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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此时等于退了休,呆在家中,养家靠着会赚银子的小儿子,争光靠着一方父母官二儿子。端的是悠闲自在,在一应的新认识的文友当中出尽风头,很有些声望。
姑苏没住上两日,便养出个稀奇古怪的破习惯。
每日清晨出门拎着养的油光水滑的黑鹩哥大念唐诗宋词,从街头走至巷尾,待到被所有人疑似憧憬的目光洗礼一遍,在抄着近路买些小菜回家。
水檀在雅间里坐的无聊,糕点也不愿吃,撮弄了半响茶杯里的针叶,瘪着嘴四处开始乱晃。
坐到靠近后巷的窗户处往下随意一看,便立即火眼金睛认出个了不得的重点人物。
贾政。
彼时的贾政早已发色花白,与一般的老人家瞧不出两样,苍老的面颊上透出些生活富足的油光水滑,皱纹里也钻着快活。
贾政只着了件青布长衫,蹲着身子挑拣一摊小白菜。
“这白菜怎么卖啊?”
老大娘许是认得他的,一下笑开没了门牙的嘴,瓮声瓮气:“官老爷又来啦?今儿这小白菜可水灵呢,三文钱一把。”
贾政皱起眉,面色板正:“贵了!你给我少点,下回还来你这。”
老大娘:“......”
老大娘笑容僵了一会儿,许是未曾想到贾政的反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二人便唾沫横飞的讲价。
水檀坐在上头饶有兴致地抱着肩膀观看。
折腾了将近半刻钟,菜农终于败下阵来,二文钱拿了一把白菜,顺带还绕去半捆豆角。
贾政买好了菜,从衣襟中掏出个青灰布袋,整整齐齐地将菜码进去了,又去看猪肉。
依旧是唾沫横飞的讲价,屠夫从一开始便气弱,讲到后来听着贾政的引经据典之乎者也满头雾水,同样力不从心地败下阵来。
搁好了菜,一旁的菜农见怪不怪递过张不大的木板,贾政拿木板隔住布袋与肉菜,整合整合,再拿起来,俨然是一袋子古书的模样。
水檀憋不出喷笑出来。
真真是想不到原本在京中无比迂腐刚正的老臣子,私底下竟会是这幅模样。
水檀偏过头吩咐路三宝:“去将朕岳丈请上来,扶一把。”
路三宝吭哧吭哧地下去了。
贾政瞧见后门出来的路三宝,唬了一跳。
“这....这不是陆公公么?!陆公公怎么在这儿?”
路三宝拢着袖子笑的特意味深长,也不答话,先问候身体。
贾政是见过路三宝的。虽说他自己也没真正上过朝,可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总有几次见着皇帝的机会,路三宝作为皇上面前的红人,基本是与御驾形影不离的,这一张白胖之中隐藏着威严的大脸对于一般臣子来说都是十分具有辨认性与特殊意义的。
被路三宝问候了身子,贾政先是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还硬朗着,又给他看自己手上的布袋。
“喏,方才还在遽闻斋挑了几本闲书,平日里配着晒晒日光,老人家最是惬意。”
路三宝点点头:“这便好,皇上很是记挂着贾家,小贾大人如何了?”
贾政啊了一声,猛然想起是问自己儿子的,登时恨铁不成钢便开始埋怨:“那小兔崽子!简直辜负了圣上一片厚爱,居然敢辞了官来经商!落得满身铜臭市侩非常,简直吃饱撑的。”
贾政脑子里一个激灵。
路三宝与御驾形影不离.....他现在出现在这里,难道.....
贾政话也不说了,抬起头便问:“陆公公!皇上....可是也来了?”
路三宝点点头,依旧是眉眼弯弯:“是了,皇上此回有些重要的私事儿解决,方才在后头瞧见了您,特派我来请您吃酒呢。”
贾政一个哆嗦,连连摆手:“怎敢怎敢?真是折煞了折煞了,哪敢叫皇上相邀,该是贾某亲自请了仪卫,请去府里迎驾才对!”
路三宝偷笑,盯着贾政的头顶一会儿,生了胖手去拉:“这又何妨?皇上与贾大人情投意合,自然与您也亲近,不过吃碗酒么,小贾大人一会人也该到了。”
贾政无法,战战兢兢地上了楼去,老大一把年纪,还一腔的热血激动难以言表。
这倒是可以理解。做官儿嘛,最大的老板便是皇帝,生死由人掌控,本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如今头回私下见面,便瞧见个慈眉善目温声细气的,对比了脑海里那个捏着尚方宝剑狂怒的怪兽,简直是天壤之别。
且不论贾政如何看待,水檀自然也是不敢真正摆架子的。
他想起十几年不见的长公主同底下的姐妹们聊天时所讲到的:
“这公婆关系便是世间第一纠缠!表现的强势了,便认定你不够贤良淑德。表现的柔弱了,又觉得你不够大家风范。若想真真正正拿拢人心,便得刚柔并济,不失威严,也不失亲切,既要端得架子,也不能太端架子......着实是一门大学问!”
那长公主出嫁至今,实际也是个嘴上学问,家里公婆乖顺,驸马不敢偷食,皆是功劳与她手上那把乌金色的马鞭。
一条鞭子抽遍天下无敌手,驸马一家只得服服帖帖。
可水檀偏生还信了,心中还大为推崇。
刚柔并济?这个我会啊!
于是嘘寒问暖兼并横眉竖目,偶尔训斥再加些夸奖,贾政一刻苍老的童男心险些大起大落跌成碎屑。
这厢正聊得热热闹闹,贾政觉得受了皇帝的重视,也是十分的满足。
水檀便开始旁敲侧击:“朕此回到姑苏——”
贾政立马转过身肃然点头,洗耳恭听模样。
水檀有些紧张:“与珏儿也有些干系。”
珏儿?!!
贾政立马开始不淡定......贾珏原来同皇帝关系如此亲密么?!造孽啊造孽啊,那死要钱的德行偏偏放过了着一路青云的机遇,哎呀哎呀...仗着这个后台多当上几年官儿,自个儿炫耀时该更有底气了吧?
贾政有一个毛病同贾珏几乎一模一样,那便是一开始神游便视身边一切为无物,甭管多大的响动也吵不醒。
水檀见他没反应,有些着急,酝酿了一整日的‘岳父’几乎脱口而出————
“碰!!”
大门一下被砸开来,尖利的妇人嗓门立时伴着门声响起:“出来!!是哪个没了脸皮的狐狸精勾引我儿子走了歪道?我去你.....”
水檀定睛一看,背着光有妇人手上提溜着东西进来了。
走近一看,那夫人年岁颇大,满身绫罗煞气,横眉竖目的模样,只是嘴上骂骂咧咧,也不见真正唤人动手。
酒楼里的客人们一见这架势,唯恐被误伤,霎时间便撤了二三百里,不敢围观。
掌柜的刚从外头进来,便被蜂拥的客人挤出五丈开外,大马趴在地上不住哀嚎着众人不付酒钱的不良行径。
那妇人哼哼一声,手上的耳朵勒住紧紧,走进客栈的步子霸气而强势。
被提溜住耳朵的贾珏呜呼大叫,泪流满面,随着妇人的步伐艰难行进着,场面惨绝人寰。
贾珏的声音太熟悉了啊,水檀一下从坐上起身,伸长了脖子张望。
果然是他。
莫名的,水檀腹内涌起股笑意,平日里被拿着武器追打的总是自己,如今一看,丈母娘竟还更彪悍些......可不得了,这样下去,自己与夫君,岂不是只剩下惨痛的皮肉之苦么?!
王夫人眯着眼,身手矫健跃过门槛,双目如同雷达一般检测的客栈内所有的活物。
这不争气的儿子哟~~背着娘亲娶了个男媳妇儿,居然五六年不敢带进家门?如今人都寻上门来了!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找夫家麻烦,想来不是个什么善茬,男的女的先甩一边,今日必须得给这新媳妇个下马威!省得日后宅子不知道谁高谁低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继贾政之后,王夫人顺利进入了被害妄想状态,幻想着自己霸气外露将新媳妇儿打得一头红肿跪在地上满面崇拜的模样,险险地笑出来。
水檀打了个寒战,抖抖肩膀,顿觉身后一股阴风悄然而至。
水檀也没在意。现下最要紧的便是搞定难缠的老头子老太太,只要他俩点了头,自己便可以顺利入赘贾家......不对不对,自己就可以顺利的抱得美人归了!
水檀一股热血涌至心头,当即气势一震,踏出一步抱拳喝道:“儿婿水檀,再此见过岳母!”
贾珏护着自己的耳朵嗷嗷叫唤,还不忘分出心来大骂:“去你的说什么呢!谁是儿婿啊!爷可不记得嫁过人!!”
水檀大惊,偏过头去看一眼,才记得原来贾珏也在,立马改口:“媳妇儿水檀,见过婆婆!”
贾珏满意一笑,继续去专心与王夫人魔抓搏斗,不再理水檀。
王夫人一听儿婿,吓一大跳,当即便想呛声,随即现场听见了自家儿子教训媳妇的场面,也颇为满意——
嗯,能做个一家之主便好。
王夫人微扬起脑袋,有些挑剔的打量水檀一眼,紧抿着双唇一语不发。
此时此刻,再多的前期准备也抵不上水檀的心跳如雷。什么刚柔并济威严端庄,什么七十二计武松打虎,立马抛之脑后忘个精光,胆战心惊地就想伸手去拨自家夫君的耳朵。
王夫人手一缩,轻声道:“嗯??”
水檀立马将手被在背后不敢乱动。
王夫人眯着眼盯住贾珏半响,松手放了他自由。
王夫人轻轻原地踱了两步,寻了个不矮的椅子坐上,开口问道:“你是......哪儿来的?”
水檀懵了半响,才明白这是查户口了。
水檀吭吭哧哧一会儿,飞速从衣襟里掏出本暗红色的小册子照着念:“媳妇儿....京都长安人士,家中有二弟三妹,两个娃娃亲朋好友无数,私产是.....”
“等等”王夫人打断他:“你拿的什么?”
咦?
水檀茫然地抬头,摇一摇手里的册子,见王夫人点头,才缓缓答道:“这是......媳妇儿昨日托人从户部取来的文书。”
王夫人眉头一皱。
从未听闻户部的文书还能取出来的,现下这人说的如此轻巧,只怕也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
王夫人不想再听,伸手道:“拿来给我,我自己看。”
水檀战战兢兢递上。王夫人并不大识字,一本册子最多明白个囫囵,半懂不懂的虽说能念出几个字儿,可也是全然没搞明白。
王夫人随口道:“娶妻了么?”
水檀踌躇一会儿,低低应了一声。
寂静半响——
王夫人狂怒地一砸桌子,大骂道:“好不要脸的东西!有妻有子竟敢再来勾引良家男子?!你好大的胃口!滚滚滚滚....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
贾珏立马上前顺气拍马屁,又悉心解释了水檀的身不由己,好容易哄了半响,才好歹安静下来了。
王夫人抚着胸口哀泣:“可怜我的珏哥儿.......还未娶妻呢竟落到这般境地,为娘心疼啊~~你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
如此唠唠叨叨垂怜了半响,惹得贾珏鸡皮疙瘩险些掉落满地,王夫人只知戏演得足了,这媳妇儿日后定然不敢冒犯婆婆威严了,才抹抹眼泪恨声道:“行了!你们那患难夫妻的模样做给谁看!为娘也没说过不同意,不过你!”
她指着水檀,大声道:“你既跟了我儿子,我自然将你当做自己儿子看待,日后必须得一心一意不得沾花惹草,你若是应下,我先下便派人去寻来你公公,好生商量。”
水檀立马点头,满心欢喜,眼里直溜溜地迸射出火花来。
王夫人瞧他的模样,也愣了一愣,不忍为难,扶着额头道:“残香,去街上找找老爷踪影,寻到了托人迎他过来。”
然后一抬头,对着张口欲言的水檀道:“你!去沏杯茶来,行媳妇儿礼!”
水檀原本想说贾政在这儿的,可一听王夫人同意,立马心花怒放忘到脑后,干干脆脆地就接了旁人递来的茶杯,扑通一声跪在王夫人跟前,丝毫瞧不出不适应。
“媳妇儿水檀,给婆婆敬茶,愿婆婆青春永驻,寿比南山。”
王夫人冷哼一声:“油嘴滑舌。”
实际也不恼,接过来一饮而尽,随即褪下自个儿手上的金镯子,塞在水檀手里:“水檀是吧......你这名字可够少见的,为娘身上没带着财宝,便将老太太传下的金镯子给你了,日后要好好侍候.....水檀?不对?你怎么姓水来着?”
水檀接了镯子,美滋滋地塞到兜里了,又泡另一碗茶端到贾政面前,并未听见王夫人的疑惑。
王夫人立马傻眼,贾政什么时候在那儿的怎么一直没瞧见?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王夫人心中翻江倒海。
水姓水姓水姓.......这这这....怎么会姓水呢?!
热腾腾的茶水端到面前,水汽一下惊醒了沉思中的贾政,贾政迷登登的也没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一打的人,见到有茶水,端过来就喝了,一仰头瞧见水檀笑眯眯的脸。
“咳—咳—咳——”
贾政一个拢於牡乜人云鹄础
水檀上赶着表孝心,去抚贾政的脊背,嘴里公公公公叫个不停。
贾政一个踉跄,竟从凳上摔倒桌底了。
自个儿闷着缓了许久,才呜呜咽咽地隐隐传出声音来:——
“老臣...老臣失仪....请皇上恕罪....”
水檀笑眯眯地刚想表示不介意,便听见后头扑通一声。
水檀回头去看,一屋子的丫鬟火速拥上去,王夫人翻着白眼倒在地上。
水檀茫然的对上贾珏的双眼。
这是怎么了?
“......”
贾珏沉默半响,泄气地捂着额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