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卫大人?这么说,是贵客临门了?”晴雯嫂子嘴里说着话,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仍是对着妆台上的镜子,往脸上搽粉。
屋子里肮脏破旧,唯有那张妆台是新的,妆台上摆满了各种盒子,罐子和匣子,正中间是一面雪亮的镜子,镜中映照出一张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的脸。那张脸在镜中左顾右盼了一番,又拈起一朵海棠红的绢花,插入发鬓:“您是大官人,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
引路的小丫鬟道:“卫大人是来查案子的!”
“查案子?听上去,倒像是为了公事!不过谁不知道,对男人来说,公事私事,几时又分得那般清楚了?”她起身回首,秋波似的一双眼睛,在卫若兰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乜斜了眼笑道,“大人这般斯文清秀,想必也是个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
小丫鬟见她说得不堪,红着脸“啐”道:“呸!不要脸的娼妇!这府里头上上下下,怕是有一半男人都让你勾引到了,你还不知足?便要发骚,也须得看看什么人再说!”
晴雯嫂子冷笑道“扯你娘的臊!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等你下辈子烧了高香,长了同老娘一样的俏脸,再说这话也不迟!”
卫若兰笑道:“姑娘夸我斯文清秀,实在太抬举了我!其实我最是不懂风情,不知风月的!而且我还有个坏毛病,但凡有人妨碍了我查案子,任她是谁,我自会送她去牢里吃几天苦头!姑娘若不信,可要试试?”
晴雯嫂子见他虽和颜悦色,可话语间却绵里藏针,锋芒毕露,只得讪讪道:“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信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
卫若兰只当没听见,开口问道:“听人说,晴雯出事之前,你们夫妻俩个都不在家?”
晴雯嫂子道:“可不是!要说她哥,也不知死哪儿去灌饱了黄汤,醉了一宿也没回来!我呢,又跟几个值夜的媳妇儿抹骨牌,过了大半夜才回的家。进屋时,她就已不在炕上了,正纳闷呢,又听人嚷嚷着说她出了事!”
卫若兰:“那天晚上,你们什么时候离的家?”
晴雯嫂子:“要说那死鬼,天没黑就已不见了人影!我是过了戌时才离的家!我记得刚到值夜的那屋子时,那屋里头的西洋挂钟上,刚过了戌初一刻!”
卫若兰:“晴雯出事,是在亥初二刻时分,这中间一个多时辰,屋里头一直就她一人?”
晴雯嫂子点了点头,又道:“我出去时,她刚喝了药,正躺在炕上闭目歇着呢!”
卫若兰:“她有没有提起过,中秋那夜要约了人见面?”
晴雯嫂子道:“不曾听她提过!”
卫若兰:“晴雯自搬出了大观园后,可曾有人来探望她?”
晴雯道:“袭人打发小丫鬟来看过她几次,还有园子里林姑娘,宝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曾打发了人来瞧她!”
卫若兰:“最后一次来瞧她的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晴雯嫂子道:“四姑娘的贴身丫鬟入画,悄悄儿地过来看了她一次!就在中秋那天下午!”她想了想,忽又道,“快到傍晚的时候,宝二爷恍惚也来过,我来家路上,远远便瞧着他跟一个婆子一溜烟似地从我家里出来,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后来我又问我家姑娘,她抵死都不承认!”
卫若兰:“哦?”
晴雯嫂子忽又叹了口气:“人言可畏,也难怪她不肯承认!她这次被赶出来,本就是太太疑她与宝二爷有了私情,把好好的爷们给勾引坏了!我原本也料定他二人素日偷鸡盗狗的,自我家姑娘来家后,便冷眼瞧去,谁知他俩个竟是清清白白,各不相扰!即便那日来的真是宝二爷,瞧那光景,也不过念及旧情,探病而已,丝毫不曾有偷鸡盗狗的勾当!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竟是太太错怪了她!”
卫若兰:“她出事前几日,可曾有过什么异常的言行?”
晴雯嫂子想了半日:“就只是卧床养病而已!我知道她心里头委屈,气不过,有冤无处诉,可她天生是个要强的人,即便再有怨气,当着人面,也断不肯掉一滴泪,叹一口气!”
卫若兰:“她可曾自家中带走了火油等易燃之物?”
晴雯嫂子道:“不瞒爷说,我后来满屋子检点了一番,发现新买的火油少了大半壶,连着她哥哥挂在墙上的一个酒囊也不见了,灶台上还少了一包蜡烛。再查了查,家里还少了一大块麻布,一包新买的碎木炭,我心里头登时有了主意,我家姑娘一定是自杀的!她虽得罪过不少人,可究竟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冤仇,非要置她于死地!”
卫若兰:“她生前留下的遗物,能否让我瞧一瞧?”
晴雯嫂子指了指墙角:“都搁在那两个木箱子里头呢!”
卫若兰打开了那两个木箱子,细细查看,里头大多是一些半新不旧的衣服,鞋袜,扇子,手巾等物,除此之外,箱底还珍藏着一只蜻蜓状的,可拆装折迭的软翅风筝。卫若兰取出那风筝,捧在手中,细细看了半日:“你可知,她这只压箱底的风筝,是从哪儿来的?”
晴雯嫂子道:“去年她过生日时,四姑娘亲自做了送她的!她喜欢得什么似的,当宝贝藏了起来,谁也不让碰一下!”
卫若兰似乎有些吃惊:“四姑娘?她不是喜欢画画么?还能做风筝?”
站在一旁的小丫鬟插嘴道:“四姑娘最是心灵手巧的!不但画画得好,手工做得也好!每年到了放风筝的时节,她也喜欢亲自动手做风筝,比外头买的还强!”
卫若兰不语,又盯着那风筝查看了半日,方才告辞而去。
姹紫嫣红的芙蓉花,一丛丛,一簇簇,开遍了湖畔。小丫鬟引着卫若兰,来到了晴雯遇难的湖畔:“中秋放烟花那会子,那只芙蓉花状的风筝,就是从这儿飘到紫菱洲的,那只竹筏子,也是从这儿漂过去的!”
卫若兰微微点一点头,环顾四周,见那花丛深处竟有火光闪动,袅袅升起了一片白烟来,“扑喇喇”地又有几只鸟雀惊飞,便不禁朝那白烟升起的地方走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满面泪痕,正蹲在地上烧纸钱呢。一见有人来,那少女唬了一大跳,忙跪下道:“我再不敢了!饶过我这次吧。”
小丫鬟忙道:“姐姐莫怕,这是刑部的卫大人,来查二姑娘和晴雯的案子。”
卫若兰:“都怪我鲁莽,惊扰了姑娘!快请起罢!”
少女这才起身道:“园子里不准许带了纸钱来烧的,是我该死,冲撞了大人!我只想着晴雯死得冤,我好歹同她要好了一场,也该来水边祭一祭她才是!”
卫若兰道:“那么姑娘是?”
小丫鬟抢着替她答道:“她是厨房柳嫂子的女儿五儿姐姐,因为跟晴雯姐姐长得像,俩人最要好的!”
卫若兰听了,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五儿几眼,只见她眉目俊俏,体态婀娜,婷婷若一枝迎风绽放的,美丽的芙蓉。隔着时光回望,中秋那夜,也曾有个美丽如斯的少女,在漫天烟花,在清朗的月光下离开了人世——青春终究如烟花般,只灿烂了一瞬间,转眼便消逝了!
五儿叹道:“晴雯活着时,虽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是个重情的人!但凡她对你好时,当真是掏心挖肺,无一丝杂念,只可怜她那样心高气傲,掐尖要强的一个人,终究遭人嫉恨,被赶出园子,含辱抱屈地去了——”说着便流下泪来。
那小丫鬟听了,也垂泪道:“上会子我娘病了,说是要喝参汤调养,咱们家孤儿寡母的,如何有这份能力?只得去求了我们二姑娘。偏生二姑娘又是个最柔弱的性子,跟大太太去要,被驳了回来,还被无故说了一遍。可巧晴雯姐姐听说了,便去求了宝二爷,包了一大包人参就送了过来!说是太太配药剩下的,打开一看,都是好的。如今我娘病已好了,总叨念着要报答晴雯姐姐的好处,谁知竟再也没机会了!”
迎春生性柔弱,她的继母,也就是小丫鬟口中那位大太太,又是寡情刻薄的人,只是一味抱怨迎春太过老实无能,讨不得贾母的欢心,没有给长房长脸,对她的生活起居,尚且丝毫不放在心上,又怎会关心她的丫鬟呢?迎春即便有帮助下人的心意,也总是难以如愿。幸好晴雯和宝玉都是热心肠的人,这才替小丫鬟解决了难题。
卫若兰沉吟片刻,又问五儿道:“你既跟晴雯素日交好,可曾听她提起过,宝二爷曾梦见在‘太虚幻境’发现了一本书册,书册上写着她的名字,上头还有‘涉江采芙蓉’的诗句?”
五儿想了想:“她说过!我记得当时她还笑着说,宝二爷做了这梦,是因为平日常听她说最喜爱芙蓉花的缘故!她还说,日后若死了,也希望能成为司管芙蓉花的花神!”
卫若兰:“她只对你一个人说呢?还是有旁人在场?”
五儿道:“那日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她们,还有几个当差的小丫鬟都在!对了,我记得还有入画!”
卫若兰:“入画?听晴雯嫂子说,她似乎是四姑娘的贴身丫鬟?”
五儿:“是!她平日也跟晴雯最要好的!”她忽又叹了口气,“上个月太太不知为什么事动了怒,连夜抄检大观园,也查到了入画的不是,把她也赶出园子去了!”
卫若兰:“哦?究竟她犯了什么过错,要赶她出去?”
五儿:“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东府珍大爷赏了她哥哥一些东西,因她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她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她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她收着的。回明了主子,都说情有可恕,只不该私自传送东西的,偏四姑娘死活要赶她出去呢!”
卫若兰:“她既是四姑娘的贴身丫鬟,自小服侍她一场,四姑娘就不看从小儿的情常留下她么?”
五儿道:“大人不知,四姑娘虽然年纪小,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她只以为丢了她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她嫂子,也就是东府珍大奶奶劝了她几句,她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珍大奶奶问她:“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四姑娘就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珍大奶奶听了,又气又好笑:“怪道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胡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还发恨说四姑娘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四姑娘就说:“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卫若兰:“听上去,四姑娘倒像是跟她哥哥嫂子有些隔阂?”
五儿道:“四姑娘虽是东府的人,可她自小丧母,东府大老爷早早就弃家去道观修炼了,前年死了,她哥哥嫂子也不怎么看管她。因此她常年住在咱们这园子里,跟二姑娘,三姑娘她们一起长大的!”
卫若兰叹道:“即便如此,到底姑嫂一场,又何至于说出那些话来?”
那小丫鬟插嘴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咱们东府这位大老爷,哎呀,也太好色了些!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怪道外头的人都在传言,咱们贾家的东府,只有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呢!”
五儿道:“四姑娘早些性情儿还好,这些年她也大了,只怕听了这些传言,心中不自在,便索性万事不管,平时只沉迷于画画儿,对谁都是淡淡的!”
小丫鬟道:“不过倒也奇怪!我听她屋里的人说,这些天,她跟宝姑娘倒走动得热乎!”
五儿点头道:“我也听说了!像是宝姑娘给她弄了些什么西洋的画册,她爱得跟什么似的!”
小丫鬟感叹道:“到底是宝姑娘!她家是皇商,满城上上下下,怕是有一半都是她家开的铺子,什么弄不来?”
卫若兰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入画呢?她被赶出园子后,去了哪儿?”
五儿:“在东府珍大奶奶那儿,我们都说呢,珍大奶奶怕是要留下她自己使唤了!”
卫若兰听了,沉吟不语,只是抬眼望向四周——那一大片锦重重的繁花、澄澈如水晶般的湖水,湛蓝的天空,那远远望去,在湖光水色间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大观园幽雅美丽,宛若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他早就听
说,这是贾府的大小姐,被封为贵妃的贾元春在省亲前所建造的一处园林。元妃省亲后,又将它送给自己的家人——她降下懿旨,让自己的兄弟姐妹在大观园内择地而居。这座美丽的园林,是贾府的荣耀,也饱含了元妃对家人的一片深情厚意——可是,那生活在园子里的人,又是否感到荣耀和温馨?
离开了湖畔,卫若兰独自一人,负手朝藕香榭而来。竹桥长廊,曲折地延伸到碧水之中,时近午后,阳光在镜面般的湖水上,反射出一片片耀眼的白光。一只朱红色的小船,如酣睡的水鸟,静悄悄地停泊在竹桥边。
藕香榭的大门敞开着,走到门口,卫若兰抬眼望了望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悄声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再望向那湖心深处,是一大片的残荷,花叶都早已枯败,但仍能想象得到,盛夏之际,荡舟至藕花深处,对于养在深闺之中的少女来说,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趣事。再朝那西面望去,银灿灿一大片芦花正随风摇曳,如雪浪翻腾。
卫若兰沉吟着,悄然走入屋内,惜春正站在木案前凝神作画。一张矾好了的生绢上,用画笔细细画出了一个人影,头戴凤冠,身着嫁衣,一张端丽的鹅蛋脸,眉目娟秀,神情温婉——瞧这一身穿戴,应当是迎春罢。
卫若兰忍不住脱口赞道:“画得好!”
惜春一惊,搁下了画笔,转过身来:“卫大人?”
卫若兰犹俯首看着那幅画:“这画上的人物,形神俱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迎春姑娘罢?”
惜春微微点了点头。
卫若兰:“画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画法却甚是特别,从未见过!”
惜春不无得意地:“那是我近日来在西洋油画的技法上汲取了些许精华,独创了一种‘传影写照’的画法!”
卫若兰:“好个‘传影写照’!只是——这样细致的画法,要到这程度上,一时半刻,怕是完不了的,姑娘画了多久呢?”
惜春道:“昨天下午,我在二姐姐那儿对着她画了好半日,先打下了稿子,晚饭后又回到藕香榭画了几个时辰,今日又画了半天,才到如今这程度!——只是最后还须再着一遍色才好呢!”
卫若兰微微点了点头,言语之间,隐隐有揶揄之意:“看起来,昨夜发生的惨案,竟丝毫不曾拂了姑娘的雅兴?”
惜春冷笑道:“大人莫非不曾听说过?只要我的手一触到画笔,便六亲不认,生死不知!”
卫若兰叹道:“怪道姑娘小小年纪,便已有了这等老到的笔力!”
惜春:“大人专程过来找我,只怕不单是为了夸赞我的画?”
卫若兰笑道:“姑娘说得是!我不单要夸赞姑娘的画,更要夸赞姑娘的手艺!”
说话间他环顾四周——藕香榭四面环窗,靠墙处立着一排排紫檀木的书架,书架上一迭一迭的垒满了各种画册和画书,书架旁的青花瓷缸里,也一卷一卷地插满了画卷。画案旁另外摆开一张木案,上面摆着各色笔筒,笔筒内插的画笔如树林一般;白瓷碟子里盛满了各色颜料,朱砂、银朱、石黄、石青、赭石、蛤粉、铅粉、泥金、泥银、花青、藤黄、胭脂一应俱全,又铺开了一迭厚厚的雪浪纸,并一迭矾好了的生绢。多宝格上摆放着一排绢人,容貌神态,无不栩栩如生。墙角处一个乌沉沉的大柜子上了锁,里头不知摆放着何物。
卫若兰随手取下一个绢人:“真精巧,看上去面熟,像谁呢?”他仔细端详着,“眉眼有几分像林姑娘,可神情又比林姑娘更活泼些!”对了,也像方才在湖畔遇见的那个柳五儿,可又更伶俐些。
惜春一语揭开了谜底:“是晴雯!”
“晴雯?”卫若兰心中兀的一动,不由垂下眼帘,凝视着手中的绢人——那少女穿一身鲜红的,用丝缎做成的衣裳,乌光油亮的头发上,戴了几朵用绢布做成的,红色的芙蓉花。双手举在胸前,正在撕一把扇子,脸上的笑容灿若春花。
在他心目中,晴雯只是一个受害者,她的惨死,仿佛给他提供了一个舞台,他可以站在那个舞台上表演自己的理性、智慧、决断,表现自己那光彩夺目的探案才华。他兴致勃勃地去了解她的过去,也不过是为破解案件,寻找一个突破点。可是——她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她是一个人,一位少女,那样青春,那样美,正站在他掌心上开怀大笑。他的心,忽然被那曾经存在过,却已消逝了的青春和美所刺痛,他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将绢人放回到多宝格上。然后,他的目光,又在多宝格上停留了片刻,从这头,又扫到那一头。那一个个美丽的绢人,都是少女,活泼的,娴静的,率真的,端庄的,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针线,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抚琴。大观园中那些美丽的生命,仿佛全都聚集在一处了。
终于,他又转身看了看惜春,她的神情依然淡淡的,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飞蛾的翅膀,睫毛下是一双灵巧的、活泼的,如春日朝阳般光彩照人的眼睛。即便她整个人冷若冰霜,这双眼睛却是温暖的,属于春天的。
卫若兰:“这些绢人,只怕都是姑娘亲手做的吧?”
惜春:“不过是闲来无事,做着消遣的!”
卫若兰:“姑娘手艺真好!会做绢人,还会做风筝!”
惜春脸色一变:“风筝?”
卫若兰:“你送给晴雯的那只风筝,我也瞧见了,很精巧!”
惜春“哦?”了一声,停了片刻,又道:“我本来不怎么会做风筝的,她求了我好久,拗不过,才对付着做了一个给她!”
卫若兰:“是么?看那只风筝的做工,竟比外头买的还强!一点都不像是随便对付着做的!——或许,是姑娘的手艺太过出色了?”
惜春:“卫大人如此夸赞,该不会言过其实了?”
卫若兰:“也许是姑娘过谦了,我听园子里上上下下,都夸赞姑娘手艺好呢!”
惜春冷冷道:“外头人的闲言碎语,如何听得?”
卫若兰没有分辨,默然片刻,又道:“听说中秋那夜在紫菱洲放烟花,姑娘去得最迟,是因为在藕香榭画画入了迷,错过了时辰!”
惜春点头道:“不错!”
卫若兰:“那么,昨夜惨案发生之际,姑娘又在做什么呢?”
惜春转过脸,目光冷冷地盯在他脸上,半晌,忽又冷笑一声:“看卫大人的神情,莫非在明知故问?”
卫若兰:“我听说昨夜惨案发生时,姑娘也独自在藕香榭作画!”
惜春微微扬了扬眉:“巧是巧了些——那又怎样?”
卫若兰:“这儿四面环窗,只要抬眼望去,周边景物,尽览眼中——看来凶手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惜春:“这可怎么说?”
卫若兰:“据守夜的小丫鬟们回忆说,昨夜凶案发生之前,那些蝴蝶,还有那只蝴蝶状的风筝,都是从东北面飞过去的!——从紫菱洲一路过来,东北面尽是一大片水池,然后便是这藕香榭!再往东北面过去,是人来人往的大道,即便夜深人静之际,也会有巡夜的婆子经过。那么,凶手最好的选择,便是在湖面上放飞蝴蝶和风筝。只是——姑娘若从窗内望出去,很可能会发觉凶手的行踪!因此我才认定,凶手那样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惜春:“我说过,只要我的手一触到画笔,便六亲不认,生死不知!”
卫若兰:“即便如此,倘若姑娘作画闲暇之余,正好抬头望向窗外,发现了凶手在湖面上行动,她可不就暴露了身份?”
惜春道:“这样说来,却是凶手走了大运——昨夜我作画时,什么也不曾发觉!”
卫若兰抬眼望向窗外,意味深长地:“看起来,这回凶手果然走了大运!”
自藕香榭出来,卫若兰自怀中掏出金表,瞥了一眼,那针已指到午正一刻与二刻之间,忙又揣了,仍旧背负了手,一路沉吟着,沿着湖畔,朝紫菱洲的方向而去。到了与随从约定的地点,卫若兰抬头一看,空荡荡的尚无一个人影,便停了脚步,静静地望着那水光山色。水光天色,浑然一体,明媚如横波,其间却又横亘了一脉黛绿的青山,恰似横波间的瞳仁,安然栖息于宇宙间,也似在默然回望着他——那洞悉了一切真相的巨眼,能否在无声之中,对他泄露半点秘密呢?
“卫大人!”两个随从带着风筝,匆匆赶了回来。
青衣随从道:“我们问遍了每一个风筝铺,都说不是他们那儿出的货!”
紫衣随从道:“风筝坊的人还说了,用来做风筝的纱罗,质地非常名贵,若不是应客户特别要求,一般风筝坊都舍不得用那种纱罗来制作风筝!”
卫若兰:“那纱罗的出处,你们可查到了?”
青衣随从道:“查到了!是——”
尚未等他说完,卫若兰便已自语般地喃喃道:“或许,我已猜到了那风筝出自谁之手!”
紫衣随从诧异道:“谁?”
卫若兰不语,默然半晌,忽又道:“今夜戌正一刻,你们分头替我去办两件事情!”说着便转过了身,凑到那两个随从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两个随从点了点头:“大人放心,我们保证办得妥当!”
卫若兰:“好!那么现在,你们再替我去查一件事情!”
随从异口同声道:“什么事情?”
卫若兰:“蝴蝶!你们去打听清楚了,那些蝴蝶从哪儿弄来的!”
两个随从答应着,领命而去。方才走了两三步,卫若兰却又道:“慢!”
随从只得又转身回来。
卫若兰:“你们俩个,先悄悄儿地去湖面上打捞一番,看能不能捞上些什么!”
两个随从一怔,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旋即又明白过来:“大人放心,在下明白了!”
那紫衣随从又问道:“那么,大人您?”
卫若兰抬起眼睛,望向那天际深处:“我么,现在,还要去查访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