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毒,是江湖中最下三滥的做法,是最为人不耻的手段,何况在比武中这样做,更是卑鄙至极。
这次比武,英雄堡并未邀请任何一个外人到场,下毒的自然是堡内的人。而在堡中,会有如此动机的,恐怕只有魏颖。加上他以往种种表现,更让人怀疑。
一时之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魏颖母子。但三英认为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率。加之魏启身中软骨散,又受了剑伤,不宜久拖。便稳了众人的情绪,草草结束了比武。
然而,种种流言蜚语,却不受控制,四散传开,隐隐带着不祥。
汐夫人回到房中时,脸色已苍白如纸,在这燥热的天气之下,手指却冰冷无比。赵颜如往常一般搀扶着她,带着一脸温婉,微垂着眼眸。
汐夫人在床边坐下,紧紧拉着赵颜的手,颤声道:“颜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赵颜蹲下身子,道:“夫人,你累了,睡吧……”
汐夫人摇头,眸中渐有水雾,她犹豫再三,却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这时,魏颖闯了进来,直冲到了床前。他的脸上唯有怒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狠地拉起了赵颜。
汐夫人见状,惊呼出声,“文熙?你做什么!”
魏颖拉着赵颜,径直往外走。
汐夫人急忙起身,拦住了他,“文熙,放开颜儿!”
魏颖站定,满目都是恨意,“娘!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她?!”
汐夫人不说话,只是努力地扳开魏颖抓着赵颜的手,却始终胜不了他的力气。
赵颜的神情却依然平静,微带着笑意,道:“三少爷,不知下婢做错了什么?”
魏颖转身,咬牙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明白!”
赵颜的笑意未消,声音里却带了漠然,“下婢,什么都没做……”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魏颖的手指加了一分力道,如同要握碎她的手腕一般,“除了你,还有谁会做下毒这种下三滥的事?!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害人!”
赵颜抬眸,看着他。沉默片刻,笑着回答:“三公子所言甚是,英雄堡内皆英雄,除了下婢,谁都不会这般卑鄙无耻……”
“废话少说!跟我去见三英!”魏颖狠狠拽着她,往外走。
“站住!”汐夫人拉着赵颜,“是我吩咐她这么做的!你真要抓凶,抓我好了!”
魏颖听到这句,愈加激动起来,“娘!她到底给您下了什么迷药?她屡次害人,留她在身边,迟早有一天会害您自己!”
汐夫人已然落泪,声音凄怆悲愤,“时至今日,害我的人是你!”
魏颖微怔,拽着赵颜的手不禁一松。
“若你专心堡务,宗亲早已允你做上堡主之位,又怎会落到今日召英扬回堡比武?若你平日肯勤习武艺,今日我又何须下毒,助你得胜?”汐夫人揽着赵颜,泣道,“你今日若执意要将颜儿带走,你我便一刀两断,我便当从未生过你这个不肖子!”
这番话,让魏颖愣在了原地,许久,他才开口,道:“我是不肖子?”他气极反笑,“好,就当我不肖!可我至少分得清善恶!而今日,我再不容她做恶!”
魏颖说完,推开了汐夫人,重拉起赵颜,往外走。
汐夫人急急上前,拉住了他。
正在几人纠缠不休之时,三英的张继远出现在了门口,看到这番情状的时候,微皱了眉头,道:“文熙,怎可对夫人如此无礼?”
魏颖一见到张继远,便把赵颜拉到了他面前,道:“张伯伯,她就是下毒的人!”
张继远道:“可有证据?”
魏颖依然愠怒,“除她之外,还会有谁?”
张继远听罢,叹了口气,他走进了屋内,关上房门。看了一眼汐夫人,道:“夫人,姜绩和罗武已开始追查凶手。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汐夫人含泪,“我……”
“我知道你护子心切,不过,下毒一事太过招摇,又惹宗亲和其余二英不满,实乃不智……”
张继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魏颖惊愕不已。
“张伯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魏颖惊道。
张继远看着他,平静回答:“你是堡主决定的继承人,若不是宗亲反对,你早该继位了。如今旁生枝节,英扬回堡,比武只是权益之计。下毒的确不入流,但夫人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保全你。文熙,你明白我说的话么?”
魏颖已经完全茫然了,说不出话来。
“所幸没有任何证据。待事态平息,再从长计议吧。”张继远不再理会魏颖,对汐夫人道。
汐夫人点了点头,沉默。
“张继远!”魏颖吼了出来,“你身为三英之首,这般作为,难道不觉得羞愧么!”
张继远看着他,道:“文熙,你果然还是不明白啊……”他走到桌边,坐下,“任你平日胡作非为,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堡主之位关系到英雄堡的兴亡,不容有失。你身为继承人,却毫无上进之心,难道,是想将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什么叫拱手让人?堡主之位本就该由长子继任!”魏颖看着张继远和汐夫人,“你们到底是怎么了?让我做了堡主,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张继远回答,“论武艺、论江湖阅历,你都比不上你的两个哥哥。宗亲又一直坚持长子继位。辅佐你,是最赔本的买卖。不过,要做英雄堡主,最重要的,不是武功阅历,而是德行。我早就知道,你一直不务正业,为的是能招回英扬和莫允。只是,文熙啊,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以为若英扬坐上堡主,会放过你么?”
魏颖皱眉,“你这是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
张继远摇头,“你可有听过江湖传闻?英扬加入了神霄派,归顺朝廷,如今正搜寻‘九皇神器’的下落。”
“无稽之谈!”
“若是事实,又该如何?”张继远问道。
魏颖答不上来。
“这几年来,英扬做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今日武场之上,他的招式有些诡异,分明不是英雄堡的路数。更让我怀疑……”张继远道,“我怎能将堡主之位交于一个另投师门的人?”
“难道这就是能下毒害人的理由了?!”魏颖不服。
张继远有些无奈了,“文熙,那我问你。他中了软骨散,不敌于你,你可会下重手杀他?”
“他是我大哥,我怎么会……”
魏颖还未说完,张继远便打断,问道:“那他呢?”
魏颖语塞。
张继远笑了笑,“我从小看着你兄弟长大,有件事情,是一定清楚的。”他一字字道,“只有你做了堡主,才能容得下异心的手足。”
魏颖已然困惑了,他看着犹自饮泣的汐夫人,淡然平静的张继远,还有一旁漠然独立的赵颜,忽觉一股凉意。
“什么堡主,我不稀罕!”他吼了一句,转身欲走。
张继远起身,喝道:“站住!”
魏颖一把推开了门,冷冷回道:“张继远,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他说完,大步离开。门外,几个婢女看到他这般可怖的神情,纷纷避让,不敢吱声。
张继远不禁长叹,“这孩子……”
汐夫人落泪,哽咽不语。
张继远见状,道:“夫人,他怕是至今都觉得亏欠两位兄长,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年岁尚轻,不懂得其中利害,假以时日定会明白的。”
汐夫人摇头,“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张继远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沉默。
赵颜走到房门口,关上了门,又到桌前,替那二人倒了茶水。
先前一番争辩,张继远早觉口渴,便拿起茶杯,饮了几口。又估摸着时候不早,久留也不妥,便起身告了辞。
汐夫人又哭了半日,终是身子虚弱,昏沉沉地睡去。
赵颜看着桌上的两杯茶,眼神深邃,竟不见根底。
……
入夜之后,张继远本要睡下,就听有人敲门。待他起身开门,看到的人,是赵颜。
赵颜行礼,甜甜笑道:“烈英大人,文熙少爷有事找您。”
“噢?”张继远的眼睛里,略带了笑意。
“少爷在演武场等您,说是有话要单独对您讲。”赵颜微垂着眼眸,说道。
张继远点了点头,道:“好。”
赵颜目送着他离开,眼神里突然有了一丝惆怅,但旋即,那惆怅消失,惟剩了张狂犀利……
……
演武场设在堡后空地。比武草草收场,这里尚未收拾,颇有些凌乱。张继远到达之时,演武场内空无一人,惟有夏风温热,惹人心烦。
张继远四下看了看,心里生了疑。他正想回转,却见一个身影倏忽而降,落在了他面前。
他定睛一看,皱了眉,“英扬,是你……”
来者,正是魏启。他的手臂缠着绷带,伤势由三英亲自查验,自然不是作假的。而他身中的软骨散,尚未全解,应不能下床才是。
“张继远,我还真是不知道,你竟是非不分,辅佐汐仪那个贱人。”魏启说话没有半分敬意,锐利无比。
张继远倒也不生气,“看来你身上的毒,大有文章么。我现在倒是庆幸,我辅佐的是文熙,不是你。”
魏启笑了起来,“的确,我那个三弟天资过人,乃是堡主不二之选……只可惜,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张继远,你要怪就怪自己跟错了主子!”
他说完,单手出掌,攻了上来。
张继远轻松避开,道:“三英乃是英雄堡之柱,你对我动手,看来传闻是真,你果然弃了自己的身份,入了神霄。”
“我不弃身份又如何?英雄堡之内,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魏启笑道。
张继远道:“我本无意伤你们兄弟中任何一人。今日,我就替堡主出手,教训你这个不肖子!”
他说完,提劲出拳,正欲攻击。突然,他身子一软,真气顿失。他大惊,踉跄退了几步。
魏启从演武场的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剑,慢慢走向了张继远。
张继远抬眸看他,满目皆是杀气,“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东西……”
魏启的表情里,已全然没了笑意,空剩下阴恨决绝。他轻松地一剑刺进张继远的心口,下手,没有半分犹疑。
张继远闷哼了一声,嘴唇嚅动,手指微曲,满目的恨意如尖刀刺人。但很快,那锐利的杀气消尽,只余下了空洞,死寂一片。
魏启松开剑柄,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笑得云淡风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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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魏颖与汐夫人、张继远争执之后,照例出了堡。待回到堡内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他刚跨进堡内,就觉气氛有异。所有人都带着惶恐,看着他。婢女见到他,都是远远避开,不敢上前一步。
他不解,隐隐觉得蹊跷。待进了大堂,他完全惊愣了。大堂中央,摆着一具尸体,蒙着白布。已然暗赤的鲜血染在布上,触目惊心。魏颖抬眸,就见奇英司的罗武与正英司的姜绩端坐堂上,脸色铁青,隐有悲愤。
见到魏颖,罗武起身,大喝一句:“拿下!”
话音一落,周围弟子纷纷攻上。魏颖机敏避开,不满道:“罗叔叔,姜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罗武咬牙,“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牲,不配问我!”
魏颖愈发不解,他看着周围弟子,喊道:“到底怎么回事?!”
“烈英死了。”一直沉默的姜绩开口,答道。
魏颖大惊失色,“张伯伯?”他立刻看向了那具尸体,“难道……”
“你少装糊涂!”罗武怒喝,“你这丧心病狂的畜牲,我今日就替英雄堡清理门户!”
他说完,提了身旁大刀,直往魏颖身上招呼过来。
魏颖只觉得一头雾水,自然不能束手就擒。他左闪右避,躲着罗武的刀锋,急急道:“罗叔叔,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罗武哪管这些,只当他是狡辩,手中的招式愈发犀利,分明是认真的。
魏颖也察觉到了,他心一横,挺身上前,单手格住罗武握刀的手,道:“我真的不明白!”
“你这畜牲,你杀了烈英,现在还想抵赖?!”罗武吼道。
魏颖愣住了,“我?”他皱眉,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不是你,还会有谁!”罗武依旧不信。
姜绩走下堂来,脸色冰冷,道:“正英,既然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便给他个机会。听听他要说什么。”
罗武这才松了手,退了一步。
魏颖只觉得茫然,脑海中天翻地覆,一片混沌。
“你说你不是凶手,那昨夜,你在何处?”姜绩问道,“温香苑、似晴阁……你平日常去的教坊弟子都寻了遍,却无一人见过你。你倒说说,你在何处?”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魏颖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平日去教坊,只是逢场作戏,他从不曾留宿。都在自购的小宅过夜。而今日,他本就是愤然出堡,毫无目的地策马奔走。现在,没有一个人能为他证明什么。
见他不回答,姜绩又问:“昨日,曾有人见到你与烈英争执,你对此有何话说?”
魏颖的心已经一落再落,厚重的压抑感,让他只能重复一句话:“我没有杀人……”
“还有软骨散……”姜绩从一旁拿起一个小纸包,扔向了魏颖。“这是从夫人的贴身婢女赵颜身上搜出来的。
魏颖伸手接住那包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不可思议。
“奇英,休要再跟他废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看他如何抵赖!”罗武手握大刀,说得慷慨激昂。
魏颖狠狠捏起那包软骨散,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就听一个声音在堂外响起。
“慢着……二位……”
魏颖转头,就看见几个婢女搀扶着魏启,正走进大厅。
魏启的脸色苍白,声音也是有气无力,手臂上的绷带清晰可见。他离开婢女的搀扶,慢慢走上前来,道:“我不信文熙会杀人,请二位再彻查此事,不能冤枉他……”
姜绩叹口气,道:“英扬,他下毒害你,你此刻却还替他说话么……”他又看了一眼魏颖,眼神中多了冰冷,“果然不是一母所出,天差地别。”
魏启皱了皱眉头,神色里竟有苍凉,“不是的……他不会害我的……下毒杀人的,一定另有其人。”
魏颖看着魏启,心底竟是感动了。
“英扬,不用对这种畜牲仁慈!”罗武道,“若你要看证据,我便让你看看!带那丫头上来!”
罗武的话音一落,几个弟子便架着赵颜走上堂来。弟子松手,狠狠一推,赵颜便跪倒在地。她早已花容失色,满脸泪痕,眼睛里满是恐惧。纤弱的身子微颤着,楚楚可怜。
看到罗武和姜绩,她更加惊恐,再不敢抬头。
魏颖看到赵颜的时候,如往常一般,觉得厌恶。但此时此刻,却又有了说不出的担忧。
“赵颜,本司问你,昨夜,你可有找过烈英张继远?”姜绩开口,问道。
赵颜咬着嘴唇,沉默。
“说!”罗武厉喝一声。
赵颜一颤,开口道:“下婢……确有找过烈英大人……”她一抬头,大声道,“所有事都是下婢做的!是下婢下了毒,烈英大人也是下婢杀的!不关夫人和少爷的事!”
“哼!护主心切?倒是个忠心的丫头……”姜绩说道,“不过,就算烈英中软骨散,凭你的本事,也不可能杀得了他!说!是谁指使你的!你又是替谁传话找烈英?!”
赵颜看了一眼魏颖,沉默不语。
“你若肯说出主犯,本司就饶你一命。”姜绩居高俯视着她,说道。
赵颜依旧沉默,任凭众人威逼利诱,始终不开口。
突然,一旁的婢女冲了过来,跪下身子,道:“奇英大人,正英大人,颜儿姐姐没有杀人,昨夜,颜儿姐姐一直与姐妹在一起绣花!”
赵颜惊愕无比,道:“琦儿……你……”
“姐姐……”那婢女看着赵颜,眸中浮起了水雾,“颜儿姐姐,我不能看着你被冤枉啊。即便夫人对你恩重如山,你也不能……”
那婢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赵颜也落了泪,哽咽不语。
一时之间,大堂内凄凄惨惨,许多人都皱了眉头,连声哀叹。
魏颖却愈发茫然了。面前发生的一切,让他毫无头绪,甚至分不清敌友。谁是凶手?谁冤枉了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绩叹了一声,道:“赵颜,你报恩心切,本司能理解……但如今,就算你要顶罪,也救不了任何一个人!说,凶手到底是谁!”
赵颜沉默许久,颤声道:“……夫人……夫人只是爱子心切,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一个人……下婢,下婢也不知道少爷会下毒手……”
听到这些话,大堂内并没有骚动,这几乎是确定的答案了。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就那样接受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罗武看着魏颖,厉声喝道。
魏颖的手指松了开来,那包软骨散落地,撒出了粉末,轻轻散起。
“拿下。”姜绩挥了手。
两旁的弟子得令,上前缚住了魏颖。魏颖并不反抗,眼神里,惟剩了迷惘。
“等等……他……”魏启上前,正想说什么,却一个踉跄,倒了下去。堂中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搀扶。
“英扬,杀人偿命,英雄堡容不得这般狠毒的畜牲!你休再多言!” 姜绩开口,“你身上还有伤,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魏启还想说什么,犹豫许久,终是沉默。
魏颖被架着往外走,经过赵颜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神情依然悲戚,泪水晶莹,缀满了脸颊。只是,她的眼神,冰冷轻蔑,带着可怕的漠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