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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无失无得 [上]

夏日天色早亮,卯时未到,已有了微光。但那山村酒肆的地室中,自然是见不到一丝阳光的。

温宿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惟有微弱的灯火摇曳,晃得他心焦。

那一声“我要归顺朝廷”,如此坚定切实,久久回荡在他耳畔。让他忘了伤势的痛楚,忘了东南两海的纠葛,甚至连思考都变得滞涩。

他突然忆起了孤岛之上,她在他怀里说过的话,“……从今以后,他只会为了皇命来找我,而我,也会好好地断了念想,安心地留在东海……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孝顺你,再也……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若是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只是,他渐渐明白过来。她的念想,从不曾断过……她夜夜在海边唱着的,拼尽全力想要维护的,不忍伤害辜负的,是廉钊。而若不是他费心拆散,他们两个早就结为了夫妇,也免去了她日后的诸多磨难。

他有什么资格让她跟自己走?武艺、信仰、安身立命之所……他本拥有的东西,早已尽数失去。他模仿另一个人存在于世上,自身的一切本就是虚无,到了现在,连性命都是风中残烛。

洛元清说的没错。如今的他,根本就自身难保,如何能安置另一个人的一生。

只是,他不可控制地会想,想起东海的种种。想起那一夜的繁星,云崖的晨雾,三弦的清音……

他闭上眼睛,努力抛开这般的思绪。片刻之后,他起身,往石室外走。

院落之中,只剩下了东、南海的一众弟子。

洛元清坐在池塘边,无精打采地看着池中的鲤鱼。林执站得很远,正与东海的同门弟子说着什么。

察觉温宿出来,林执立刻停了交谈,迎了上去。

“师兄……”林执开口唤了一声,却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便不自然地沉默。

温宿看了看四下,轻声开口,“其他人呢?”

洛元清走上几步,道:“他们都去对付神农世家和神霄派了……还有,你的小师侄跑去归顺朝廷了……”

温宿看她一眼,不说话,表情似有不悦。

林执见状,道:“我们东海说话,你插什么嘴。”

洛元清还没发作,身后的一干女弟子都亮了兵器,一派杀气腾腾的架势。

东海的弟子也不示弱,武器纷纷出鞘,两派人就在这院落中僵持了起来。

“哼!你以为姑娘我喜欢插嘴么?”洛元清柳眉一挑,道,“什么神霄派、神农世家、九皇神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等他点个头!要不然,谁会呆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林执有些疑惑,看着温宿,不明就里。

温宿的脸色冰冷,依旧沉默。

洛元清上前,直视着温宿,“你说话啊!大不了你说想一死了之,我立刻带人回南海,从今以后再不管你东海的闲事!”

温宿垂眸,转身往回走。

洛元清见状,喊了一声,“我刚才说的不算!”

四周一片寂静,突然,嬉笑声四起,那群南海的女弟子纷纷收了兵器,笑成了一团。

洛元清带着愠怒,狠狠瞪向了那些女弟子。

这时,地室的天顶突然微微震动了起来,人声透过地面,隐隐传下。

“看来‘玄灵道’和‘岫风寨’的人到了……”林执抬头,看着头顶的石板。

随后,地室的入口打开,几缕阳光透射而进。一名南海弟子疾步跑了下来,道:“少宫主,廉家的兵马已经开始行动,往‘天棺’之处去了。‘玄灵道’和‘岫风寨’的人马已经全部前去阻截。”

“不是说廉家兵马不会为这等江湖争斗出动的么?怎么……”洛元清有些惊讶。

“弟子听说,是廉家公子的命令,怕是他已看破了贺兰坊主的计划了。”弟子说道。

“这个廉钊倒是挺有意思的,贺兰祈锋是只老狐狸,要是这次栽在廉钊手上,哪就是笑话了。”洛元清欢乐道。

林执听到廉家的种种,不禁心生恨意。他转头,看着停下了脚步的温宿,欲言又止。

温宿静静站在了原地。廉钊……这是他一直要杀的人。从长江之上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处心积虑,数次布局。然而,却始终杀不了他……这是否也是天意?一直以来,都占着上风的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的?

那是他心底最后一丝激烈的情绪,搅乱了本已沉寂的心绪。他只觉得身体渐渐燥热起来,带动着渐乱的呼吸。

“洛元清……”

洛元清本在跟同门说笑,冷不防温宿开口唤她,吓了一跳。她转头,看着温宿,满脸都是惊讶。

温宿的神色冷然,语气一如往常般冰冷,“你先前跟我说的事……”

洛元清不等他说完,兴奋道:“你答应了?”

温宿稍稍沉默,道:“在那之前,我有个请求。”

洛元清本想反驳,但仔细咀嚼完他的话,却惊愕地发现,他说的是“请求”,而不是“条件”……于是,她硬生生吞下了原本要说的词,道:“你说。”

“助我运功理气,而后……”温宿的神色一凛,眉宇间,杀气微露,“截下廉家兵马……”

洛元清听罢,回答,“就算我帮你运功,你也只能撑上半个时辰……”

“你只需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洛元清叹了口气,“行……”她转身,低声抱怨,“真是欠了你的……”

……

~~~~~~~~~~~~~~~~~~~~我是表示“此处有埋伏”的分隔线 = =+~~~~~~~~~~~~~~~~~~~~~~~~

神农世家往南十二、三里地,有一处隐蔽山谷,谷中成片篁竹,郁郁葱葱。

此处虽属神农地界,但平日甚少有人走动。篁竹森森,林中终年弥漫着青白雾气。起风之时,篁竹摇曳作响,如同呜咽悲鸣。林中地势复杂,往来旅人,偶有踏入这片竹林的,却都是有去无回,枉作了冤魂。时间一长,这里便甚少有人接近。

夏日炎炎,这林中却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进,就着雾气,别有种幽暗深寂之感。然而,就是在这幽暗深寂中,不满的声音频频传来。

“混账!这死丫头,什么都不行,偏偏轻功练得那么好!左闪右避,滑得跟泥鳅似的!若不是怕惊动了追兵,我拼上‘银枭’这个名字,也要抓到她!简直是奇耻大辱!”银枭大大咧咧地坐在盘错的粗大竹根上,满脸愤怒,“死丫头,有本事你不要回来,要是被我抓到,要你好看!”

“喂……你就不能歇会儿?”一旁,沈鸢斜眼看着他,不满。

“歇什么啊!气死我了!归顺朝廷?!亏她的脑袋能想得出来?!”银枭站起了身子,“贪图荣华富贵,沉迷男色!真亏她做得出来!我都替她丢脸!!!廉钊那小子居心叵测,会真心对她才奇怪,我看她哭着回来!!!”

“哎!你说够了哦!”沈鸢听不下去了,她起身,“廉大哥对左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才不会做那种事!”

“我骂我的,关你什么事啊?!”银枭皱眉。

“我听不惯,说两句,关你什么事啊?!”沈鸢不甘示弱。

“你也给我清醒点吧!”银枭伸手,戳了一下沈鸢的头,“廉大哥长,廉大哥短的,你帮了我们,还想两头做好人么?你小心他抓不到你,报复你家人哪!”

沈鸢跺脚,道:“廉大哥公私分明,才不会迁怒我家人呢!你少把他跟你混为一谈!”

“哈,好一个廉大哥。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跟那丫头一样,跑去归顺朝廷啊!”

“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啊!”

“你跟强盗讲道理?笑话!”

……

两人吵得热火朝天,四周的一群旁观者看得全无想法。

叶璃咬着一只桃子,开口,“李丝姐,他们真的知道我们在埋伏么?”

李丝斯条慢理地剥着桃子皮,应道:“随他们去,适当的时候,我会杀了他们……”

叶璃一惊,口中的桃子险些落地。

李丝转头,看着叶璃,阴阴一笑,“要想安静,这样最快了,不是么?”

叶璃咽咽口水,慢慢移远。

这时,风过篁竹,鸣声渐响,如同苍凉呜咽。

贺兰祁锋慢慢踱步而来,道:“好了好了,客人来了,别太失礼啊。”

此话一出,银枭和沈鸢停了争吵,看了对方一会儿后,各自走开。原本看热闹的众人也收了戏谑,四散退下,消失在了篁竹的雾气中。

……

……

森森的篁竹中,一盏淡黄灯火由远而近。提着宫灯的女童看着面前的道路,不禁停下了脚步,眉头皱得紧紧的。

“彼子,怎么了。”女童的身后,有人开口,道。

那女童正是神农宗主石蜜身边的彼子,她闻言,转身,道:“宗主,您看……”

彼子的身后,石蜜缓步而上,抬眸看着面前的道路,眸中的情绪,一闪而过。

此时,曦远和廉盈也跟了上来,看到前方情状时,也不禁变了脸色。

前路之上,布满了尸体。有被削尖的竹竿对穿身子的,有被生锈箭矢刺成蜂窝的,更有被丝线分割不成完形的……

“幸好以行尸开道,否则,躺在那里的,就是我们了……”曦远开口,略带一丝恐惧,道。

石蜜不以为然,漠然地迈步,踩着那些尸体,优雅地往前走。

廉盈慢慢跟着,只觉得腹中难受起来。她乃是廉家之后,战场上的惨烈,也不是未曾见过。只是,这样用尸体开道的行为,让她莫名地不适。空气中,尸臭混着“引蛊香”的气味,迫进鼻腔,直教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

“宗主,你确定‘天棺’就在此处么?”曦远开口,问道。

石蜜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若是有假……”曦远正想再问,却见石蜜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地面。

曦远顺之望去,就见地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并无出奇之处。然而,当看见石蜜踏过之后,她却大惊失色。

那些幼嫩美丽的野花,明明被践踏挤压,但却依然丝毫无损,照旧绽放着。

“传说,上古之时,炎帝神农一族与黄帝轩辕一族争神。炎帝大败,鲜血染过地面岩石。后人将这块岩石磨成石床,睡于其上,发现常睡此床能使人轻身耐老,须发不白,增寿延年。而若将死者尸体至于其上,虽历百年依旧容貌不改,肌肤不衰。此床便得名‘天棺’……”跟在石蜜身后的鬼臼开口,解释道,“此处草木不凋,定是‘天棺’神力所致。”

曦远不禁心生赞叹。

解了疑惑,众人便继续往前。

篁竹之中,道路曲折繁复,又有迷雾障目,不辨东西。虽有行尸现行开道,但愈深入林中,雾气愈甚,十步之外便不可视物。众人的行进愈发谨慎缓慢。

突然,一声异响于脚下传来,林中地面轰然塌陷,开道的行尸避闪不及,全部落入了陷阱之中。众人险险避开,正想喘息。忽见林中竹木移动起来,那场面诡异,叫人不寒而栗。无数细小暗器夹杂于竹木之中激射而来。武功较弱的人避不开这般突袭,纷纷负伤。同伴急欲援手,却又被竹木隔开,力不能及。

廉盈几番闪避,猛然察觉了什么。“日出扶桑,月入雷门……九宫阵法?!”她想到这里,立刻挽弓,四下找寻,终在一片移动的竹木中发觉了异样。一棵碗口粗的竹子自始至终未动分毫。她松开扣弦的手指,长箭激射,那竹木耐不住箭矢冲力,碎裂开来。竹木瞬时停止了移动,暗器也不再射出。

廉盈吁了口气,待四下而视时却惊愕地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几名家将,还有石蜜、鬼臼和彼子。她心中一凛,暗觉不祥。她正欲取出鸣箭,发信示下,却不防林中银光一闪,直袭而来。

身旁家将见状,纵身上前,替她击挡。

廉盈一惊,这才看见那银光正体。她皱眉,“淬雪银芒。”

只听一个声音答道,“江湖闲事,神箭廉家何苦插手?”

林中雾气渐散,无数人影缓缓而现。正是贺兰祁锋带领的曲坊一众弟子,神农的几位长老,还有银枭、李丝等人。

廉盈怒道:“大胆贼人,竟敢设诱埋伏,好生卑鄙!”

银枭上前一步,道:“我是卑鄙,但也好过你们这些亵渎死者,藐视人命的伪君子!”

贺兰祁峰上前,轻轻伸手拦下银枭,开口道:“神箭廉家乃是朝廷栋梁,何苦在此地与我等粗人纠缠不清?”

“没错。今日我神农世家清理门户,无关人等速速离开!”神农长老中有人上前,如是道。

“放肆!你们全都是宗主的手下败将,还敢口出狂言!”鬼臼微怒,手臂上暗簧开启,钢爪锋芒冷冽,迫人眉睫。

石蜜取出了磁引与三尸神针,正欲发动。那些黑色神针却失了力,颓然落地。

“‘南斗延寿’乃九皇神器,自然厉害非常。只可惜,这里早已布下震宫阵法,遍埋磁石,你的神针全无用武之地。”贺兰祁峰看着石蜜,悠然笑道,“昔年,炎黄二帝争神。黄帝被蚩尤逼入绝境,幸得九天玄女相助,传授奇门遁甲之法,战败蚩尤,一统中原……虽说对诸位长老失礼,但这奇门遁甲之术,就是你神农的克星!”

石蜜笑了笑,“‘天棺’我志在必得,有没有神针都一样!”

她说完,取了几枚神针,刺入了自身穴道。

“神针开穴……”站在一旁的巴戟天轻叹一口气,“石蜜,神针开穴的后遗症状,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他话未说完,石蜜拔出了神针,一语不发,纵身攻击。

风过,篁竹声动,却再掩不了怒吼喊杀,战意沸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