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一座小石桥边停下,道路两侧是往下倾斜的斜坡,覆满广大的林木。
“从这里下去?”
“嗯。这一带是靠近亚热带才有的阔叶树的原生林。底下那些都是榕树。”
这里的景观与刚才的巨大森林大不相同,就像小孩远足会去的树林,树木之间相距较宽,脚边堆积了松软的褐色落叶:阳光兜头洒下,时间在这里缓慢平稳地流动。
这座树林没有特别辟出步道。我们陆续缓缓走下斜坡,在干草上踩出此起彼落的沙沙声。
阳光下,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是深棕色的,就像青春电影中的回忆场景。太阳渐渐西垂,远足接近尾声的寂寞自心中逐渐晕开。
小时候的远足都长达一天,感觉比起今天一天还要漫长。明明近在咫尺的山峦却显得十分遥远,大家都兴奋不已,兴致十分高昂;然而,回程时却感到一股失落。或许是因为疲惫,众人的情绪逐渐变得焦躁;虽然累得想赶快回家,但回家这件事又让人感到寂寞,于是整齐的队伍变得凌乱,不知不觉中,大家都跑到自己的好友旁边,而我心仪的那个女孩不知何时也来到我附近的队伍后方,与她的好友聊天。她叫贵子,是个很适合绑辫子的文静女孩——原来我也有过这种幼稚的童年。
大海离我们不远,一想到这儿,心中就有一股开阔舒坦的感觉。
到处都有巨大的岩石,表面还被盘根错节的树根包覆,看起来像为了搬运而被打包起来。
“你们看,那边有鹿!”利枝子压低声音,兴奋地指向林子里。
在细瘦的小树对面果然有一头体型较小的鹿,它正睁着黑亮的大眼望着我们。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静止不动,与那只安静的小动物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它让我联想到花札牌上的图案。
鹿在静止不动时,就算我们有一点点小动作,它也不受影响;猴子就不同了,就算我们静静地注视它,只要有任何轻微的动作,它立刻就会有所警觉,相较之下,鹿的不动如山仿佛它是一个动物标本。在奈良公园里,随意看去都能看到一群群的鹿,有时会看到十几头鹿蹲坐在地,明知它们都是活的,却又像雕像似的动也不动,当下心中都会觉得有点诡异。
不过,不论是鹿或猴子,这座岛上的生物与日本本土的相比,尺寸都小了一些,所以很难判断这头瘦小的鹿究竟几岁。
“它一动也不动的。”
“它大概在想:这种动物最近还蛮常见的。”
“它的眼睛好黑。”
小鹿的眼珠子仿佛黑色的玻璃,一动也不动地直直注视我们。
突然间,小鹿转个身,轻轻一跃,优雅的身影如同跳芭蕾舞似的在空中暂留,脚一落地便消失在林荫中,只余它踩过落叶的沙沙声响。
“一下子就不见了,太神奇了。”
“那头鹿可以吃吧?”
“看起来没什么肉。”
“喂!我们昨晚才在饭店吃过鹿排。”
“昨天吃的是当地生产的鹿肉吗?”
“好像不是。”
“会不会是饭店员工偷偷跑来这附近抓鹿充数?可能是因为每天早上大厨都会在厨房黑板上写着:‘今天目标:××头’之类的命令。”
“各位客人,因为负责人的疏失,导致今天无法供应优质鹿肉。”
大家一路笑笑闹闹地走下山坡。
潺潺的水声由远处传来。
这里不论何处都一片寂静。好不容易才开始习惯没有鸟鸣声的存在,但这种宁静偶尔还是会带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今天天气不错,还能听得到水声与风声。
在这片宁静中,耳际的声响逐渐沉淀,久违的敏锐听力朝林荫深处与四面八方拓展,仔细聆听。不只耳朵,连头部、脚底、肩膀与背部,都为了尽可能地接收外部讯息而努力张开其触角,终于,耳朵的意识与皮肤的触感连结,全身变得有如耳朵敏锐,能感知某种事物的存在。以水为喻,在听到水声前,就有“能听到”的感觉。
母亲热衷香道,我曾与她还有邻居阿姨一起品香。我对有强烈味道的东西向来敏感,因此很讨厌香水或香木,却一直记得母亲说过:“闻香,就是听香说话。”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相不差,也因此常被年长女性逗弄,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受难史。她们将我当成小猫般疼爱,但我只觉得自己被当成玩偶,任人搓圆捏扁,而且附近的小孩从一开始便毫无理由地排挤、孤立我,这让当时率直敏感的我对人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
话题扯远了。我还记得被迫参加母亲举办的“源氏香品香会”时的事。宽广的房间里,数种香气混合在一起,我一踏入,嗅觉立刻失灵,香气仿佛全沾附在我身上。我看着母亲她们手捧香炉,移近虔敬的脸庞,闭目“聆听”气味,仿佛香炉中能听到低声的迷人旋律。这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实在令我百看不厌。犹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提到,耳朵的工作比嘴巴多三倍之多。我想,这是指,与其喋喋不休,更重要的是要静心倾听。倾听是最需要谦逊的行为,也是人得以生存的基本。
这座岛的溪流皆横亘了许多巨大岩石,有的甚至与我们的休旅车差不多大小,但那些石头都圆润无棱角,想必是在恶劣天候中自上游冲刷下来所造成的。虽然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不寒而栗,但现在这些石头都成了我们在晴朗午后小歇的桌椅。
“这时候能有一罐啤酒就太好了。”
“的确,在这里喝一杯应该很痛快。刚才的Y杉乐园令人感到敬畏,一点都不会想喝酒,反而想在树根供奉神酒,合掌膜拜。”
没有啤酒,我看只好忍耐点,用巧克力与矿泉水代替了。
我看到莳生的手伸向胸前口袋,我也跟着将手伸向自己的口袋。
“还是来一根好了。”
“哈哈哈!”
我们两个男人愉快地抽着烟,将烟圈往瀑布上方吐出。
当然,我们都自备携带式烟灰缸。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以手指沾取宝特瓶瓶盖边的水滴,在干燥的石头上画出几条线。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凝视湿漉漉的线条。
“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字吗?还是图腾?”
“这该不会是源氏香吧?”利枝子高声说。
“了不起!答对了!”
“我记得古文教科书里有提过。”
“原来如此,我也有印象,书上好像有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是谁画的。”
“我妈常办品香会,我只记得这种图案。”
“真风雅。”
“你知道怎么画吗?”
“我不太清楚实际的做法,只知道将五种不同的香木以纸包起,各包五包,总共包成二十五个香包。然后随机选取五个香包,依序焚烧并闻其味道,正式说法是‘聆听’。依序闻过五种味道后,划下五条直线。”我将手沾湿,画了以下的线条。
“同样味道的就在上方以横线连接起来。譬如,第一、第二个的味道一样,第三个不同,第四个与最初两者相同,第五个则与前面四种不同……”
“这样就完成了。全部共有五十二种组合,全部以《源氏物语》的篇章来命名,但《源氏物语》共有五十四篇,所以还要除去第一篇《桐壶》与最后一篇《梦浮桥》。我现在画的这个就叫做‘浔标’。”
“彰彦,你的记性真好。”利枝子佩服地说。
“其实我不太会分辨这些香味,如果是品酒师一定游刃有余。”
“品酒师的源氏香品香会吗?如果加上红酒就太棒了!”
“那么,‘云隐’呢?”节子问。
“‘云隐’是后来才编入《源氏物语》的五十四个篇章,所以不在源氏香的命名之列。”
“喔,原来是这样。”
“对了,彰彦,那你刚才画的是什么?”
莳生指着我最初画的图案,但那些以水画成的线条早已蒸发。
“其实我是想到与这个有关的其他事。”刚才想到母亲她们举行品香会的事之后,这个图案也跟着从记忆深处苏醒,“你们记得我姐吗?”
“我们没见过她,你结婚时,我们也只参加婚宴之后的聚会,所以没见到她本人。莳生应该见过吧?”节子先看向利枝子,然后说。
“嗯,见过几次。”
“听说与彰彦很像,都是个性恶劣的超级美人。”节子快人快语地说。
“才不是,我是被她影响的。”
“你们好像差蛮多岁的吧?”
“我与我哥差八岁,与我姐差六岁。我姐现在是三个小孩的妈,总算有个为人妻的样子。不过,她以前不只性格恶劣,还是个非常淫乱的女人。”
“你怎么用这种字眼形容自己的姐姐?”节子对我的措辞很不以为然。
“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形容她,她也常这么说自己,所以我说这话没有任何贬低或看轻她的意思。在男女关系上,我不觉得我姐有自虐的倾向,而是乐在其中,或许该说很有热衷此道。”
“热衷此道?”
节子与利枝子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女人也有色心。
“那是在我还是小学生,刚对源氏香有点概念时的事。我发现我姐常在玄关外的踏石上画这些图案。”
“她用什么画?”
“就像我这样,沾水画上去。我家玄关旁就有个池子。”
“是当做咒语还什么的吗?”
“是暗号。”
“是什么?”节子明显心不在焉。
“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才刚开始说。”
“我知道了!是幽会的暗号吧?”利枝子说。
没错,不论是谁都能想到,那很明显就是勾引的手法。
“嗯,那一阵子我家正好在别处兴建别墅,别墅的建筑师常到我家走动。每次他来时,当天晚上我姐都会在玄关外面留下那个记号。”
“那个建筑师几岁了?”
“当时大概五十多岁。”
“那你姐呢?”
“刚上高中。”
“什么?不会吧?”
“真羡慕。”
莳生一说完,两个女人立刻狠狠地赏他一顿白眼。
“那家伙大概只喜欢年轻女孩吧!我还记得我爸曾说:‘那家伙如果再婚,一定会娶个年轻老婆。’不过,老实说,我姐那时看起来根本不像高一的学生,是她主动招惹对方的。”
“你姐喜欢年纪大的?”
“不,她老少不拘。”
“真羡慕。”
这次换利枝子发出赞叹,我只有苦笑的份。
“言归正传,话题回到那个图案。其实,她画的是‘若紫’。”
“哇,真露骨。”
“你也这么觉得?我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知道这个图的意义,但我确定我姐一定知道,并在心里嘲笑对方——至少我很确定她对自己与他的事冷眼旁观。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姐与那家伙的事,并在发现是她自己画下‘若紫’后,开始觉得她是个很可怕的女人。我记得那时还生气地质问她是不是将每个男人都当成游戏的对象。”
当时我猛敲姐姐的房门,一看到我满脸怒容,她原本受打扰而不耐烦的表情随即变得一脸讶异。
长及腰部的褐色鬈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仿佛在看镜中的自己。
你在气什么?
“她惊讶地问:‘你在气什么?’我质问她‘若紫’的事,她却神色自若。”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画那些东西。
“她肯定地说:‘我没有画那些东西。’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她与我妈一起学香道,也参加过好几次源氏香品香会,所以我便问,那她画的是什么。”说完,我停了下来,确认大家竖起耳朵,专心听我说话,“我姐说:‘我写的是inn。’”
“inn?”
“嗯,就是英语的inn,旅馆的意思。”
“不得了,真不愧是彰彦的姐姐。她也是推理迷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她为了找方法整我而看过几本书——然后她接着说:‘那表示我会在老地方等他。那个人喜欢偏僻宁静的日式旅馆,如果不是老旧和式的榻榻米,就没有情调了。’我一听完,感觉像被耍了似的,气得什么话都不想说便转头离开。”
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懊悔与屈辱在我脑中炸开。紧接着,我听到一阵轻笑从背后传来。
彰彦,等一下。
“接着,我姐笑出声,叫住我说:‘我只是开玩笑的,那个的确是若紫,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里面有我名
字的其中一个字,所以我都将它拿来当作签名,没其他意思,你别那么生气。’”
“你姐姐的名字是?”节子问。
“紫织,紫色的紫,织布的织。”
节子与利枝子发出了叹息似的声音。
当我一说出这个名字,沾了雨珠的绣球花立刻在脑中苏醒、放大,一阵冰寒袭上全身。
有雨声。在滂沱大雨中,诡异的光束从绣球花中射出。
有人在那里。在绣球花巨大的花丛后面。
是谁站在雨中的绣球花后面?
太暗了,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不愧是你姐姐,连你都斗不过她。”
“与她斗?我连想都不敢想。”节子的声音将我自失神中唤回,我苦笑着说。
“阿弥陀佛。”莳生低声喃喃。
我努力抹去脑海中的绣球花影像,突然想到,这家伙没被姐姐钓上吗?
曾有一段时期,姐姐会对我的朋友出手,所以我都尽可能地不将朋友介绍给她认识。但男人实在是很愚蠢的生物,老是有人缠着我,要我介绍姐姐给他们认识,让我困扰不已。
他们会这么要求,纯粹是因为好奇加好色,只想着有机会与美女交往、上床,完全不知道主导权其实掌握在姐姐手里,自己只会沦为她的俘虏。姐姐一向视男人为无物,利用完就丢,被她玩弄在股掌中的人都会严重丧失自信,尤其是年轻的男人,最后心中只会剩下屈辱、失败与自我厌恶。即使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仍无法阻止姐姐从我朋友中钓到合她胃口的人,当然,被她当成饵食的男人,最后都从我的朋友清单中消失。
莳生与我一开始便气味相投,念大学时,我们几乎都是一起行动,最后还是免不了得向他介绍我的家人。那时我已经知道利枝子的存在,也希望唯有莳生不要成为姐姐的囊中物,因此极力避免让他与姐姐见面,但不得已之下,他们终究还是见过几次面。
姐姐对男人的喜好多变,有时她对品行良好又赏心悦目的男人没兴趣,有时却又让人惊讶她怎么会看上这种男人。我不知道莳生喜不喜欢姐姐,但我知道,只要她看上的猎物,不会有脱逃的机会。
“时间不早了。我想去看榕树。”利枝子催促。
我瞄了一眼腕表,不知不觉已经三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