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西鹿儿岛的夜车里,我走在宁静的卧铺车厢走廊。走廊很暗,只有几盏微弱照明。
我好像走在一个很大的豆荚里,每个并排的小房间里,分别有一个人在其中沉睡。
列车单调的节奏紧紧包围我。车厢衔接处微微地左右摇晃,走进其中会有一种失衡的快感。
走向休憩车厢的同时,我也在享受晃动的黑暗。
刚才,我在小寝室里整理收据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哪位?”
“的我。”彰彦站在门外应答。
“什么事?”我穿着T恤与质地柔软的长裤,一派从容地前去应门。
“卧铺房间太窄,我觉得快窒息了,所以来找你去休憩车厢喝一杯。”
的确,卧铺房间对我这种体型娇小的人来说,已经不算大了,更何况是彰彦,他还得待在被区隔成上下两层的卧铺房里,更是一种折磨。
“好,二十分钟后见。”
“你现在在做什么?”彰彦看到我摊在毛毯上的一堆收据,不解地问。
“你看不就知道了。上班族免不了的义务,整理收据。”
“你还真辛苦,我最讨厌整理这些东西了。”
“我也不喜欢,但在公司时,很少有时间做这些事。”
“说得也是。那你加油吧!我先过去了。”
“OK。”
我专心整理这些收据。彰彦刚才没注意到这里面掺有许多知名大学附设医院的收据。或许他的目光停留在这堆收据上的时间太短暂,所以没注意到收据上的抬头。
现代人一旦生病,竟然还得到处奔走办理医疗费扣缴单、给保险公司的住院费用申请书、健康保险组合的申请书等文件。
整理眼前这些收据让我心情很愉快。
将这些收据整理好之后,我披上薄外套走出卧铺房间。
生命的过程就是一连串的手续。不论幸福或不幸、欢喜或悲哀,都必须填写一些文件,交由某单位、某个人为我们处理。
我忽然停下,看向车窗外的阒黑。那片黑暗与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
无人月台上的灯光,平交道的微弱红光;仿佛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吞噬的不安黑暗。
就这样一直在深沉的黑夜中奔跑。
我凝视映在窗上的自己。伸手轻触窗玻璃,确认了那股冰冷之后,我急忙走入休憩车厢。
彰彦面窗而坐,手肘抵在狭窄的柜台上,悠悠地吸着烟,注视窗外。
休憩车厢里还有两个中年男子正在低声交谈。
“让你久等了。”
“要不要喝这个?”彰彦指指放在柜台上的罐装啤酒。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过之后,我拉开拉环,啤酒气泡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窗外好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零星几点住家的微弱灯光。”彰彦喟叹,口吻带些苍凉的寂寞感。
“大家都要早起,所以晚上得早点休息。”
“是吗?夜晚正是尽情欢乐的时候,喝酒、看晚场电影、读推理小说、哼哼歌之类的,那么早上床睡觉,真是太可惜了!我对那些早睡早起、生活规律的家伙真是无法苟同。”
“为什么?”
“这种生活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夜晚?真正的人生与真实的灵魂都只在夜晚展露姿态!”
“我的看法与你相反,人还是要早睡早起比较好。”
“你一定是习惯早起的人。”
“整夜饮酒作乐虽然不错,但这其实很伤身体。上了年纪之后,睡眠时间会逐渐减少,如果继续这种夜猫子生活,体力一定会透支得很快。我虽然想过早睡早起的生活,工作上的交际应酬却让我无法如愿。”
“哼!就算以后我年纪大了,还是会一样过这种颓废生活。”
“可是,我总觉得你老了之后,一定会成为每天早起的顽固老头。”
“够了喔!”
“一定会的,那时你就会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早睡早起,还会拿跟棍子敲醒爱赖床的孙子,然后你那念大学的孙子就会在社团里向女朋友抱怨:‘我爷爷超顽固的,如果不是因为住家里不用花钱,我早就搬出去了。’”
“连这种细节你都想得出来,还真是了不起。”彰彦半是佩服,半是轻蔑地说。
“是吗?我只是刚好想到。”
“女人的想像力总是无远弗届。”
我们两人暂时沉默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地喝着酒。秋夜的气息在我们四周荡漾。
我暂时忘了身旁还有彰彦的存在,沉醉在酒香里,静静品尝一个人的滋味。彰彦就像人群中的某个人,而我此时正处于无上的幸福中。
“你明天就说吧!”
“什么?”我看向欲言又止的彰彦。
“告诉利枝子。”
“告诉她什么?”
“莳生离婚的事。”
“好。”我点点头,却惊讶地发现他一脸意外,直视他的双眼说,“怎么了?还是不该说吗?你在担心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彰彦一脸困惑。
“难不成你担心利枝子知道莳生离婚之后会死灰复燃、移情别恋?”
“我倒没想到这个。”彰彦困扰的脸上浮现苦笑,“我是担心,我们四人要共同生活好几天,势必会谈到这个话题,我不想看到利枝子届时受到意外冲击的样子。”
“意外冲击?如果一直单身的莳生突然宣布结婚,这才叫意外吧!莳生与利枝子都各自结婚,也都有小孩了,如今莳生离婚,为什么会对利枝子形成意外冲击?”我的心里亮起问号。
“是吗?如果我是利枝子,一定会觉得深受打击。”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暗自称庆:‘看吧!别的女人果然比不上我。’心里痛快得很。”
“你这个讨人厌的女人。”
“会吗?我倒觉得是人之常情。当初莳生可是毫不留情地甩掉利枝子,怎么可能像你想的那么美好。”
彰彦双唇一抿,陷入沉默。
当初他们分手的事在同届毕业生中形成非常热门的话题,因为他们两人是我们这一届公认的模范情侣,分手的消息一传出,立刻在东京的同学之间形成最热门的八卦。而且他们两人在校内各有其爱慕者,分手之后,无异给这些爱慕者们一个大好的机会。
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没有任何人从当事人口中得知分手的内幕。然而,就算是不熟的人,看到利枝子当时那个模样,多少都能知道发生什么事。那时的利枝子总是失魂落魄的,仿佛失去了全世界,而莳生仍是那副扑克脸,没人摸得清他的想法。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开始有人流传莳生交了新女友,而且对象似乎还是利枝子的死党。
我虽然不常与利枝子见面,但我立刻知道那个人应该就是梶原忧理,而且感到非常意外。她怎么看都不像莳生会喜欢的类型——个性强硬,有如一尊洋娃娃。莳生喜欢的是那种圆融明理的女人,利枝子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我一直无法理解这个谣传是如何形成的,但真相为何,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从偶尔与利枝子的短暂对话中,轻易猜出她是被莳生不明不白地甩了,莳生就是这种人。
“利枝子还是……”彰彦欲言又止。
利枝子还是对莳生无法忘情——我知道彰彦想说什么,却佯装不知情。
利枝子虽然什么都没说,我还是能察觉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内心深处仍爱着莳生,或许已被染上一些憎恨、厌恶的色彩,但仍执着在莳生身上。
“她对莳生一定已经成了过去式。”我回应道。
彰彦嘴里不知在喃喃什么。
“你说什么?”
“这种事,我也不知道。”
“是吗?”
我无视他的纤细心灵,毫不在乎地答——我知道他喜欢利枝子。
我注视他的侧脸,不发一语。
在男女一起活动的团体中,一定会有一个对男女感情非常敏锐的成员,那个人就是我。不论在班上、社团,或公司里,我都能立刻发现谁喜欢谁。
其实这是从我晦暗的少女时代衍生出的后遗症。为了克服自己的内向,我从观察人开始学起,对方是怎样的人?思考模式是什么?行事风格为何?喜欢哪一种人?我仔细地观察对方,训练自己如何迎合对方喜好,久而久之便能一眼看出对方在团体中占的比重,以及其他好恶等等。短短一瞬间的眼神或只字片语,都能成为我读取对方心思的工具。
只要观察一个小团体一阵子,我立刻就能知道谁对谁有好感。
我能精准地识破许多台面下的爱情——不论是社团内或公司里的。当然,我不会泄漏这些个人隐私,因为我不想为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彰彦的感情其实有点复杂。他对利枝子的爱情其实是对莳生的爱情的投射。就某个意义而言,彰彦对莳生的感情就像一个女人对莳生会产生的情愫,因此彰彦其实是嫉妒利枝子的,但他似乎将这份妒意曲解为爱情。
“喜欢”这种感情分得很细,也很麻烦;“喜欢”这个字眼纯粹得没有丝毫嫌恶或憎恨。对人的情感本来就有喜有悲,有感激,有困扰。
“还是告诉利枝子吧!如果发现利枝子深受打击,我们就再带到莳生的家庭其实很美满,只是因为某些因素而离婚。”我说。
彰彦一脸放心,与我达成共识。
“彰彦,你真的很喜欢莳生吧!”
“唔……嗯。”彰彦含糊地答。
“我知道莳生在男女两边都很吃得开,不过他到底有什么好?”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确定他有些薄情。”
“从男人的观点来看,他究竟好在哪里?女人会觉得他好的原因,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我没办法说得很好。”彰彦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你不能笑我。”
彰彦睨了我一眼,我一脸认真地点头。
“该怎么说才好……有时候会觉得如果不是他就不行。”
“不是他就不行?就哪一方面而言?”
“所以我才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嘛!反正就是瞬间闪过一个‘就是他!’的念头,觉得‘果然不能没有这家伙’,懂了吗?”
“不懂。”我摇摇头。
“我就知道,这样讲你一定不会明白的……”彰彦头抵着柜台,双手抱头,“那家伙拥有一切男人应该拥有的特质,活在男人应当活的世界。”
“唔,这样我就有点懂了。”
“一般的男人,不论怎么说,都多少混入了女人的特质,到这里你也懂吗?”
“嗯,了解。”
“所以男人会拼命倡导所谓的男子气概,努力维持男性的世界,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被‘男性世界’淘汰。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一代如何,但因为我们这一代的男人被印上‘女人的存在意义’之类的标签,因此若被淘汰,将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嗯嗯。”
“而莳生不需要努力就能到达那个境界,从一开始,他就处在男性世界里,举手投足都是个十足的男人,这在男人中是很少见的。”
“原来如此,我了解。”
“所以大家都对他怀有一份憧憬,会自然而然地接近他,学习他,努力加入他那个世界。”
“啧啧,男人也真辛苦。”
“没错,真的很辛苦。”
“你虽然也有男子气概,却又带了几分女性的阴柔。”
“嗯,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不过,拜托你不要加入那种‘男性世界’里,比起在那个世界里的莳生,我更喜欢现在的你。”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彰彦先是一脸吃惊,然后又满脸害羞。
“笨蛋,干嘛对我说这些客套话。”
“我是认真的。”
“是吗?今晚的节子真是个大美人。”
彰彦就是这么一个单纯可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