算有野心,也不会忘记初衷的画家,或是像躲在洞穴里的戈雅,画着不想给任何人看的巨人画。真正的画家作品就像是一种祈祷。”
“画家也会祈祷吗?”
“我想,画画就是在画纸上灌注全力的祈祷。”佐佐冈回答道,“虽然我已经卖了十年的画,还说这种话很奇怪,但是我实在无法忍受把画作当作投资的材料。”
“是啊,这真的不是有十年资历的画商该说的话。”黑泽挖苦的说道。
佐佐冈露出自嘲的笑容,以充满热忱的口吻继续说道,“毕加索有个画商名叫康怀勒,此人在毕加索年轻时就看中他的才能,并与他签约,因此被称为‘毕加索的画商’。我希望能与画家彼此信赖,建立起他们那种关系。我希望能够有潜力的画家,让我感受到画作的真正力量。”
“照顾画家不是需要钱吗?”
“是啊。”佐佐冈丧气地说道,“黑泽,难道这世上什么都得靠钱吗?”
“很遗憾,这的确就是一个金钱的世界,但也可以说令人庆幸。”
“你说得对,我太天真了。”
“是啊。”黑泽点头回应,“很好,你再多说一点,说出来会比较轻松一点。”
“你好像成了我的心理咨询师。”
“我是不知道心理咨询师以什么方式进行治疗的,不过这或许和偷东西差不多。找出藏在房里的现金和挖出这里的东西其实很像。”黑泽以食指指了指脑袋。
“指脑袋不指胸口,这一点实在很像你的作风。”
“伤心、痛苦的事都是装在脑袋里。”黑泽一脸理所当然,“回到正题。那么你离开了画廊然后独立?结果失败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刚说了‘我失败了。’哪个事业有成的家伙会满脸愁容地闯空门?”
原来如此,佐佐冈低下头,“我问过我中意的那些画家,愿不愿意在我独立后一起努力。老实说,我只有他们,没有太多资金。和那些画家的人与人的联系,是我仅有的财产。我只是很自信,自负地以为他们都很尊敬我,一直相信最重要的是能和他们分享喜悦的小画廊,而不是把画作当成投资的有钱人开的画廊。”
“你真是大错特错,而且是非常幼稚的错误。”黑泽立刻指出。
“你真清楚。”
“不用想也知道。艺术家最需要的就是赞助者,这一点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改变过,因为他们欠缺的是生活能力。除了才华和努力之外,画家需要的不是理解他们的建议者,他们只需要钱。”
“或许真是如此。”
“那你的画廊怎么样了?”
“在一阵瞎忙之后,还没开张就倒闭了。”
“真是太惨了。前菜还没上,甜点就来了。”
“那是在即将开幕之前的事。我问过很多房屋中介,总算租到了店面,虽然不是面对大马路的黄金地段,不过也不差。刚开始内部装潢时,有个中年画家来电表示‘我不打算跟佐佐冈先生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明明一个月前才跟我一起喝遍居酒屋,握着我的手说‘。一起努力吧’的,居然用一通电话甩了我一巴掌。之后,所有画家转眼间都离开了我,就像忽然退潮一样,态度改变之大,只能用爽快来形容。”
“是那个姓户田的在搞鬼吗?”
“他一知道我要独立,马卜就有小动作。他提高与画家的签约金额,有时候还威胁画家,不准他们跟我往来。”
“真没有男人气度。”
“他不准任何人反抗。离开他的画廊另起炉灶,对他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你打算反抗他吗?”
“怎么可能。我刚才也说过户田的画廊拥有非常大的力量。我想开的店和他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就像一家咖啡厅。我一点都没有正面挑战户田的意思,我们的规模完全不同,这就像职棒球队和少棒队的差别。”
“即使如此,户田还是生气了?”
“我很惊讶,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佐佐冈说道。
“就算是‘螳臂当车’也不行吗?”
“螳臂?”
“就是螳螂的前脚。就是说和螳螂举起前脚,挑战没有任何胜算的敌人一样。”
“是啊。就算我要抵抗,也不过是只螳螂,用前脚挑战大熊一样。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原谅我,非得把我这只螳螂踩扁不可。”
“该说他傲慢,还是彻底的完美主义?这男人真是有趣,我倒不讨厌他。”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得不到的东西。”佐佐冈认真地说,“我想他一定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才不能原谅瞧不起自己的人。”
“那么你就是得罪了这位户田大人,遭到那些可信赖画家的背叛吗?”
“我眼前一片黑暗。”佐佐冈做出双手摸索的动作,似乎要重现当时的心情。“户田有而我没有的,就是资金和地位。那些画家接二连三离开我,就是因为我没有这些东西吧。”
“原来如此。”
“结果,我就这样被金钱打倒了。”佐佐冈的声音听起来悲痛又充满无可奈何,“难道这世上什么都得靠钱吗?”他又问了一次。
黑泽若无其事地回答:“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赢得了钱。”
“果然是这样啊。”
“输给金钱并不是什么可耻或值得悲伤的事。”
“我实在搞不清楚,你说的话有哪些是认真的。”
“我是小偷,而且是以金钱为目的的职业小偷。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比金钱更有力量了,人生过得好不好是以钱的多寡来决定的。我为了尽量矫正这样的偏差,才会潜入别人的房间,夺走他们的钱财。”
“对了,我想起来了。”佐佐冈说道,“我去画框店通知他们画廊倒闭时,那个打工的年轻人跟我说‘未来写在神的食谱里’。在他看来,我遭到背叛也许是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的事。”
“你听过涡虫的实验吗?”黑泽突然问道。
“涡虫是什么?”
“一种体长约两厘米的小生物,连大脑也没有的原始动物。”
“什么样的实验?”
“涡虫没水就活不下去。所以科学家把它装入容器,再抽掉里面的水,仅在某个角落保留一些水,然后用灯照着,这样一来,涡虫自然会为了水而移动。反复进行几次之后,涡虫会条件反射地移动到有灯光的地方,即使那里没有水也一样。”
“这就是学习吗?”
“是的,它们记住有光的地方就有水。接着,同样的实验又反复进行很多次,你猜结果怎么样?”
“它们从此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佐佐冈开玩笑地说道。
黑泽摇头否定,“从某次实验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即使灯光一直照着,它们也不动,然后因为缺水就死掉了。”
“为什么?”
“不知道。但是科学家猜测,可能是这些涡虫感到‘厌烦’了,它们厌倦了不断重复的情况。证据显示,如果改变了容器肉的材质和状况,涡虫就会继续学习。总之,即使是这么原始的动物,如果不断重复相同的状况,它们也宁愿选择自杀。”
“这是真的吗?”
“就算是真的也不奇怪吧!人类更是如此,几十年过着同样的生活,重复同样的工作。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说服自己接受这种就连原始生物也会厌烦的、持续的无趣生活的吗?大家告诉自己‘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理解大家到底了解了人生的什么以至于决定人生就是这样了。”
“你明明就坐在鱼背上。”佐佐冈小声地笑了。
“你离开户田的画廊是正确的。每天在不喜欢的地方做同样的工作,脑袋会变得怪怪的,你会变得和被迫反复进行相同实验的涡虫一样。”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没错。就算你独立失败、有一些负债、遭到背叛,也比不独立、日复一日散漫过活来得正确。”
“听你这样一讲,居然还真有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同感。我也认为自己跟你随便说说的都是真的。”
“我太太是那种相信世间是以金钱和地位来决定一切的人。”过了一会儿,佐佐冈继续说道。
“真的吗?”黑泽开心地反问。
“她之所以嫁给我,或许也是因为我在大型画廊工作的关系。画廊对一般人而言,会产生一种华丽的印象。说不定她还以为每年都可以去巴黎。”
黑泽插嘴道:“巴黎之所以看起来很时髦,一定是因为法国国旗很酷。”
“她总是以每年出国旅游的目的地、包的品牌之类的来决定事物的优劣。”
“我也是。”黑泽说道,“实际卜,我也喜欢钱、外表、社会地位这些简单易懂的东西。说不定事物的本质就存在于外表、地位之中。什么看不见的爱情、同伴意识之类形而上的价值就跟可疑的宗教一样。”
“你是在讽刺什么吗?”
“所谓小偷,就是为了钱才会潜入别人家里,完全的物质取向。”
“我太太很生我的气。”
“那当然,
她一定不能接受你辞掉大型画廊工作,自己跑出来独立还失败。”
“她想和我离婚。”因为佐佐冈的口吻实在太严肃,黑泽不禁失笑。
“那就离啊!”
“我不可能离婚的。”佐佐冈宛如初次听到这个意见似的,提高了声调。
“为什么?”
“她是我太太啊,我们拥有共同的人生,怎么可能轻易分手?”
“离婚什么的很简单的。”
“我不是说手续简不简单。”看来,佐佐冈打从心里这么想,他紧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所谓夫妻,不该如此轻易分开的是吧,人和人的联结与线条之间的联结是不一样的。”
病得还真重,黑泽看着佐佐冈,同时想起来,佐佐冈的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婚了,所以他才会对人际关系如此执著吗?不过,因为这想法太过直接,黑泽立刻放弃了。
“你到底从遭到画家们背叛这件事中学到了什么?不就是人和人的联结很容易瓦解吗?金钱的联结才真的有用。你从东京回去,你那在仙台的太太曾经温柔地迎接过你吗?”
佐佐冈无法反驳。
“我能了解你烦闷的心情。”
“如果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的。”
黑泽快受不了了。
佐佐冈的妻子应该比他更坚强,光听他的形容就能想象。重视金钱、地位的现实女人,会比信任他人而遭到背叛的认真男人更能干。比起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站在地面上的男人,在意穿什么品牌鞋子的OL可是更有韧性的。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佐佐冈。
黑泽沉默地思考该对朋友说什么。该斥责他,还是谆谆教诲他不要逃避现实?或者称赞他是理想丈夫?黑泽不能确定。
“我的人生真是失败。”佐佐冈重复地说着,或许是他思索过往的一切之后,终于获得这个结论。他靠在沙发上,作出一种背负千斤重担过日子的表情。“遭人背叛、负债累累,我的人生真是失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听过LushLife这首歌吗?”黑泽问。
“没有。”
“Lush是醉汉的意思,曲名的意思是自暴自弃的醉汉人生。或许你最需要的,正是这样有所觉悟的生活方式。”
“我又不会喝酒,就算要自暴自弃也没办法。”
“你不需要回答得这么严肃。”黑泽苦笑道,“过得轻松一点,把身体交给鱼,放宽心。”
即使如此,佐佐冈还是一脸苦闷。
“我刚才不是说我是职业小偷吗?”
“是啊。”
“但是说到人生,不管谁都是业余新手啊,是这样的吧。”
听到这句话,佐佐冈惊讶地睁大双眼。
“任何人都是第一次参加,人生这种事没有什么专业老手。就算偶尔有人自以为是无所不知的专业老手,其实大家都是业余者、新手。”
黑泽为了确认朋友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紧盯着对方说,“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新人,不要因为失败而灰心丧志。”
佐佐冈直直地盯着黑泽的脸。
“你在看什么啊?怪恶心的。”
“只要跟你说话,在我身边的某种恐惧感就会消失。”
“最近,我在电视上听到一个棒球解说员说,‘希望每位选手都能像新人一样,比赛时不怕失败。’”
“你为什么要当小偷?你没有被警察抓过吗?”
黑泽以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是啊,幸运的是我还没被逮过。刚进这一行时,也曾经失败过,不过总算撑到现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逃得快。”佐佐冈只有这时候才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开朗表情。
“是啊,只要我高兴,可以移动到任何地方,神出鬼没、自由自在,突然出现又消失,就是这样。”
因为佐佐冈笑了出来,黑泽认真地说道,“真的!如果你现在闭上眼睛,甚至我可以从这里消失,跑到另一家干一票。”
他想起白天碰到的年轻人说的“瞬间移动”。
“你的意思是现在明明在这里,却可以移动到其他场所吗?”
“只要我想做就办得到,我可以再回到舟木先生家,把留在他抽屉里的现金全部拿回来。”
“舟木是谁啊?”
听到佐佐冈这么一问,黑泽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把名字说了出来,“新的客户。”
“你还是这么开心。”
黑泽露出笑容,指着房间角落的音响,“你要不要放张CD?我刚刚翻了一下,发现有鲍勃·迪伦的专辑。晚上听听他那一点也不浪漫的歌声,不是挺有气氛的吗?”
接着,黑泽起身说是去厕所。
“小偷可以随便使用别人的厕所吗?”
“厕所又偷不走,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他继续往下说,“说不定……”
“说不定?”
“就像刚刚说的,我只是装成去上厕所,然后就消失了。”
黑泽一边说,一边盘算着再度造访高塔大厦那个舟木先生的房间也挺不错的。
一阵不知从哪传来的优雅鼓掌声,把河原崎拉回现实。原本集中精神在素描簿上的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原来,从音响流泻出来的爵士钢琴是现场演奏会录音,当每首曲子结束时,就可以听到观众的掌声。一瞬间,河原崎还以为那是对自己素描的喝彩。
他看了时钟一眼,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不知不觉问,他已经画了三张。
第一张是高桥横躺的全身图,从朝着天花板的鼻子到脚趾甲,高桥整个人被画在白纸的正中央,他的身材修长,看起来就像个苗条的男人优雅地沉睡着。第二张是男人闭起双眼的脸部特写,看起来就像人工制品的脸孔到脖颈,美丽而面无表情的脸孔,与仿佛失去血色的白纸达到一种奇妙的平衡。第三张则主要是脖颈以下的躯干部分。
“怎么样?”冢本没有靠过来,在原地问道。
“原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你的专注力还真好,看着尸体也不怕吗?”
“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他看起来只是个物体吗?”
“与其说是物体……”河原崎含糊不清地说道,“就算变成这样,我还是觉得像某种人工制品。”
“人工制品?”冢本忍着笑意说,“你说高桥先生是人工制品?说得好。”
“这一位真的不是神吗?”如果不是神,那么端正的侧脸又是什么?河原崎不禁想这么问。
“高桥先生不是神,是吧。如果是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不受任何时间及空间限制的神,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的。身为神,死亡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两人暂时沉默了。在曲子之间,琴声停了,此时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是对面房间的广播声,隔壁邻居大概开着窗吧。”
河原崎竖耳仔细聆听,他没听过的粗哑歌声持续着。“是鲍勃·迪伦。”冢本一脸无趣地说,“民谣之神,那边也有神。”
河原崎本来想响应一些有趣的话,无奈找不到合适的。
冢本站起来,踩着塑料布,缓缓地踱到河原崎背后。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想藏起素描簿,却发现这举动很失礼,于是停了下来。
“你画得真好。”冢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真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好。可以让我看一下前面画的吗?”
河原崎没有理由拒绝,他翻开膝上的素描簿。
第一张是这个,他让冢本看了高桥全身素描的那一页。冢本钦佩地不停说着,“真厉害,了不起,你画得真好。”
冢本的称赞听起来发自真心,让河原崎很不好意思。他对冢本说,自己每天都在素描,被这样称赞实在有点不习惯。
“这样一来,也算是达成他的愿望了。”
“他……吗?”河原崎对这个说法有点抗拒,可以这样随便称呼吗?
河原崎继续动笔,冢本则回到原处。
“开始吧。”河原崎听到冢本的声音,不是以耳朵听到的,而是在脑中的某处响起。每当他集中精神画画时,声音听起来总会像这样。
冢本在他视野的角落移动着,手上拿着一把小锯子,不知何时穿上了透明雨衣。
“你……你要怎么做?”
“从手臂开始切吧?”冢本认真地说着。他虽然舔了唇,也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只是一脸泰然自若。河原崎什么也答不上来。被问到“从手臂开始切吧”时,会有人立刻爽快回答“好啊,就这么办”吗?
这时,河原崎终于理解真的要解剖了。既非谎言也不夸张,并非某种语言的修饰或比喻,那位天才就要被解剖了。
“这么僵硬实在很难处理。”冢本小声说道。
“咦?”
“你听过尸僵吧。”冢本一边抬起尸体的手臂一边开始说,河原崎还是径自低着头。
“这具尸体已经硬得像根木棒。不是关节本身不能弯曲,而是关节附近的肌肉变得僵硬,导致关节难以弯曲。”
冢本的话尾加重了力道,河原崎狐疑地抬头一看,才发现冢本几乎压在尸体的手臂上,用自己的体重施力。
一瞬间,河原崎好不容易才忍住想尖叫的冲动,他心想,你在对神做什么?他几乎快昏倒了。
“只要这么用力,就扳得动了。”
尸体手臂的角度的确比方才稍微缓和了一些,手肘稍微弯曲。
“只要这样多用力几次,人为地让尸体动一下的话,就能解除尸僵。不过,就算什么都不做,等到肌肉腐烂也是可以达到相同效果的。”
接着,冢本以同样方式折弯另一边手臂,然后开始确认锯子的刀刃。他抬起尸体的右手臂,放在低矮的纸箱上。
一看到冢本将锯子搁在尸体上,河原崎立刻低头看着素描簿,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刀刃似乎对准了肩膀一带。
“高桥先生曾经说过,‘神不会为了细枝末节烦恼,他注意的是整体状况。’”
“整体吗?”河原崎心想,这或许和素描差不多。
冢本不发一语地径自拉动锯子。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他想捂住耳朵。房里响起锯木头般的声音,虽然不会令人不快,但是很恐怖。河原崎以为房里情景会像外国的低成本恐怖片般血肉横飞,但是并非如此。
过了一会儿他稍稍睁开双眼。
冢本以业余木工的认真表情移动锯子,他的动作使得身上的雨衣发出唰唰唰的磨擦声。“解剖还真是高强度劳动啊。”
河原崎继续低头看着素描簿,打算画下这一幕。
“不准画!”冢本以尖锐的声音喝斥。
河原崎正要动笔画下冢本拿锯子的模样,结果被冢本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铅笔从手中滑落。滑落的铅笔碰到膝盖,滚到尸体的手臂下。“不……不行吗?”
冢本似乎因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辩解似的小声说道,“不是不行,只是解剖画面和我们本来的目的相违背,所以不适合画下来。”
河原崎虚应了一声,他不懂冢本的意思。
“我们只要留下高桥这位天才的身体部位,肢解作业本身对我们来说是没有用处的,不是吗?”
“不需要吗?”
“对,你不觉得我不需要出现在神的画作里吗。”
河原崎混沌的脑袋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只要一听冢本的话,他就觉得高桥似乎是神,似乎又不是神。他不禁怀疑,就连冢本自己也无法区别高桥究竟是不是神。
不过,他也不是不能了解。
只要思考超出自身理解范围的事情,人总会试着揣想各种说服自己的假设,结果还是什么都不懂。
对河原崎而言,他仍旧认为“高桥不就是神吗”,在神的面前,凡人只有混乱、困惑,他茫然地想着。
“怎么了?”冢本问。
“没事,我要捡铅笔。”他一边含糊回应,一边将手撑在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身体往前倾,打算捡起滚到尸体下面的铅笔。
这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尸体,那冰冷的温度不带任何现实感。他慌张地缩回手,与其说是害怕触摸到了尸体,不如说是更恐惧触摸到了神。
“没事吧?”冢本又问了一声。
“我没事。”河原崎一边回答一边再次翻开了素描簿。
啊,河原崎差点发出声音,说不定真的喊了出来,抵着纸面的笔尖加重了力道。
河原崎看见了尸体的脚,可能是方才碰到尸体时,位置有点移动,刚才没看到的部位映入他的眼帘。
他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一片黑暗,然后,那个部位又进入他的视野。
尸体的左脚跟有伤痕,五厘米长的手术痕迹。
仅仅五厘米长的伤痕,令河原崎不知该说什么,内心涌起一股看到不祥纹饰的厌恶感。回忆在他脑海中转个不停,他听到一个声音问道:“你还记得那张海报吗?”
那张寻找失踪男子的海报,内容是一对父母正在寻找失踪的儿子,底下还附了一行字“脚跟上有手术痕迹。”
此刻,在眼前的尸体脚跟处的确有看似手术痕迹的伤痕。
这意味着什么?河原崎脑中浮现“行踪不明”四个字。他看着眼前的尸体,脑海中将两件事合而为一,他感受到强烈的恐惧。
他拼命打消此刻的想法,天底下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素描簿上,捧着素描簿的手不禁抓紧了。
似乎有人嚷着,太奇怪了!
你要小心,这世上到处张着奇怪的网子,要是不够小心,很容易掉进陷阱。这一定是他给自己的忠告。
他觉得脑袋里有虫子发出声音,就像蚊子的嗡嗡声。
京子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站在青山身边。
尸身上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本来该穿在身上的衣服,此刻被卷起来塞在后备箱角落。
她无法一直盯着尸块,怕自己会站不住。
京子无法原谅向来冷静、什么都不怕的自己居然害怕尸体。
“全部变成一块一块的,手脚都被切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子的怒气无处发泄。
京子看到如此非现实的情况,与其说惊愕,不如说非常生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还是一具普通尸体,为什么现在变成一块一块的?实在太离谱了!对了,不会是你刚撞死的年轻人刚好是塑料模特儿吧?放在后备箱因为震动的关系,胶水就脱落了。真是杰作啊!”
“怎么可能啊!”青山也陷入混乱,拼命否认。
“到底是谁干的?”
“什么谁?”青山为之语塞。
“我们刚才不是下车去树林里上厕所吗?一定是那短短几分钟趁我们没有盯着,有人打开你的后备箱。等等,你一直带着后备箱钥匙吧?”
“嗯,啊。”青山还没冷静下来,“对,我一直带着,去树林里找你时也带在身上。”
“就是这样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京子忍着自暴自弃的冲动,竖起了食指。“你知道是怎么同事吗?”这句话也算是对自己说的,京子想要一个说明,而青山表情扭曲。
“我们去树林的短短几分钟之内,有人打开你锁好的后备箱盖,把里面那具年轻人的尸体切成一块一块,然后再锁上车箱盖离开。就是这样。”
“也……也许是吧?”
“你觉得有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但是,它就是发生了。”
“不可能。”青山说,“除非发生奇迹,不然不可能。”
“如果说是奇迹,那么到底是为了谁?”京子说道。
“奇迹不可能会出现第二次。”青山茫然地说着,对他而言,奇迹除了那场三比零的逆转赛,别无他想。
京子发现自己正兜着小圈圈走着,她对自己说道,“快冷静下来。”
“还是赶紧把他埋在哪里吧。这实在太奇怪了,尸体不可能突然变成一块一块的。”
青山惊恐地来回看着后备箱和京子。
京子很想用力抓头。
“总之,先把后备箱盖关上。”她紧握拳头,忍着想要歇斯底里的冲动,指着青山说道。现在只能一步步进行所有作业。
青山站在后备箱前,手放在箱盖上。大概是看到被切碎的尸体,他的表情又扭曲了。
“快点关上啊!”京子焦躁地说道。
车箱盖关上了。
先上车吧,京子说道。一定要冷静下来,只要冷静下来不管什么事情我应该都可以解决。
一上车,青山便开始拍打方向盘。“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尸体……尸体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一块块的?”或许一进入狭窄的车内,让青山的恐惧感更加扩大,他不安地说道。
“你先冷静一下。”虽然残留在下腹部的尿意令京子烦躁不已,但是让她一直抖脚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们下车的时间,也不过是你去上厕所的那几分钟。”
“好了,你冷静一下。”京子搔抓着头皮,青山这样质问她,让她肝火上升。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都已经变成一块一块的了,也没办法了。”
“但是,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京子轻轻闭眼,双手放在头上,拼命思索可能的答案。只要有条理地冷静思考,就一定可以找出答案。她调整呼吸,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我再去看一次后备箱。”青山突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说道。看来,他连一直待在车上都办不到。
京子没有理他,此刻,只要随便说些什么,青山都会陷入恐慌。
“京子,你听到了吗?”
听到青山这么说,京子盯着他问道,“该不会是你做的吧?”她当然没有根据,只是受不了青山这么烦人。
青山的脸色瞬间一变,同时关上开到一半的车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京子毫不畏惧地直盯着青山。
“听好了。我不是去树林里上厕所吗?当时,你过了一会儿才来,并没有紧跟着我,是吧!”
“我只是打开后备箱盖,确认尸体状况而已。”
“但是没有证据证明真的是那样啊。你说当时打开后备箱确认尸体,真的只是那样吗?”
“你想说什么?”
“该不会顺手分尸了吧?”京子毫不退让地淡淡说道。
“怎么可能。”青山立刻响应,“我离开你的时间那么短,不过几分钟而已。”
“那时候尸体还在吗?”
“是啊,的确在啊,很完整的尸体,没被那样分尸。如果那时候已经被分尸,我一定会发现。”
说得也是,如果尸体突然全裸还被分尸的话,就算周围再怎么暗,青山也一定会发现的。“也就是说,从你确认之后,直到再次打开后备箱之问,尸体就被分尸了。”
“有五到十分钟的时间吧。”
“根本不到十分钟。”
“说不定更短。”
“十分钟之内办得到吗?”京子说着,又开始搔抓头皮,“不用问也知道不可能。”
青山的确撞到人,这一点恐怕是事实。那完全是一场意外,不可能是某人的阴谋,也没有外力介入,京子心想。
提出将尸体放进后备箱的人是京子,她打算杀死青山的妻子之后一并收拾两具尸体。这完全是京子一人的如意算盘。
接着是方才青山将车子停在沿路都是树林的路边,这也是京子要求的,因为她憋不住尿意。这也不是京子以外的人的计划。
然而,就在这段期间,后备箱的尸体起了变化,变成一堆尸块。就像如今威胁着仙台市的连续分尸案一样,尸体轻易被切成一块一块。
可以确定的是,青山并没有时问切割尸体。既然如此,京子思考着,有一种已经找到答案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在黑暗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却觉得往前几步就会撞到墙壁。
“我还是再去看一次后备箱。”青山或许忍不住了吧,难得以焦躁的口吻说完之后就下了车。
京子并没有跟着下车,她继续思考。
青山锁上后备箱,也带着钥匙。也就是说,下手分尸的人必定有另一副钥匙,或者受过开锁的特殊训练?还是后备箱盖本来就合不上,所以无法上锁?
尸体会不会一开始就被分尸了?
京子这么想着,如此一来就没有时间问题,分尸的时间问题就消失了。她灵光一闪,“尸体被调包了。”
青山撞死的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如今那具尸体被切割成毫无人形的尸块。究竟是谁把撞死尸和尸块调包的?连想都不用想,除了青山之外没有别人。原本和这件事有关的只有青山、京子和那个被撞死的男人。用排除法考虑的话,就只剩下青山了。
京子慌张地窥看后视镜,但是因为角度不对,看不到青山的身影。青山可能动到了后备箱内的尸体,发出了哐当声。
京子猜想,莫非青山是仙台分尸案的凶手?想到这里,她不禁兴奋了起来。试想到自己的恋人说不定是惊动社会的杀人犯,不知为何就觉得青山真是令人爱怜。
当她回过神时,青山打开驾驶座车门坐进车内。她以一种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眼神看着他,“怎么样?”
“还是一样,一块一块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青山发动引擎,像是下定了决心,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就照一开始说的,去我家。”
京子为了探寻青山的真意,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我也这么认为。万恶的根源都是你老婆那个女人,赶快去吧,越快越好。”
“你是凶手吗?”她拼命忍着想这么问的冲动。
一切应该按照计划进行。此时,京子甚至想到,那些尸块说不定是青山的妻子的。
被分尸的尸体正面朝下放置,无法确定是不是男性。因为被撞死的男人身材修长,所以那些尸块要说是女性的也不奇怪,而且京子也没有确认尸块的脸孔。
没错,是有可能。青山已经杀了自己的老婆,将她分尸后放进后备箱。虽然后来发生撞死人的意外,不过说不定他已经将那具男尸和妻子的尸块调包了。
京子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臆测中,觉得因为看到尸块引起贫血而一直坐在地上的自己实在太蠢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已经没关系了,刚刚只不过是一时混乱罢了。被切断的身体叫什么?京子努力让自己冷静。尸体自然变成一块一块的?怎么可能。她想起了前来求诊的病患,妄想自己枪杀一个个众议员或是会讲话的稻草人对自己下令什么的。别开玩笑了,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此时,青山开口说道,“说不定……说不定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白天我不是说过高中女生在传的八卦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今天在街上听到的啊,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是跟你说过,尸体会自然变成一块一块的?”
京子敷衍地应了一声,“哦,你说那个啊。”青山的确说过。她记得当时想象身体变成一块一块,像蜥蜴尾巴动来动去的光景,觉得很好笑。
“本来分开的身体黏在一起。”
“到处都在传这种无聊的怪谈,而且情节也编得太差劲了。你觉得那尸体黏在一起了吗?”
“一定是哪里发生了不好的事。”青山这么说道。
“你干吗说得这么暖昧?”
“一定是有人在某处做了恐怖的事,触怒了神,才会发生不可能的怪事。”
“比如恐怖的事?”
“有人杀了神,还分尸。”
“你相信神吗?”
“只要碰到麻烦,大家都会看到神。”
青山的口吻听起来有些许从容,让京子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青山一定瞒了我什么,说不定是想让我高兴的事。
车子在夜晚的马路上疾驶,青山一直盯着前方,在黑暗中,沿途林景陆续往后远离。京子一边享受急速的心跳,一边想着前夫,真想对他说,“人生真是你所无法想象的充满戏剧性啊。”
丰田一直抬头看着自己曾经待过的公司。公司位于仙台知名的办公大楼内,占据着十五楼到十八楼,丰田以前的部门在十五楼。舟木曾经在同一层楼的会议室里装糊涂地问他“你在公司待了几年?”,他甚至连白板的位置都还记得。
他用力握紧手上的牵绳。
丰田不知道舟木住在哪里,听说舟木在仙台市内有房子,但是不知道在哪一区。丰田选择了再简单不过的做法,就是埋伏在公司外面等舟木出来。
他打公用电话告诉舟木,“你赶快回家吧,你家遭小偷了。”这种老套的内容连他自己都快笑出来。虽然舟木生气地大声回问,但他二话不说便挂断了电话。
他猜这通电话应该有效,不论是谁只要接到这种电话,一定会立刻冲出公司。
丰田打算等舟木一到家,立刻对他开枪,之后再想办法伪装成强盗杀人之类的状况。一想到这时候还在考虑自己怎么脱身,丰田不禁也觉得好笑
。
大楼有两个出入口,只要一过晚上六点,侧门的铁卷门就会拉下,所有人只能从正门的自动门进出。所以,丰田牵着狗站在看得见正门玄关的地方。
在某私立高中前正好有个巴士站,不远处有张长椅,似乎是撤除旧巴十站之后留下来的,不过还是可以坐。
三个高中女生就站在他的正前方聊天,她们并没有打扰到丰田,反而刚好提供了他隐身的屏障。
狗以一副研究的表情窥视着那些高中女生。
“对了,那个,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小个子女生以高亢的声音说道,“被分尸的尸体。”
“我听过。”其余两人其中有一人这么说,另一人不高兴地问道,“什么事啊?”
最先提起这个话题的女孩,似乎因为其中一人已经知道这件事,显得不太开心。不过还是继续说,“分尸案不是人尽皆知吗?”
“那个真的好恐怖哦,好像是有个年轻人被杀。”
“但是听说实际上不是分尸案哦。”发色漂白的女孩得意扬扬地说道。
“什么意恩?”
“据说是尸体随意变成一块一块的。”另一个女孩抢先回答。
丰田受不了地看着她们,这么无聊的内容有什么乐趣可言?
“你是说尸体被切开了吗?”
“对、对,本来应该埋好的尸体,突然变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又黏在一起,在街上走动,接着又变成一块一块的。”
“为什么又变成一块一块的?”
听得入神的女孩一脸认真地反问。丰田听到她的话,也差点笑了出来。
是啊,为什么又变成一块一块?尸体变成一块一块,再黏在一起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论什么时代都有可能出现都市传说,但是这群高中女生的对话实在太荒谬了。
这时,丰田发现舟木从大楼走了出来,他条件反射地起身,随即警觉不可太过招摇,于是又坐回长椅上。
幸运的是舟木是一个人,他抱着夸张的大公文包匆匆下楼。
丰田别过脸去,看了老狗一眼,又转头确认舟木已先行离开后,也跟着迈开脚步。
带着狗对丰田而言是件好事,拼命移动短腿的老狗看起来很可爱。
舟木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过并没有回头。
丰田的尾随十分顺利。然而,当他开始担心舟木该不会就这么走回家时,舟木突然有所行动。
他走近马路,举手招出租车。
丰田在心中咒骂自己的失误,为什么没想到这一招呢?舟木当然会搭乘交通工具回家啊。不论是地铁、公交车、私家车,不管他搭哪一种,当然都不是带着狗的自己跟得上的,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
他开始思考,为了立刻下判断拼命动脑筋。
要不要搭出租车追?要追的话,老狗怎么办?狗可以上车不会造成麻烦吗?
他听到有人说,把狗放在这里吧。然而,附近并没有人跟他搭话,所以这一定是自己的声音。丰田开始犹豫,他看了狗一眼,后者只是一脸随你高兴的表情。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本来就没有义务要带着这只狗。他没有理由非得带着这只年老的流浪狗四处走,也没有必要养它。
幸好舟木一直招不到出租车,他高举着手臂不耐烦地跺着脚。
丰田交替地看着狗和舟木,还是应该以复仇为优先。说不定狗也在为陪着书田复仇这件事感到困扰呢。不对,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他想起老狗眺望夕阳时的侧脸,是谁被那张勇敢而悠闲的侧脸激励了呢?“你要放弃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伙伴吗?还有谁会把你当做同伴呢?”
好不容易有辆出租车驶近舟木。
丰田也慌张地走向马路,抬手招出租车,幸好他一举手就有车子靠了过来。
舟木搭的车一发动,丰田招的那辆车也同时打开车门。这时,丰田在搭车之前,先高声问道,“狗也可以上车吧。”
司机是个体格良好的平头男子,脸颊上似乎有伤疤。他以充满威力的低沉嗓音拒绝道,“当然不行。”
“这是导盲犬!”丰田使尽吃奶力气大吼,“导盲犬可以的吧。”
他硬是上车,将老狗抱在膝盖上。
“你说什么?”平头司机的脸瞬间沉下来。
“拜托你!拜托你追前面那辆车!”丰田以不容他人拒绝的气势,快速说道,“你如果不让导盲犬搭车会有问题的!是社会问题,对你公司也会造成困扰。”
“你不是看得见吗?”司机一边回头一边说道,不过脸上已经没有生气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一脸愉快。“追前面那辆出租车是吧。”这次他面朝前方说道,用力踩下油门。
丰田的身体猛然陷进座椅,方才的气势已消失无踪,发出胆怯的声音响应。老狗还是乖乖地被他抱着。
舟木搭的出租车在两个大型十字路口转弯,走的路线并没有太复杂。
“这是抓奸吗?”司机从容不迫地问道。
“不,不是。”
“你这声音听起来还真老实,刚刚的气势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是第一次载到像你这样的客人。”
“是吗?”丰田看着放在副驾驶座前的司机照片,不禁挺直了背脊。司机以前似乎是光头,没有笑容的表情看来更是威严十足。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长得像柴犬的导盲犬。”司机豪爽地笑了起来。
车子经过仙台车站,往北走了五分钟后,进入住宅区。“你知道这叫双子星大厦吗?”听到司机这么说,丰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
收音机传来新闻报道,“有抢案。”听到这句话,丰田吓得差点从座椅上弹起。
“听说抢匪占领了银行。”这句话让丰田安心了下来。这跟自己的邮局抢案是两码予事。司机说的似乎是仙台车站前的银行遭歹徒挟持人质案件。丰田越来越觉得这世上真的会同时发生各种事。新闻重复报道的似乎是部分人质已获释,他们都被迫戴上了庙会庆典的面具。丰田只是觉得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在前方出租车亮起方向灯的同时,丰田这辆出租车也慢了下来,渐渐靠近大厦。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建筑物被称为双子星大厦,因为两栋细长的大楼并排站在住宅区内。屋顶上有着巨大的球形物体,不知道是无用的标志还是蓄水槽,或者是居民专用的天文台,整栋建筑物看起来好像巨人。
舟木就在大厦前下车。
“抱歉,我在这里下车。”丰田对司机说完之后,打开那既厚度也无重量的皮夹,里面只有几张提款卡和电话卡,真是再穷酸不过了。
幸好现金还够付显示的金额,手边的现金只剩下三千日元。
虽然也可以提领银行存款,但是不安感排山倒海而来,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失业的现实。
“请小心脚边。”收下车钱的司机打开了车门。
“脚边还是看得见的。”丰田回应。
“你果然看得见嘛。”
“对……对不起。”
“没关系,下车吧。”平头司机露出了讨喜的笑脸。
丰田目送着静静掉头的出租车离去后,牵着老狗走近大厦。在住宅区牵狗散步,并不太会引起注意。
从这大厦的高级外观看来,里面的情况跟丰田想象的相反。门口并没有自动锁的保安装置。虽然出乎意料,不过却帮了大忙。丰田没想过该怎么闯过自动锁的保安装置。
他站在入口处的玻璃门旁,进去之前伸手摸了一下藏在身后的手枪。他确认了一下弹匣,心想得先放子弹进去。里面只有一发,是之前开枪打年轻人时剩下的。
这一瞬间,栩栩如生的回忆又回到丰田的脑海里,他想起了本打算忘记的事情。自己开枪伤人的场面又在脑中苏醒。
年轻人倒在枪口下的样子,扣下扳机瞬问的心跳声,仿佛在远处响起的枪声。是啊,我开枪打人了。那个年轻人是不是抱着伤脚进医院了?治得好吗?他会因为那一枪负担着一辈子都治不好的伤吗?被铅弹打进身体的瞬间,究竟有多痛?不安和罪恶感宛如洪水般涨满了他的大脑。
自己有资格开枪打那个年轻人吗?到底哪一边才是有身,哪一边非逃走不可?
抢邮局的人也是我,虽然以未遂收场,但我的确在邮局枪了。
丰田几乎为了不安和罪恶感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
因为失业而失去未来的你,抱着不安和手枪引起的骚动,根本就没有了不起到足以被称为骚动,所以你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再去做就行了。丰田如此说服自己,他用力地挺直颤抖的双腿,将手枪放回背后,握紧拳头。
他看了狗一眼,用手抚摸它的背,“不用害怕,然后,不要离开我。”
他在口中念了几次像咒语般的台词。只觉得不说话的狗,正默默地鼓舞自己。
他用力吸一口气,然后闭气,确定自己的心跳声之后,再吐出一大口气。
他将狗绑在距离入口楼梯数米处一张长椅旁的消防栓上。将老狗带进建筑物里没什么好处,太引人注意,万一又发生打斗,他也照顾不了它。
老狗看着丰田,似乎对他说,“拜托你回去时不要忘了我。”
一走进大厦就看到整排信箱,他稍微看了一下,立刻发现写着“舟木”的信箱,写着505。
丰田告诉自己,“这绝对是该做的事。”然后按了电梯上行的按钮。就算是私怨也无所谓,他又想。电梯传来有品味的铃声,门也同时打开了,丰田走了进去。不知为什么,后辈说的那一句“丰田先生,下次我们一起去喝酒吧”在耳边响起。
他心想,不能后悔了。气势十足地关上电梯门。
505号不难找,一层楼也不到十户。
门口挂着写有“舟木”二字的豪华名牌。愤怒像没有止尽的般不断涌出,他好不容易才压抑下来。
丰田再次确认身后的手枪。
在他伸手之前,505号房的门打开了。
丰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门被用力打开,有人冲了出来。
就是现在,快开枪!丰田这才想起自己该做的事。他拔出手枪,摆出一个不怎么稳的姿势,对着冲出来的男人喊道:“站住!”他连对方的长相也不确认,就将枪口朝向对方。“就这样转过来!还记得我是谁吗?”
丰田打算将累积在心底的话通通说出来,他想朝对方吼出嘲有的怨恨。此时,过往的种种在他脑海里浮现,有些是他记得的场面,有些是他觉得漠然的事。“你在公司待了几年?”他想翅舟木说这句话的表情。在他离职那天,没有人送行,他只能看稠电梯下行的楼层显示;参加二次就业的面试时,连他的履历表看没看就说“很遗憾”的面试官的表情;还有一脸欣喜地表示“瑚次应该没问题吧”的职业介绍所负责人的脸孔;以及坐在长椅上,喃喃自语“我想工作”的自己。对了,耳机在哪?现在应该听HereestheSun才对。他想起离家时,儿子脸上的表情像在看着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不听披头士不行。他想起在十平方米大删房间内,整日等待录取通知电话的自己。他想起那个故意说“现在几乎没有管理职缺哦”的男人,当自己回答要找的是专业职缺时,对方立刻表示“可是,设计工作若不是年轻人的话……”披头士在哪里?他想起井口推着轮椅儿子的模样。他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没问题的事。”妻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淡淡地说道,“你什么都不会啊!”
我要打死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舟木,丰田心想。
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开枪。
此时,对方冷静地说:“你好激动。”
这时候,丰田才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眼前的男人并非舟木,是个陌生人。虽然从舟木家冲出不过的确不是那个上司。
弄错人了,丰田脸色惨白。对方却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枪口前,毫无现实感。对方大约三十五岁以上,脸上的胡碴很适合他。
对方看起来不像公司职员,也不像丰田那样找不到工作,像破抹布般落魄不堪。相反地,这男人全身散发着从容不迫的气质。那从容不迫的程度令人羡慕,虽然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但丰田就是艳羡不已。
“舟木呢?”丰田勉强让自己从混乱中冷静下来问道,“舟木在哪里?”
“舟木?啊,你是说这家的主人吗?”男人缓缓地说道,“他倒在房间里。我什么都没做,他自己大吵大闹撞到头了。你又是谁?”
“我……我……”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打死舟木而来的。
“我也被耍了。”男人似乎毫不在意丰田是谁,“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时候回来,他今天不是要开会吗?”
丰田很困惑,这人在说什么?
“我本来还在想,如果晚上过来的话,应该可以顺利办完,没想到还是不行。看来这栋大厦跟我无缘啊。”
“你是谁?”
“我姓黑泽,是来舟木先生家闯宅门的小偷。我本来打算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
“什么?”
“你第一次看到小偷吗?”
丰田无法理解这男人为何要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男人像是看透一切地说道,“拿着枪准备扣扳机的男人,大致上都算是小偷,跟我同一边的,所以我才向你自我介绍。”
这时候,从对方背后传来“小偷”的声音,是舟木的声音。
丰田立刻放下原本举着的手枪,塞回裤腰里。许久没听到上声音,令他歇斯底里到清醒了过来,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为了口朝向那个歇斯底里男人才来这里的。
“我要消失了。”丰田听到那个自称黑泽的男人说道。
“咦?”丰田不禁发出声音。
舟木从玄关冲了出来,喘着气嚷着“有小偷”。当他看到丰田时,讶异地“咦”了一声。他连鞋子都没穿。
“啊,晚安。”丰田打了个愚蠢的招呼,“好久不见。”
“你……你是……”舟木将歪掉的眼镜推回鼻梁上,看来他连丰田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遭小偷了吗?”
“小偷,对!是小偷不是你,是另一个。”
丰田转头看了看后面。
那男人消失了。
他消失得比烟还快,究竟是冲向了安全门?还是算好时机走进了电梯?要不就是使用了某种直接从这个空间消失的魔法?
“小偷,没有啊!”丰田说,“消失了。”
“你说什么?”舟木激动地抓着头。
“你被偷了什么?”
“我不知道,有人打电话跟我说家里遭小偷。”
舟木毫不在意站在一旁的丰田。
丰田并不愤怒,只是觉得滑稽。舟木连被偷了什么都不晓得,只是被闯空门就惊慌失措,这样的舟木看起来真渺小。反而是那个小偷,显得更堂堂正正。
丰田伸手握住背后的手枪。
他知道现在是开枪的好时机,对方激动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他扪心自问,此人有开枪的价值吗?
“钱!说不定钱被偷了。”舟木说着,打算重新走回屋内。
一想到自己居然被这种男人开除,丰田就觉得悲惨不已为舟木的一句话而失去工作、丧失自信、失去心灵的平静,到这些就让丰田感到悲哀。然而舟木似乎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他放开手枪,垂下肩膀,“舟木先生。”他喊住舟木。
对方的双眼红得像猴眼,显然激动得不得了,大概是要急着报警。“干什么?”
丰田将手指弯成手枪形状,指向舟木的眉间。
对方皱起眉头,毫不在意地转身进屋,留下丰田。
就这样吧。丰田叹了一口气,感觉却比方才轻松许多。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他听到大厦外面传来狗叫声。与其说是看门狗的叫声,不如说是呼唤丰田的声音。
“砰!”他小声地说道,挥动着弯成手枪形状的手指。
然后慌张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寻变魔术般消失的小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