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两侧以大玻璃窗装潢而成,因天候不佳的关系,感觉好像置身飘浮于半空中的船只。
利枝子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节子一定还在化妆。只是将一张面积不大的脸埋起来,需要那么多时间吗?
利枝子出神地看向窗外。看见她毫无防备的身影,我突然感到不安,一瞬间产生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好像她会看向我,对我说:“今天的课上得如何?”
发现我们走近,利枝子微笑地举起手挥了挥。
“早安。”
“节子还没好?”彰彦瞄了一眼空位,在利枝子对面坐下。
“等一下就来了。她说因为运动让新陈代谢变好,化妆的效果也更好,高兴得不得了。”
“有这种事?”
“嗯,我自己在上粉底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平时抹开粉底时,觉得脸摸起来都有点干燥、粗糙不平,一想到平时皮肤上累积了那么多老废角质,就觉得恐怖。”
从以前开始,利枝子花在化妆上的时间就不多,大概是女人中最少的;而我一直觉得爱美化妆化很久,听朋友讨论过之后,才发现爱美的情况还算标准。
我不怀好意地想找出利枝子脸上的老化痕迹。
岁月与地心引力会在女人脸上刻下皮肤的细纹、眼角的皱纹与松垮的脸颊,但就算以最严格的标准仔细审视,利枝子似乎没受到太大影响,虽然不能与二十几岁时的肌肤相比,但也惊讶地发现她没什么改变。
我曾听过这样的话。
男人心中其实也有一把尺,经过多年岁月,与多名女人交往后,才会明白最初交往的人,或在有限条件下挑选的女人,才是最好的。男人以前会认为青梅竹马的恋人缺少了点什么,世上一定有比她好的女人。然而,一旦明白她才是最好的那个人时,早就来不及了。
我在高中便明白利枝子是个无可挑剔的伴侣,但正因为其完美,我知道自己早晚会放开她。
“天气不太稳定,今天或许会用得上雨具。”利枝子凝视窗外说。
高耸的山峦已完全隐没于白色的云雾之中。
“森林里或许不会感受到太大的雨势,但空气中的水分会变多,应该还是会湿答答的。”
“节子也抱怨她的头发又膨起来了。”
“她是自然鬈?”
“嗯,而且发量还不少。”
“真可怕,好像干燥的海带芽,一遇水就恢复原状。”
“你真是够了。”
利枝子被我逗笑了。彰彦向终于出现在餐厅入口的节子用力挥手。看了节子左右两侧膨起来的头发,我不禁感到好笑,脑中浮现她的头发愈来愈膨的模样。
“你们在笑什么?”节子走近餐桌,黑亮的大眼来回注视我们的脸。
“我们在讨论你的头发膨起来的事。”彰彦将手挂在椅背上,一脸认真地说。
“我的头发?”
“今天很可能会淋到雨,如果不将头发绑起来,会无法完全塞进雨帽里。”
“啊,也对。而且就算戴帽子也会飞掉。”节子一脸认真地颔首。
“什么意思?”彰彦惊讶地注视节子。
“我记得有一次去露营区接我大儿子回家时,正好遇到下小雨。虽然我戴了一顶小呢帽,但后来帽子竟然被渐渐膨起的头发撑开、飞走了。”
向来具有逗笑众人能力的节子来到桌旁坐下。
每次看到节子,我都会觉得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很少有女人的情绪能像她那么平稳,这不是说她厚脸皮或迟钝,而是她不介意暴露自己的缺点,因而让人感到亲近。有时我觉得节子会因为周遭的气氛而刻意营造出开朗的样子,她不只是依靠直觉感受他人的情绪,还能令众人感到放松。我常看到一些女人吹嘘自己的细心周到,并常说:“我一直很关心大家。”但实际上只是令他人紧张。她们在最重要的地方都不够机灵,而节子就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如果是节子,一定能扮演称职的管理者角色,也难怪她能在同期的同事中迅速擢升。她一定深受同事信赖,此时,我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公司那些自尊心强却又气量狭小的同事。
“今天是去S云水峡吧?真有诗意的名字。”节子喝着柳橙汁,自顾自地颔首道。
“如果你们以为是像昨天那样的路线就错了,今天的水准有稍微提高些。”
“咦?什么?”听到彰彦的话,利枝子脸上浮现担心的神色。
“别担心,只有一点点不同,一点点而已。”
彰彦连忙将食指与拇指紧紧靠近,拼命强调,却让利枝子更为不安,脸上浮现一丝担忧。
此时,一股奇妙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还是与以前一样,偶尔会在某个瞬间,露出如孩子般的慌张神情。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却因为与平时的沉着形成反差,反而令人印象深刻。久违的神情令我宛若跌入岁月的裂缝,从过去的可爱神情到刚才的焦躁心慌,都让我感到非常怀念。昨夜掘出的学生时代的记忆,或许正刺激着其他回忆。
突然,我心中浮现一丝疑虑。
昨晚,利枝子真的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能说出如此敏锐的推理,不可能没发现近在咫尺的真相,但她或许是下意识地拒绝知晓。利枝子向来如此,对于不想知道的事,她都会下意识地避开或佯装不知。我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本事。
利枝子的思考模式向来是以合理性与实际情况为出发点,此外,她的直觉也不差。虽然她认同这样的自己,但八成也打从心底讨厌这种洞悉一切的感觉,所以偶尔会以这种方式拒绝接受事实。
不过,问题到头来还是没解决,彰彦已认清了这点,利枝子也没必要知道真相让自己痛苦。
“你们有没有从小到大都常作同一个梦的经验?”
或许是因为昨天有充分的运动与睡眠,今天的早餐显得格外美味。大家都静静地专注在自己的餐点上,没多久,节子突然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你有吗?”彰彦说话时,手里的刀叉没停过。
“有,就是昨天晚上。当时我还心想:‘啊!我以前作过这个梦。’”
“是什么样的梦?”利枝子望向节子。
“其实也没什么情节,只是梦到一位大婶一直跟着我。”说完,节子塞了一口面包。
“那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虽然曾经梦过好几次,但她不是站在背光的位置,就是站在阴暗角落,我老是看不清她的脸,所以不知道她是谁。她长得就像路旁随处可见的大婶,穿着紫色系的烹饪服,鬈发,头上绑三角巾。”
“声音呢?是从没听过的声音吗?”
“我没听过她的声音。她每次都突然出现,我一发现她,她就立刻追上来,所以我都得赶快逃跑才行。”
“会不会是你小时候的邻居?”
“我小时候住在乡下的一个小地方,附近没有这样的人。”
“梦里的场景都一样吗?”
“每次都不一样。我也会作些其他的梦,但有时那个大婶都会跑进我梦里捣乱。”
“咦?她的目的是什么?是想抓你吗?”
“我也不知道,但在梦里,我很怕那位大婶,有一次还为了逃开她而摔下悬崖惊醒。”
“那位大婶对你似乎不太友善。”
“你不是只有最近,而是小时候就作过这种梦了吧?”大家都一脸不解,我继续说,“你都是什么情况下作这种梦?这些梦境有没有共通点?你是昨天到这里以后才又作这种梦,会不会是因为认床的关系?”
节子突然一脸恍然大悟,沉思了一会儿,“梦到这位大婶时,通常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是换了环境。如果有这些共通点,我大概就能知道原因了。”
“啧啧,开始在解梦了,这很难哪!”彰彦双臂交抱,一脸困扰。
他还是对“美丽之谜”很执着,这确实很有趣,但要说明并不容易。
“我每次发烧时,也会做同样的梦。”我一说完,其他三人立刻看向我,“只要发高烧,就一定会作这种梦,而且是色彩缤纷的梦,就像有人拿颜料在眼前迅速挥洒。”
“什么意思?”
节子似乎无法想像那幅景象,蹙起眉头,显得有些懊恼。的确,我的说明不是很详细。
“现在一些前卫画家的作画方式是在地上铺一张很大的画布,手拿装有各色颜料的罐子往画布上随意泼洒。我的梦就像这样,仿佛有人以极快的速度来回奔跑,将颜料洒向画布,泼洒颜料的那只手也快得看不清,只觉得脑袋里有各色线条来来回回,重叠成缤纷的色彩。”
“好具艺术性的梦,穿烹调服的大婶就差多了。”
“可是每次从这个梦里醒来,我都会觉得很累,感觉很像拿摄影机捕捉飞快泼洒的颜料,毫不间断,而且全是红色或黄色这类鲜艳的色彩,看着看着都不禁眼花撩乱、晕头转向。”
“是因为发高烧吗?”
“八成是。我每次作这个梦,都是体温升到最高的时候,醒来后就开始退烧了。”
“嗯,我大概能想像。”利枝子瞄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与她交换了共犯般的眼神。
我曾经对她说过这个梦。学生时代,有一次利枝子到我房间来,陪了发高烧的我一整夜。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虽然开着小小的电暖炉,但效用不大。虽然我因高烧而全身冒汗,但体质虚寒的她一定觉得很冷。我的额头上放着冷毛巾,一睁开迷蒙的双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她。她穿着我的毛衣,膝上盖了一条毛毯,正在看书。她在读哪一本书?
我最喜欢那时的利枝子。那个没注意到我、全神贯注在某项事物上的利枝子。那时的她是最美丽的。
利枝子与我四目交接的瞬间,脸上立即浮现类似嫌恶的神情,迅速移开视线。她现在一定也与我想着同样一件事,并为之焦躁、内疚。
我自问,我对她还有感觉吗?答案是“没有”。
真是讽刺。彰彦说他喜欢与我交往时的利枝子,我却喜欢没有与我交往的利枝子。她喜欢我这件事虽然让我感到很高兴,另一方面,我却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总听到内心的某个角落不断喃喃:我爱的女人不是利枝子,我爱的是不爱我的利枝子。
“差不多该出发了。大家动动手脚,暖身一下。今天也是八点从这里出发,七点五十五分在大厅集合。”彰彦放下咖啡杯,提醒大家。
我也站起来,目光看向窗外。
窗外的一片白夺走我的方向感,白色的黑暗正无限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