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
利枝子的声音将我自回忆中唤回。那是略低、沉着、没有自以为是、和缓平稳的声音。我从没想过还能这么靠近地听到这个声音。
“嗯,听说Y岛的植物种类相当丰富,鸟类种类却相对地稀少。”
“为什么?”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推测可能是因为大约六千多年前的一次火山活动,造成相当多的动植物死亡,之后,植物虽然复活,鸟类却灭种了。”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一来,昆虫的数量不就很多了?”
“的确蛮多的,水蛭也不少。”
“天哪!既然昆虫那么多,鸟类应该也会增加,不是吗?”
“的确是如此,但这就是Y岛不可思议的地方。不只这种奇妙的食物链,这里还有许多非常理的事。”
“真的耶!明明是这么苍郁的森林,却几乎听不见鸟叫声。就算在东京,每天早上我还会被鸟叫声吵醒。”节子赞同道,并环视森林四周。
除了我们一行四人外,四周看不到其他旅客。这条路线似乎沿溪流而走,让人觉得前方仿佛有一处宽广的空间,而且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水声。这里的游客步道走起来很轻松,所以大家都渐渐地放松下来。
确实很安静,偶尔还能听到远方吹来的阵阵风声。
但这里浓密的空气却无法让人感觉宁静,反而像处于一栋天花板挑高的老旧图书馆,四周是塞满书本的书架,有一种快被人类累世积存的知识与无数声音压垮的感觉。
真不可思议,这座遮蔽了广大视野的森林,仿佛让人忘了层层叠叠的山峦,甚至忘了自己正在一座岛上。
林木的枝桠很高,浓绿的叶片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交相叠覆,遮蔽了天空。山坡上倾颓的树木仿佛堆积的柴薪,以纵、横、斜等线条点缀满山绿意。有些树干上密密实实、看似柔软的苔藓,有如铺上绿色的天鹅绒毯。
过了钢索吊桥后,游客步道一分为二,吊桥旁立有一块金属招牌,上面写着“三十分钟路线”与“八十分钟路线”。前者应该是为了对自己脚程没自信的游客所设计,而我们毫无疑问地,当然是选择里程较长的路线。这条路线的步道较窄,铺成阶梯状的石板被山里浓重水气濡湿,一级级地往上。
“总觉得肺里的空气全被换新了。”节子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呵呵,将俗世的市侩气全吐出来了吗?”
“如果住在这里,全身的细胞应该都会被净化,很多疾病便能不药而愈了吧!”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然疗法。”
“因果关系真是不可思议。”
“就像所谓的‘蝴蝶效应’那样吗?”
“没错。”走在后面的节子颔首。
我们徐缓、谨慎地走在山路上,后面的三人都配合我走路的节奏,紧跟在后。前方平稳的步道转个弯,隐没在林荫之中。我们顺着步道走,一转弯,自树缝中洒下的阳光让人不禁眯上眼睛。
“小时候,我都会担心灰尘会不会在哪一天堆积成一座小山?”
“为什么?”
利枝子走在节子后面,她的声音从步道的转角如念珠般,一颗颗向我推挤而来,总觉得在山里面听到这样的声音还蛮奇怪的。
“因为灰尘其实是由各种东西堆积而成的。以前社会科曾教过,人会得到水俣病与痛痛病是因为吃了体内含有化学毒素的鱼之后,转而将化学毒素累积在自己体内,因而得病。而这些化学毒素则是由上游工厂排放的废弃物而来。当时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她父亲是寺庙住持,很爱说教,每次去她家玩时,她父亲都会对我们训示一些‘滴水穿石’或‘坚忍不拔’之类的话,并让我们看寺庙院子里真的被水滴穿孔的石头。我心想,如果我被绑在寺庙走廊下,就像这些石头,每天都会有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我头上,我一定会害怕得睡不着觉。”
“有一种拷问方式就是这样,将人绑起来后,关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有规律地将水珠滴茌那个人的额头上。”
我听到莳生的声音从有点距离的后方响起。
“真的吗?”
“好恐怖!如果是我,一定会疯掉的。”
利枝子与节子的声音在树干上来回弹跳。
“这就是这种拷问方式的目的,一天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连续几天就能将一个人折磨至发狂。”莳生淡淡地说。
“每天一点点地累积,不知不觉地就愈来愈多。你们听过猴子拿栗子换巧克力的故事吗?有一只猴子喜欢吃巧克力,每天拿少量栗子偷偷换取巧克力,最后被发现时,原本满满的巧克力几乎都成了栗子。我听到这个故事时,真的觉得很惊讶。”节子说话的声音显得有点干哑。
利枝子打岔说:“其实也有相反的例子。譬如每天存一点钱就能积少成多,或持续锻炼身体就能保持健康,也可以是每天种一棵树,几年之后就会出现一片绿林。去年年底,我被派遣去的公司举办圣诞晚会,我得到一个五百圆日币专用的存钱筒。于是我从新年开始,便每天都投一些零钱进去,最后居然累积到五、六万之多。我就是拿这笔钱当作这次的旅费。”
“啊!我也会这么做,而且存的钱往往都比预想中的多。每次拿到五百圆的零钱,不晓得为什么都有一种‘赚到了’的感觉,然后就会随手存下来。”
“没错,而且一回家就会放进存钱筒。有时买东西非得用到时,总会觉得很可惜。”
听着利枝子与节子的主妇经,我觉得很不习惯。
每天一点点地累积,不知不觉地就愈来愈多——
阳光从枝桠间流泻,在我们的双颊上跃动。
“这应该也是一种因果关系吧!”节子突然有感而发地说,“我住的公寓隔壁的大楼曾发生过小火灾。”
“真危险!节子,你一定觉得很恐怖吧?”
“嗯,不过那只是一场小火灾。起火原因是放在桌上的纸烧了起来。”
“是蓄意纵火吗?”
“不是。发生火灾的是一栋面临马路的住商混合大楼,而且短期内已经发生好几次类似的小火灾了。”
节子接着对大家讲述大楼的规模、隔间概况,与附近几栋大楼的地理位置。
“那么,发生火灾的都是那间办公室?”莳生插话道。
“嗯,那是一间位于二楼,坪数不大的室内设计公司。我听附近邻居说,短短几个月内,这间公司的职员名牌已经陆续遭窃好几次,就是附有磁石、可吸附在白板上记录各人工作行程的东西。这间公司只有四名职员,可是有一天,这些名牌就忽然不见了,即使重新制作也是立刻被偷。”
“是因为这四人之间的关系不好吗?”
“每个人都会这样想,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间公司的职员都是女性,长期以来都与大型建设公司合作,可说是前景看好的独立工作室。”
节子立即反驳我的看法,我不层地接着反击。
“全是女人的公司,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谁晓得实际上又是如何。”
“话虽如此,但我真不懂,为什么你们男人总是认为女人绝对无法和平共处?没错,女人之间的确有彼此交恶的例子,但你们男人不也成天勾心斗角?竟然还幸灾乐祸地说:‘看吧!女人之间没有所谓的友情。’其实你们男人之间的关系才更阴险!”
看到节子不悦地碎碎念,明显偏离了主题,我赶紧将话题转回来。
“这么说来,同事关系与放火无关?”
“嗯,过了不久,事情终于真相大白,而且有因果关系。”
“怎么说?”莳生问。
“因为那间办公室位在二楼,而且空调坏了。”
节子老是依照自己的逻辑讲话,常让听的人一头雾水,尤其像我这种急性子的人,立刻会感到不耐烦。
“喂!节子,照顺序来啦!”
“我正要从头开始——空调坏掉是最重要也是最初的原因。而且,办公室的窗子朝东,正好面向隔壁大楼的垃圾集中场。”
“你的‘而且’用得很怪,麻烦请使用适当的连接词。”
“够了,不准打断我的话!”
我与节子的对话就是这样,一直抓不到彼此的节奏,而我总是最先感到不耐烦,频频打断她的话,让她无法顺利继续而恼羞成怒。
“我懂了,被偷的职员名牌是金属做的吧?而且金属成分很高?”莳生说。
“没错,莳生懂我的意思了。”节子满意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我突然觉得无趣极了。
“从大楼的垃圾集中场与金属来联想,犯人就是乌鸦,对吗?”
后面传来莳生好整以暇的声音。
“没错,犯人就是乌鸦。如果空调坏掉,办公室的窗户就得打开,靠近窗边的白板上的金属名牌会因为被阳光照射而闪闪发光,吸引了在垃圾集中场徘徊的乌鸦。于是乌鸦偷偷进到办公室衔走名牌,放回附近树上的鸟巢。被搜集起来的名牌将阳光反射至路口的广角镜,然后再折射到办公桌的文件上,光线经过聚焦后,便引发火灾——听起来很假吧?”
“真的很假。你说清楚一点。”
“我曾听说有人在宝特瓶里装入少量的水代替凹透镜引发火灾。”
“这间公司将职员名牌改成塑胶制的之后,就不再被偷了。她们正觉得奇怪,刚好从窗外看到乌鸦衔着银色的原子笔回到靠近溜边的树上。于是她们去检查鸟巢,然后就发现那些不见的名牌都在鸟巢里。”
“原来如此,你所谓的因果就是指空调故障与火灾的发生吗?”
“没错。彰彦,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还好啦!”
我随口敷衍,但比起四个女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聪明的乌鸦应该才够得上“美丽之谜”吧?
“听节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高三那时发生的事,那个门牌小偷事件。”利枝子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啊!没错,确实曾有这么一回事。”莳生同声附和。
接连听到利枝子与莳生的声音,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猛地跳了一下。
这两人的声音很像,给人的印象也很类似,更贴切一点地说,他们给人个性十分相似的感觉。撇开他们当情侣的那个时候不谈,就连现在两人各有家庭、各自经过岁月洗礼的现在,过去曾是恋人的两人,仿佛仍在扮演一对情侣。
“典型的坏兆头,一到考季常有类似的事发生。”
话说回来,除了我之外,他们三人都是高中同学,而我们四人竟能像这样一起旅行,令人不禁感叹缘分的奇妙。这也是一种因果关系吧!“因”当然是指莳生,如果念大学时,我没有与莳生同班,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思考缘分的事。
“我虽然听说过这件事,但这个‘门牌小偷’真的存在吗?拆下别人家的门牌,是想让谁落榜?”
“我们那边是关东北部的乡下地方,房子还是以独栋的居多,所以门牌也多。不像现在,大家都住在公寓,就算是独栋的房子,会将门牌挂在玄关柱子上的人也很少,想偷门牌根本是不太可能的事。”
“重点是,有时间偷门牌,还不如将这时间拿来念书。”
小小的笑声在树林间回响。
我们后面依然没有半个游客,笑声有如弹性疲乏似的渐弱,一下子就被周遭的林木吸入,恢复山林原有的静寂,也让大家沉默下来。
此外,也因为我们愈走愈往森林深处,路况不像之前那么好,必须分心注意脚下之外,每个人的呼吸也都变得有点急促。
森林里很潮湿,到处都有水分徐徐涌出,令覆在山坡与枞树上的无数青苔都缀满一滴滴水珠。在阳光照射下,所有水珠表面部映出了同样的景色。
“这些树根太厉害了,山坡几乎都被它们盘据了。”
就像节子说的,就连我们脚下的林道也是由颓圮的天然树干所铺设。这座森林有如博物馆般,陈列了森林演化的各种阶段,年轻的树木拼命往上伸展,好求得一片天,已然颓圮的枯干仍孕育着无数新芽与青苔。中空的巨大枯木有如一座隧道,穿越其中之际,会错觉自己仿佛是绘本中的天真孩童,而穿越的一瞬间是黑暗的。
突然间,我眼前又浮现了绣球花的影像,被雨水摧折的绣球花,紫红、淡紫、樱花色的绣球花……在黑暗中,不,不是完全的黑暗。
是一个雨天的黄昏。
我全身被汗水湿透。
这不是走路流出的汗水,原因另有其他。
“喂!好像不太对,你们记不记得,我们那一年真的发生过奇怪的偷门牌事件?”
“奇怪?”
“嗯,应该是节子你那班吧?
同一班学生家里的门牌在一夜之间被偷,过了几天又被还回来,不是吗?”
“啊!没错!的确有这件事。我家的门牌是嵌进磁砖里的,所以没被偷。那时这件事还引起很大的骚动,我竟然全忘了。”
我听着她们两人兴致高昂的对话,不禁被挑起了兴趣。
“这样的话,有在门牌上取到指纹吗?”
“怎么可能。小偷没几天就将门牌物归原主,用不着惊动警方,最后好像以恶作剧收尾,而且因为已经进入考季,大家很快就淡忘这件事了。”
仔细想想,这件事其实很奇怪,这个偷门牌的家伙就算没获得实质利益也要偷别人家的门牌、触人霉头,怎么可能还会将偷走的东西好好地还回来?
“班上一共有几个人被偷?”
“十七个人左右。”
“这么多?太惊人了,才一个晚上就全偷走?”
我太惊讶了。这怎么可能?如果是三、四个人倒还说得通,但这么多人?
利枝子接着说:“所以我才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我们学校是乡下的公立高中,学生都是从很远的地方通车来上学,要一个晚上在县内各处偷得这些门牌绝对要花很大的工夫,所以我那时深深觉得犯人应该不只一人,一定还有其他共犯。”
“而且后来还将门牌一个个归还。那家伙实在太有趣了。”
“的确是。”
真有魅力的谜题。
“门牌上会不会是被动了什么手脚?”
“我知道的就这些。”
节子干脆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