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乡里的三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出来了,沈家村独占了两个名额。
贺时和王巧珍都被推荐了,贺时被推荐去上大学大家都还服气,王巧珍争议就比较大一些。
马主任为了让自己二儿子进纺织厂,自然不容这个事情有失,对下面的说法是三个名额两个都给了知青,不能不照顾农民子弟。
而农民子弟最终被推荐到乡里的只有二十多个,乡革委会走访调查了这二十多人的情况。政治背景大家不相上下,可学习成绩是王巧珍最好。
一句农民子弟需要占到一定比例成功的堵住了大部分本地村民的口,又因着王巧珍原本的学习确实出色,倒真叫人抓不到话头。
也合该是王巧珍的运道好,但凡她现在是在工厂,就这么运作不了,因为厂里大多和江市食品厂一样,搞民主投票,也只有乡里,因为下辖多个村,投票不现实,基本上是乡革委会的一言堂。
又或者哪怕马主任的儿子再年轻个五六岁,上大学这事他都不能便宜了别人,马主任儿子三十多,实在不符合这一批招生上的年龄要求,所以王巧珍拿一个板上钉钉的工厂招工名额才能打动得了马主任。
左右他自己儿子是拿不到这名额的,拿原本就不属于自己家的东西给自己儿子换一个工人身份,于他而言很划算。
王巧珍能成为大学生,这是徐向东万万没有想到的,意外过后就是打心底替她高兴,特意去买了肉又弄了点鱼回来,要给王巧珍和贺时俩个人庆祝一下。
平时他们家里是他淘米洗菜,王巧珍掌勺,吃完饭后他负责把碗筷给洗了。今个儿为了给王巧珍庆祝,想着哄王巧珍高兴,给她个惊喜,自己在厨房里做起菜来。
一个多月,看也差不多看会了,磕磕绊绊,再加上同样也自己开火跟他们共用一个灶房的宋晋诚从旁指点一下,四菜一汤还是叫他给弄了出来。
只是这一顿饭,给王巧珍吃出了大惊吓来,她挟了鱼肉,还没送进嘴里就一阵恶心,冲出去干呕了起来。
徐向东一脸懵,问贺时:“很腥吗?我放了点酒的。”
贺时:不会的吧?
不算好吃,但也不至于闻着就想吐啊。
两个才十九岁的二愣子,谁也不懂,反倒是门外的王巧珍心里突了突,邻居家的媳妇怀了孩子的时候似乎总是干呕,水都喝不进那种。
她咬了咬唇,不动声色走回屋门处,饭菜的味道飘过来,她停住了脚步,和徐向东说:“我中午可能吃坏了,胃不太舒服,你们吃吧,我去我姑姑那边坐坐。”
好好一顿给他们俩庆祝的晚饭,而且主要是为了哄王巧珍高兴的,结果饭还没开始吃,主角走了,徐向东看着那碗没动一口的饭,那个丧气劲儿就别提了。
王巧珍并没有去她姑姑家里,她只是怕屋里饭菜的味道太重会让她又呕起来,所以特意避了出来。
心中有自己怀孕了的猜想,可她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去确认,心里乱纷纷的,她和徐向东这种情况,并不盼着来个孩子。
只想一想这种可能,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个早又去了市里,她去市里是家常便饭,徐向东完全没多想。
王巧珍在捣卖些什么东西他知道个大概,具体情况不清楚,他也没脸去问,自然,问了王巧珍也不会回答就是。
她娘家那边那个暗地里做的小营生王巧珍出嫁了也没停下来,毕竟能赚钱,她们在家里做了以后由王晓康送到市里,姐弟俩分散开去卖。
这份营生,收入一直是平均分了四份,两份归了她娘家,毕竟捕鱼做鱼干的是她们,她自己拿一份,另一份是给沈瑶的。
想拿钱给自己谋份工作的事,王二舅一家是知道的,所以当时除了沈瑶那一份,其它三份她们都给了王巧珍,如今工作也拿下来了,她没再多要属于家里的那两份钱,只拿自己该得的那一份。
今天到了市里,她却没往黑市去,而是先去了市人民医院,把自己的症状说了后,医生先是问她结婚没有,又问什么时候来的月事。
王巧珍月事其实有段时间没来了,但这些日子焦虑,情绪极差,压力又非常大,她自己其实都没顾上。
等医生问了,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挺久没来了,医生听是已婚的,心里已经知道十之**是有了,开了张单子让她先去交钱验个血,先看看是不是怀孕了。
听医生这么一说,王巧珍更是忐忑,等结果的过程中在医院的走廊来来回回的踱步,直到医生叫到她的名字,取了结果去看,确认怀孕两个月了,人才懵在了那里。
她找到她弟弟,说最近的鱼块都让他自己出手,在外边小心点,她暂时不会到黑市了。
医生刚才交待了一堆的怀孕注意事项,里面避免跑跑跳跳,她在黑市这两个月,被红袖章追是常事,王巧珍抚一抚肚子,这孩子至今安安生生的呆在她肚子里,真是够顽强的。
肚子里多了个新生命,这种感觉很新奇,她的肚子还那样平坦,可里面确确实实有个小生命存在了,一个有她血脉的孩子。
可她这么糟的婚姻,这时候有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好事,她接受不了徐家,就连从前爱着的男人都接受不了,这时候有了孩子,心中的复杂可想而知。
而且,上大学的名额才下来,她怕她怀孕的事传出去这事会生变。此前几年都没有招生,孕妇能不能上大学她也不知道,没有可以参考的前例。
回了沈家村,她还是选择了隐瞒,上大学是她改变人生的一次机会,一定不能出了岔子。
到了北京入了学藉的话,她又是已婚的身份,这个应该就不会是大问题,她只要在入学之前捂严实就行。
做了这样的决定,她一时连徐向东那边都没说,倒不是怕他会往外说,而是俩人现如今的情况,不知道怎么去说。
她回了家里,只说胃不好,医生让多吃清淡的,天天白粥青菜,恰好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算闹腾,倒也还忍得过。
因着这个孩子,她对徐向东倒没有之前那样冷淡了,倒不是说原谅他,更谈不上能接受徐家,只是因为这个孩子,她少了一分从前的决然,多了一分迟疑犹豫,表现在态度上,就是略微软了一分。
徐向东只以为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终于让她对他稍有了点好感,心中高兴。
又因为王巧珍考上大学,整个人脸上像生了阳光一样,满满的都是喜悦,有一天趴在他自己那张长凳拼的床板子上很开心的跟王巧珍说:“你现在考上大学就好了,我爸妈现在一准儿能喜欢你,肯定不会再反对我们了。”
王巧珍那一分因孩子而生出的温软在听到这句话后又渐渐转冷,眼底重又凝成了冰寒。
因是夜里,徐向东并没有发现,还在那里憧憬着一家和美的美好未来,说了半天,没听到王巧珍那边吱过一声,他问:“你在听吗?”
王巧珍懒得理他,徐向东又说:“我最近想过了,你考上大学肯定是要去北京的,我就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到时你开学了我送你去北京,然后托贺时家人帮个忙,帮我把回城办下来,咱们就都留在北京了。”
他自说自话,跟王巧珍说起北京的一些事情来,满脑子合家欢迎,如果说贺时是没遇到喜欢的人不开窍情商低,徐向东就是扯上他家里人时情商为负。
在他看来,王巧珍之所以和他闹不开,是因为他家里反对他们,现在王巧珍能上大学了,他爸妈总没道理还不喜欢她了吧,那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把他爸妈摆在神坛上,觉得他爸妈会喜欢王巧珍了,王巧珍就会欢欢喜喜被喜欢了,最主要是,他有这么可怕的思想他自己不自知。
王巧珍不耐烦听这些,突然出声道:“你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里,那我们不妨摊开来说,去大学以后,我住大学宿舍,你随意。你们徐家的门,我是不会进的。”
徐向东脸上的笑一下子卡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夫妻,你不进我们家门?”
“这么久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也有些没了耐性,觉得自己伏低做小那样去哄了,王巧珍还是那么固执。
王巧珍觉得可笑:“你怎么会觉得我在跟你闹呢?我没心思跟你闹,陈述事实而已,我和你妈就那样,你自己希望过理想化的生活,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别强加给我。”
徐向东被气了个倒仰,握着拳头坐在床上,黑暗中看着王巧珍的方向好几分钟。
“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好好过日子?”
王巧珍手搭在自己小腹上,说:“别在我面前提你家人,我们就还能将就过下去,如果你希望像你刚刚想象的那样……”
“那你就另找一个吧。”单亲妈妈不好,可这孩子总归不会被人归为父不明了,虽然境况也不会好,可咬一咬牙也不是不能过的。
徐向东那点牵涉到他家为负的情商终于在这一刻被一种危机感迅速激发了出来,王巧珍她想离婚……
他脑子嗡嗡的:“那不可能,巧珍,咱们什么事都好说,什么都能说,就是别轻易说离婚。离婚哪里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巴拉巴拉又是一堆的劝说,王巧珍不愿听:“不想我提离婚,以后别在我面前提我不想听的,就这样,我要睡了。”
徐向东头点得鸡琢米一样,“好,你睡,你睡。”
不说离婚怎么都好说,大冬天,他后背生生被吓出了一层细汗来。
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的认识到,王巧珍,她现在一点也不在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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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三月开学,二月底就要去报到。
二月中旬,沈瑶的工作该给谁就成了沈家人首要要考虑的问题。
沈瑶是转正过的正式工,俗称的铁饭碗,她去上大学,工作是可以给家属接班的。
沈刚还太小,自然接不了班,最后一番商量,这工作给了王云芝。
王云芝自然做不了工会那份事情,厂里讨论了一下,给她安排到了车间里。
这时候提倡抓革命,促生产,工厂过年是不放假的,所以年末那几天王云芝都没能顾上家里,跟着沈瑶一起去了江市食品厂。
今年的大年三十,也只有沈国忠和沈刚父子俩在家过,自然,他们是准备叫上五奶奶一起的。
年三十都回不了家,村里人却不知多羡慕,原先都说沈国忠两口子有点傻,生了个傻闺女还当块宝,饥荒那几年也也把这小闺女养得好好儿的,现在看看,享不尽的后福。
家里四口人,一个是生产队长,一个进城当了工人,还有一个马上要去北京读大学,剩下一个沈刚还在读书,以后就是书读不好,接他妈的班也至少是个工人啊。
心里都觉得这老沈家祖坟冒青烟了!
因为开了养猪场,沈家村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十来斤肉,因着有手工做,家家户户又都有点余钱,着着实实过了近十几年来最幸福的一个年。
正月里,三个要读大学的就该出发上北京去了,沈国忠原本是要亲自送沈瑶的,可是被沈瑶给劝住了,她妈在厂里上班,她爸再一走的话,就剩了刚子一个人在家,做是可以在五奶奶家搭饭,可没必要。
火车票的费用也不低,沈瑶说有王巧珍夫妻俩和贺时这个本地人同行,着实是没什么好担忧的。
徐向东这一次请的探亲假送王巧珍过去,事实上也和沈国忠这个姑父说过,回去过段时间就办回城手续,贺时跟家里打了电话,会帮忙给他在北京安排一份工作,到时候相关文件发到这边,这边的一应手续请沈国忠帮他代为办理。
沈国忠自然是应了,因为有王巧珍夫妻俩同行,贺时也是个可靠人,沈国忠最终让沈瑶给劝住了没跟着一起去。
火车站,沈国忠和沈刚帮沈瑶提着行李陪她在站台等火车,王云芝因为上班今天都没能来。
因为贺时和沈瑶同被分配在B大,沈国忠对着贺时千叮咛万嘱托,请他帮忙照顾照顾沈瑶,尤其是刚去的时候,怕沈瑶人生地不熟的过不好。
贺时给下了保证,一定把人照应好。
他舍得沈瑶受苦吗,沈国忠不交待他也是会把人捧在手心里照顾的。
和沈国忠说:“一到北京我就往乡革委会打电话,让瑶瑶给您报个平安。”
他算了算时间,和沈国忠约定好,让他直接到乡革委会等电话。
远处火车进了站,沈国忠点头,总觉得还有一肚子话没交待完,闺女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么远,那地方,连他都没去过。
之前还好,这会儿火车停下,站台上的人都往车上挤,他不舍得了,一个大男人,鼻子也酸眼睛也酸,是真怕这时候掉个眼泪丢了人。
沈刚也舍不得他姐,这一路拉着说半天话了,贺时怎么往他手上瞄他都没反应,就拉着他姐不放。
临到沈瑶进了车门,他还跟着往车上走,说是要把东西给他姐放上去。
贺时看着自己只拎一个旅行包的手,摇头失笑。
沈国忠也送上了火车,和沈瑶交待着到了北京要常给家里写信,别太紧省,有急事就打电话回来。
沈刚凑不到他姐跟前了,拉了拉贺时衣摆。
“贺大哥,你可别欺负我姐啊,照顾好我姐啊。”可乖可乖了,半点没有两个月前那副做资格审查员的难缠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