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夜风微凉。
荷塘边的垂柳已失早春时的丰沛嫩绿,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条,伴着风力拂过水面,留下串串波澜。
抱琴捧着碟酒菜齐全的托盘,皱着眉四下搜寻一番,果然便在湖心的琅亭中发现了贾珏的身影。
贾珏抱着软乎乎的枕头,靠在湖边的柱子上,歪头目光涣散地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响,才缓缓吐出口浊气:“唉......”
这可真真是难为人。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堂姐,性子软和懦弱逆来顺受,若不替她留意着些,只怕嫁人之后便会多舛起来。
一边是信誓旦旦的孙绍祖,虽然一直以来有个荒.淫无道的先入为主观点,可半天下来,言辞恳切信誓旦旦的,多少也动摇了些从前的想法。
贾珏脑海中浮现出孙绍组的眼,目光深邃仿佛要看进人心间一般,缓缓说出那句:“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忽然便有些进退两难起来。
“爷!”
抱琴的呼声一下将他唤回现实,贾珏抖了一抖,回头看她:“怎么?”
抱琴皱着眉头轻轻将托盘搁在石桌上,舀出一小碗金黄的鸡汤来,嘴里还不停唠叨着:“从那位孙大爷走后,您就一直这样神不守舍的,晚膳也没去用,方才宝二爷还问起您呢,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帮您糊弄过去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先垫碗汤罢。”
贾珏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汤,酌了口,忽然抬头问道:“抱琴,你跟我多少年了?”
抱琴愣了一下,然后擦擦手掐指算了下,犹豫道:“大概.....也有十三四年了吧。”
贾珏点点头,问:“我问你,若是叫你嫁人,你是愿意找个从前花名远扬但有可能改邪归正的浪子呢,还是愿意听从家中长辈的安排,嫁一个大体情况都不大清楚的男子?”
抱琴红了脸,支吾道:“爷.....问这个做什么?”
贾珏撇开头不去回答:“你只管回答便是。”
抱琴瞅着自己的绣花鞋尖磨蹭了片刻,才缓缓道:“比起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大约还是会回头的浪子可靠些....吧。”
说罢,抱琴捂了脸,转身便跑。
贾珏食指抚弄着碗沿,若有所思。
三月后————
“哎!老太太恭喜了啊!”
“贾姑娘生的果然如花似玉,老身我送你句吉言,盼着你快快的子孙满堂才好.....”
.......
贾母领着迎春,挨个儿地像坐在内堂的女眷们问安,这些女眷们多半是已经婚配的,说起话来便有些生冷不忌,惹得迎春一张小脸羞得有如三月桃花,那些夫人太太们许久不接触这样的小女儿娇态,更是觉得有趣,一屋子亦是和乐融融的模样。
孙绍组穿的有如花蝴蝶一般穿梭在院中的宾客群里,他性子爽朗,一个队的兄弟们多半都混的熟,来道贺的人也就更多,你一杯我一杯的,不多一会儿,孙绍组便被灌了个熏熏然。
这些来参加小定礼的年轻男子,多半都是宫里的侍卫一类,家境自然不凡,贾赦潦倒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迫切渴望翻身,有了这么个接触达官贵人的难得机会,心情也是翻天一般的好,叫平日里许久不见他欢颜的贾府中人一个劲儿地感叹:老爷今日只怕是中了邪,怎的嘴咧开了,就再也合不上了呢?
总之,一场小定皆大欢喜。
迎春好容易脱了身,带着嫣红的面颊拉着惜春躲回房里。
二人气喘细细一会儿,相顾大笑。
惜春抚胸定了定神,端详着迎春感慨道:“妹妹还是头回见到二姐姐这样开怀呢,方才躲在屏风后头,可是看见了未来姐夫了?”
迎春一咬牙,弗了手作势要打,忙被惜春拉住。
惜春缩着脖子讨饶道:“好姐姐可别打,我...发我给你梳头还不成么?”
迎春昂着脑袋,一脸骄傲地答应了。
惜春持着檀木梳,小心地解开迎春的髻子,抚弄着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轻声道:“若不是三哥哥力保,妹妹决计是想不到这门亲事能成的,想当初老太太坚决反对的模样......唉,二姐姐可曾担忧?”
迎春有些释然地笑了笑,回答道:“我平日里常见到四妹妹捧着经书专研,怎么瞧得还没有我透彻?”
惜春不解道:“二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迎春轻轻侧头看了惜春一眼,正过脸来缓缓道:“四妹妹自然不懂得,到底是年岁小些......我这样的出身,是即便寻到什么好人家,多半也不会愿意要的。加上父亲,本就没有空闲细细为我考虑,大太太....又是那种性子,可说是在这荣国府之内,除去老太太,我是再无所依的。”
她叹口气,继续说:“我其实一开始便晓得,即便是老太太,也是很看不上我这庶出的孙女儿的,偏生我又没有探丫头的本事,想要有个好日子,我便只能不争,争了,亦是白争。”
迎春回头去盯着惜春,眼里流露出些羡慕来:“我与你不同,你好歹是个嫡出的小姐,日后自然有人好好为你打算。而我......如今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娶我,听三弟弟说也是风流过的,如今收了心,自然再好不过.....我只求不要如同在荣国府这般日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便好,倒是真的没奢求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
惜春难得听到她讲这些,立时鼻子便酸了,泪珠子滴滴答答地便落了下来。
迎春看她哭,只是掏出了怀中的绢帕给她悉心擦了,随即便静静托着腮,目光空洞地也不知想去了哪里。
贾珏坐在长廊上闷闷地喝着酒,孙绍组老远便瞧见了他,招了招手,便拎了壶梨花白过来。
“怎么在这儿吹风呢?”
孙绍组给贾珏续上了杯,转身挨着他坐下,扭头问道。
贾珏一口将杯中的酒水饮尽,梨花酿清甜,入喉并不烧灼,可贾珏还是借着酒长长的叹出一声:“唉......我也不知这回信了你,对是不对。”
孙绍组轻轻地笑了一笑,将酒壶搁在身边,伸手取下贾珏手上的小酒盅:“别喝了,你身子不好,梨花酿虽轻薄,也不宜多喝,担心一会儿上了头,有你难过的。”
贾珏白他一眼:“我又不是林妹妹,哪儿就这样娇弱了?”
孙绍组也不追问林妹妹是谁,只十分认真地盯着贾珏的双眼:“我从前那样荒唐,你不信我也是正常,你且看着日后吧,既她是你姐姐,我便再不会叫她伤心难过了。”
贾珏脑袋晕忽忽地,也听不大懂他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大抵是些承诺保证之类的,于是也点了点头。
孙绍组看他一会儿,忽然问道:“皇上待你,还好吧?”
贾珏茫然地看他一眼,还未反应过来,嘴巴便自动答出:“这是自然。”
孙绍组低头笑了笑,道:“那便好,那我便放心了。”
说罢,拎起一旁的酒壶便走,还将自己身上的披风留下了。
贾珏吹着冷风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猛然惊醒,双眼瞪得有如铜铃:————
什么皇上待你还好?莫不是自己和水檀的事情,被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