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郁,面对着一壁的图画,孤单的凝望。他的手中,不再拿着刀。
“我来了,却找不到万花林的所在了。仿佛之前是一场梦!”沈郁看着画壁之内的姑姑,慢慢伸出手去,抚上墙壁上的图。他双鬓已经染了点点的霜白,神情疲惫而萧索。
他的声音都有了一点点的嘶哑:“找了好几年,居然在这墙壁里?人人都传这里闹鬼,入寺的没有一个走出来。连和尚都跑光了,再没人敢来这里!是你做的吗?江离?”
画中的姑姑神情淡漠,那眼睛冷冷的凝望。
“不是说好了吗?你来找我,我带你游凤台。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沈郁的指腹贴抚在姑姑的画像上,他的眼睛带出一点水色。唇角却是微微勾起,似笑又悲,深深叹了口气,似是做了某种决定,“那我陪着你好了……”
我在画境中生,却不曾见过姑姑引来外人。朱孝廉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如今我明白了,因为那时,沈郁找到了江离藏身的所在。
尘世间数年,而画境中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了。因沈郁在外,再无人被引入画境中。直到,朱孝廉又无意踏入……或者可以说,是沈郁,不,是不动和尚故意让他进来的……
我浑身一激,复又回到了现实。眼前的不动和尚表情如故,笑如弥勒。
“江离因恨而执,所以力法强悍却不得入仙。”不动说,“我当初是力不能及,入不得这画境里。待得年久,我却参透了世情爱恨。却见她已经泥足深陷,实在心有不忍。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江离一日不归正道,我一日难绝红尘。恰在此时,这位朱公子却是误打误撞竟入了画。我见他有些灵性,便想借他令江离悟达……都是缘分。”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缘起缘灭,终若土灰!
不动说:“力量终不能掌控一切,除了雾化兵甲术所造出的幻影。鲜活的人,岂能无情?她焚尽了一切,也焚尽了自己的心魔!”
姑姑将万花林避隐于墙壁中,令我们按照她的意愿长大,但情感的蔓藤终究要滋生攀缠。她焚灭了一切,也终究是一无所有。
当万花林成了焦炭,再无半点生命的鲜活色彩。她固然可以使用雾化兵甲术去制造更多听话的女兵,却无法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温情。
当世界便成死寂,姑姑才能直面自己的内心。在心底的最深处,她所痛恨的,也正是她所向往的――真情!
她是想要的,只是缺乏争取的勇气而已。不动和尚就是用这种方法,让她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我恍然大悟!
“我该走了,这里就靠你了。”眼前绚起一道光,姑姑已然立在我面前。她仍是那般的明艳照人,身上的华衣光彩万丈。她的嘴角微微的翘起,仍有着那睥睨万物的倨傲。所不同的是,她的眼中,带出温存。
她将手中的仗递给我,同时掌心翻上,那小小的花冠跃然而上。
我喃喃的说:“我……”
姑姑似看出我的心事,笑意更深:“你可以的,万花林的姐妹们很拥戴你不是吗?”
我着实很惭愧。
万花林的道场已经完全恢复了原状,姑姑拉着我步下高阶,我看到姐妹们已经罗列两旁。那熟悉的元香进入胸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动。眼眶酸酸的,情感这东西,该来便来。我相信此时我的表情,一定不再是那种木讷。
姑姑华衣艳妆,眉目生动。眼波流转,看着阶下的姐妹们。她们神情各异,却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姑姑看着看着,眼中泛起一丝水色。
“姑姑今天真是光彩照人。”我竟脱口而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看着我,眼中带出一丝俏皮,仿佛那多年前的江离,此时又重新回来了!她微微偏了头,鼻孔里哼了一哼:“牡丹从不说谎,我要问她!”
她说着,向着阶下走去。
牡丹笑着盈盈而拜,轻声说:“姑姑今日最美!”
姑姑长出一口气,伸手拍拍她的肩:“以后,我再管不了你们了。是继续留在这里修炼,还是出去历世,直管问她吧!”她的手向着我一指,便头也不回的向着远处的不动和尚而去。
她身上的光越来越强,仿佛上天将所有的光华都凝聚在了她的身上。她直向着不动和尚而去,最后两人的光芒化成了一团,倏闪之间,消失不见!
手中的金仗微微的泛起热,姑姑的法力源源不绝的自我的手臂汇引向心。仿佛姑姑的手,仍在托撑着我的臂弯。
停了剑诀,回眼看着朱孝廉渐近的身影。陪着他一道来的,还有翠竹和牡丹。
我慢慢的背过手去,因为手指有些不受控制的抖。
朱孝廉在我面前站定,一双黑潭般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我。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瞳仁内的人影。
我错开了目光,明知故问:“不是让牡丹送你出去吗?怎么还不走?”这样装腔作势我也很不喜欢,但如今的我,除了这般装真不知该做什么。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干燥而温暖,我却觉得烫手。
他说:“跟我走。”
我甩开他,却没成功。我努力回想当初那副僵面死相,睨了眼说:“不!”
他瞪我:“那我留下来。”
“不!”
朱孝廉气结,表情有些恶狠狠:“芍药!难道你……”
“留在这里干什么,左拥右抱么?”我看到翠竹和牡丹那复杂的神情,心下刺痛。垂了眼看着草地,用力甩开他的手,狠下心来说,“你走吧!”
牡丹和翠竹走来,牡丹说:“不过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如今也想通了,你不用担心。”
“是啊。”翠竹勉强笑了笑,轻声说,“朱公子娶我,不过也只是权宜之计。他和我之前,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
脚下草青青,谷底流瀑依旧。水花溅如蒙蒙细雨,打在身上发间,是潮濡的微凉。这里山花灿烂,就算有凋零,仍会马上补继而开。以前,我总觉得这千篇一律之景是何其的无聊,而如今,我手握姑姑所留的金仗才明白,要守护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是何等的不容易。
我,不能离开!
牡丹拍拍我的臂弯,带出温柔的笑意:“你好好跟他谈谈吧,我和翠竹先回去了。”
她们两个的元香波动,我怎么能感觉不到?有着淡淡的苦涩滋味,感情这东西,多数都不是快乐。只不过,身处其中,甘之若饴。
“难道一把火烧尽了,重生的你便不再是你了?”朱孝廉的声音闷闷的传过来,“当初那个敢跟姑姑拼命的芍药去哪了?那个焦皮烂骨依旧向我伸着手,一副爬也要爬过来的芍药去哪了?如今拿了姑姑的法仗,便要当第二个姑姑不成?”
我握紧了手指,痛!我们的美好,只在那离魂梦一场。梦尽了,魂归了,一切也就该就此打住。我是姑姑亲选的继承人,天长日久已经成了习惯,如今这习惯之上,又加了一份责任。
肩膀被他狠狠的摁住,我惊讶于他竟然力气也不小!赫然抬眼,看到他的眸子微微泛了红:“你难道不想……不想跟我一起……”
“翠竹和牡丹要怎么办?你不会不明白,她们都喜欢你。”
“但她们知道的,我心里,我心里只有……”
我拂开他的手臂,打断他的话:“那又怎么样呢?你为了打听到牡丹的消息,为了留在这里,就用跟翠竹假成亲的方法。翠竹为什么要帮助你,你自己心里明白的很。你无法给她回报,却要靠她与你演戏才能继续留下来,你只好选择无视!这也是利用,朱孝廉!”
他默然不语,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继续保持平静的姿态,我继续说:“诚如当初,你不会为了渡海救牡丹而杀玄武之一。你也无法在我与牡丹同困七重天的时候做出自私的选择,那是因为你的善良。生命都是平等的,你不会把生命放在你内心的天平上衡量。这一点,怕这世上许多人都是无法做到的,但你做到了!但生命不可以私欲衡量,情感也是一样。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也不要留下来。你有你自己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守护的地方。”
他看着我,身体微微的颤抖。少年的面庞清朗如月,他的眼睛黑澈,神情却萧索。他向着我伸出手。他牵动了嘴角,笑容却让我觉得悲伤。他轻声的说:“你说的对,我不该利用翠竹……我明明已经找到我想要的,却不敢承认。我以为那就是留在这里的最好方法……对不起!但是,我还是想留下来,我想留在你……”
我强忍着落泪的冲动,我很想投入他的怀抱,和他一起经历那些纷纷扰扰,一起让时间验证……慢慢抬起手去,看着他眼中的恸痛,却在握住他指尖的一刹那,捻起诀念。掌心微拂,顿时风旋而起,瞬间将他卷向林外去!
“芍药,你真是个混蛋!”变了腔调的声音被风瞬间撕得破碎不堪,却仍是断断续续的传递到我耳朵里,烙在我的心上,心裂成一块块,疼得我直不起腰来。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在草叶上,一片模糊不清。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外面的世界的确有无限的吸引。但我没有勇气去牵他的手!
我真是个混蛋,我还是个胆小鬼!
他有他的雄心壮志,他有的他的世界。这里不过只是一段奇遇,是他的一场梦而已。再见了,朱孝廉!
在谷底站了许久,空气中仍带着淡淡的冷香,我将它纳入胸臆,渗入血骨。茫然伸手拂面,已经是一片濡湿。哭泣代表软弱,我不想哭,但忍不住!
一念起而情生,情感这东西无影无形,却是最强悍无可抗拒。
“你既爱他,为何让他走?”牡丹的声音带着叹息,幽幽而来。她的元香已经弥漫四周,我竟未觉。
我看着她艳丽的容颜,此时面色有些惨淡。
“真是因为介意翠竹?或者是因介意我?”牡丹说,“你明知道的,这并不是朱孝廉的错。再说了,当初你不是也不敢承认么?明明那扇子根本不是他送我的!”
我胸口一窒,肋下三分又痛了起来。牡丹这家伙,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安慰一下我么?非要把不说谎的原则守到底吗?
她推我的肩膀,顶得我身子一歪,忍不住瞪她。她笑:“想发火哟?受不了就去追啊,没胆!”
我承认,轻声说:“我与朱孝廉,终究也只是一梦的缘分。我跟姑姑的确很像,在对待情爱上,同样也是没有勇气的!我没有勇气向世间的纷纷扰扰挑战,我不敢面对那些风起云涌。心是最难控制也无法琢磨的,我怕有一天要面对物是人非,他那情移心迁的脸!”微微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当年姑姑看到沈郁成亲的一幕,她心若死灰,将万花林陷于壁中。只要再向前一步,就可以知道沈郁那桩所谓婚姻的真相。只要多留半日,就能知道,那不过是沈郁准备擒敌而布下的陷阱。但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