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帮你?这里是禁地,你再踏一步。她们还得出来轰你!”我拉着他的手肘往回一拽,直将他拽得趔趄了两步。睃了一眼黑漆漆的四周,说:“牡丹不在这里么?我想见她一面!”
心里让一柄大锤敲了一下,来的突然却准确无误,正砸中某个地方。胸下疼得尖锐,鼻子有点泛酸,脑仁突突乱跳。霎时把我的欢欣鼓舞砸个粉粉碎,扑面而来的,竟是一阵酸楚楚的窒堵。
我在想什么呀,仿佛自空浇下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我怎么会忘记这个?他去而复返,是来找牡丹的。
那一念而情生,是给牡丹的,也并不是因为我。
居然还想着要来问他!
我会莫明的喜,也会莫明的悲。觉得他笑如明月清辉,觉得他身如玉树当风,觉得他神采飞扬,觉得他聪明又善良,就算他冒冒失失,愣头呆脑,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潇洒,练清心不管用,什么招法也不及这一眼。
牡丹所说的,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儿。果然感情这东西无人能作得主,连我自己,也不知它何时侵了来,害我变的颠三倒四。瞧着他,我便明白了。
但这些,都不属于我。
先我之前,他已经认识了牡丹。先我之前,他已经一念起而情生。牡丹为了他,不惜被困七重天忍受炼火之苦。他为了牡丹,不惜再度回到这里,莽撞如倔驴,没有任何功法也要闯关。
这便是他所说的人间之爱,便是他所言的倾情付托。便是牡丹所说的喜欢,便是一念起而情生,便是眼中唯一,世间独妍丽。他眼中有牡丹,一如石妖眼中的云梅。
我不过只是个旁观者,从头到尾,皆是自作多情。
松开了手,感谢我这张面无表情的脸,我想它该不会为我流露太多,不然更加无地自容。
我说:“她不在这里。”姑姑不许我说出牡丹的下落,一众姐妹也都不知情。就算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姑姑举止乖张,他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他根本没有本事救牡丹,我也没有本事成全。
他看着我不语,眼神有些深邃,黑暗之中有如古潭,我不敢细辨那当中的东西,只怕看的太久,会掉下眼泪来。
铜镜之内,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是眼圈有点微微的红。原来这张脸,也锁不住心里的所有情绪。还没学会怎么笑,我不想先学如何哭。
所幸他并没看出来,所幸我没说出来。
什么是爱,我一直都不懂。姑姑说,你不需要有爱,只要有力量就足够。但现在力量却帮不了我,胸口的窒闷,像是混杂无数的乱气,嚣张的充盈我,却无法化解半分。
脑中仍是他的表情,藏在我的房里让我发现时的尴尬与慌张,却挟着小小戏谑淡淡的慰暖,眼睛像是潭,浮波一掠层层涟漪开,声音像是琴,指动之处弦歌不止。恍惚看到镜中有他的影子,我匆忙回望,原只是虚惘。
一念而情生,我的情,一如笑容,未生而死。
廊外有纷沓的脚步声,伴着窃窃私语:“听说孟龙潭要换人,姑姑让咱们去呢……”
“这才一天啊,这样快就换?”
我站起身来,看着桌上的孤零零摆着的名册。最近万花林里热闹非凡,姐妹们忙着投身其中,姑姑也不再催促修行,连点名的工作也省了。
茶居的大厅里,孟龙潭满脸怒容指着跪在地上的云梅说:“这样的女人,只知哭哭啼啼,我干什么要受她这样的气?当真是走了眼怎么会选了她?”
我走进去便听到他这番言论,睨到云梅眼中的索意,心下微微泛疼。
这孟龙潭之前还是一副有妻万事餮足的模样,新郎官儿好不得意。一天的工夫,他又成了受气包儿了?他的‘情’,变的可真快啊!
朱孝廉带着后夏从侧门进来,睨到他的身影,却没有勇气再看他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几乎是把他押回雅居的。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跟他说话。他问我许多,我全都不理会,不敢再理会……让他当我有毛病好了。
我觉得很惭愧,牡丹还在受苦。我也很恼恨自己,怎么就管束不住这心肠?
姑姑淡淡的说:“不喜欢休了便是,何必烦恼?既然不满意,你们也可以随时离开,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孟龙潭说:“我又没说走,我换个娘子总行了吧?”说着几步上去,将边上立着的丁香抱在怀里,笑着掐了她的脸一把,“我现在喜欢这个,温婉娴淑,知书答礼!”
温婉娴淑,知书答礼?你哪只眼睛瞧出来的?
姑姑无所谓的说:“行啊,反正你明天也会有别的想法。”
她说着看了一眼朱孝廉,“朱公子来这里是道别吗?我也不耽误你求功名,明天我送你们出去如何?”
“不,我也打算娶妻……”
心口的窒闷感在加重,突袭一股刺痛,像是有把剑狠狠的穿在心口。眼睛却不受控制的瞪向他,该死的朱孝廉,你究竟在想什么?他也要在这里娶妻?他昨天还勇闯道场一副非要见牡丹的样子,今天却来到这里要求娶妻?
姑姑说:“你也想娶妻?”
他回避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却笑意飘忽:“美人在侧,有谁不想?”
“挑一个吧?”姑姑很痛快,我的眼睛一阵阵的涩撞,心里像是有千万根小刺,每一下隐隐作痛,既而连成一片……他走向了翠竹,翠竹满脸通红却摇头说:“我,我不愿意!”
我紧紧的扣紧了指节,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冲上去给他一记老拳。
姑姑的声音虽轻却不容抗拒:“你们的事皆由我做主,由不得你不愿意。”
再听不到翠竹反对的声音,我们于姑姑眼前,都软弱的不堪一击。连同我们反抗的勇气,也因我们的渺小而渐消亡,能说出不一句‘不愿意’已经是难得了。
后夏也跟着叫起来:“那我,我也娶一个!”
我的脑子里轰轰作响,一念起而情生,简直就是放狗屁!昨天尚为牡丹莽撞如驴,今天便要与翠竹相偎相依?你这念头,原也跟那孟龙潭没什么不同。
只是可笑我自己,竟因此乱了心变得不知所谓。
之后他们说什么,我皆听不清了,也不想再听。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
我恍然回神,看到姑姑那双清冷的眼眸:“神不守舍,在想什么?”
我摇头,这才发现茶居已经空落无人,只有金甲羽默默在一边垂立。
姑姑说:“你是怪我由着他们为所欲为?”
我说:“几个凡俗,哪配与姐妹们成婚?就算姐妹们好奇,一时控制不住心思。姑姑教给我们就是了,何以要任人挑来拣去的为所欲为?”
姑姑冷笑:“的确,他们都不配!你也看到了,见异思迁,朝云暮雨。一个昨天还装谦谦君子,今天就抱着美人不舍离。一个昨天一脸深情看云梅,今天就马上翻脸说自己走了眼!这就是男人,不管是习文还是学武,是穷是富,连个小小跟班书童,不也过不得这一关么?情爱二字于他们根本不值一提,唯有声色而已。牡丹不是心念着那个书生吗?现在怎么样呢?居然为了那个酸腐到现在也不肯认错,辜负了我的一番栽培。”
我恍然大悟,姑姑的局,原意图于此!是用这种方法揭开他们的皮,看着他们不堪的内里,要我们看好戏,让我们就此看清真相吗?
但我不喜欢这样!诱人贪、诱人迷,中招的固然暴露其劣,但布局的也并不光彩。
我说:“姑姑,请您看在牡丹服侍您多年的份儿上,就饶过她这一次吧?”
姑姑说:“我便是念在她跟了我多年,才会由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心内凛然,抬眼看到她清冷的眸子,她淡淡的说:“算了,你心里有她,我瞧着也欢喜。况且就算你再助她,也熬不过四十九日,我给她四十九天的时间去想,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姑姑的面上浮起一丝疲意,轻轻抚了额说:“你盯着这些人,有什么事便来报我。”
我点头应下,姑姑看一眼金甲羽说:“你便助她吧,我累了,想歇歇。”
待姑姑的气息全无,金甲羽走过来说:“朱公子娶了翠竹,你在替牡丹抱屈?”他顿了一下,又说,“还是,你以为他会选你?”
我看着他说:“你什么都不懂。”
男人的心思,我的确不会猜。这些天来所感受的,比我呆在这里许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的多。姑姑像是一个完美的偶师,人偶的任何瑕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我不喜欢姑姑所用的这种方式,但也得承认,朱孝廉、孟龙潭包括后夏,全都如姑姑预料的一般。
这许多年,她没说错。
金甲羽没有反驳,却轻轻笑了笑,眼睛亮如灿星:“你也一样。”
不想再就这个问题反复缠绕,我需要一个缓解紊乱心绪的方式,微微浮了掌心,托起细小的光珠,睨睇着金甲羽说:“要陪我练招吗?”
金甲羽笑容璀璨,说:“好。”
流瀑或者石林,如今也见不着姐妹们在练习,万花林里新来了客人,还办了婚礼,大家天天都围着那三个男人打转,有诸多新鲜好奇。雅居,茶居才是大家最常聚集之地,而练功场这些地方,变得消寂。
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点名,也不曾在道场集合练功。姑姑似乎乐于旁观这场好戏,便任着她们这般荒废再不斥责半句。
虽不喜欢姑姑用这种方式,但也的确承认确实有效。朱孝廉,让我觉得很失望。其实让我失望的,是我自己。
忘记并不容易,那就努力练功吧。
催动元神,默念灵诀。剑由心出,瞬化百千。腾飞于空,探手邀流瀑,逆飞万千水珠,转化冰刀霜剑。接着五指曲张,石块浮空碾碎成粉,转成沙雾。连连双腕交错,灼光四溢却不引祸于林,便成火雨流星。兜身旋飞,衣带四向流转,皆向着另一侧的金甲羽招呼过去。
他抖出金色的羽翼,翔飞之间将我的招一一化解。见他势走如旋,气蕴正酣,我猛然侵身而过,引衣带挟来几片小小竹叶,裹了水珠急风带厉向他切去。他险险的一个侧避,却带出了小小的空当,我急切而去,掌心一翻万剑化一,紧紧逼向他的喉咙!
金甲羽斜睨着剑锋,笑着说:“想到用竹叶来破我的罡气,被你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