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样怎么行?你们忘了当初是怎么说的吗?这次旅行的主题是‘不平凡’!节子刚才那些话虽然是很好的教训,但是太过迂腐了,如果不抛开平时的那些牢骚,我们就无法成就一趟非凡的旅行了!”彰彦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急忙正襟危坐。
“什么?不是要抵达岛上,旅程才算开始吗?现在就开始了?”
“没错,旅行早就开始了,我们已经在海上了!你们都有先做好功课吧?”彰彦像一位神经质的教师,环视大家。
被他看着的众人只是耸耸肩。
“原来你是认真的?”我问。
“利枝子,怎么连你也这么过分?我连出差时都还在旅馆中深思至半夜,认真地埋首在笔记本当中啊!”彰彦吃惊地两手一摊。
“不会吧?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竟然会在旅馆里做这种事,真难想像。”我震惊地说。
“不,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地方比在出差时的下榻旅馆做这种事更适合的了。舒舒服服地冲个澡,坐在简单干净的床上,开瓶啤酒小啜,双腿交叠、优雅地坐在附有小台灯的书桌前,翻开笔记本,抬头仰望天花板,文思便泉涌而出,流泻在笔记本上。”
“在哪?在哪?让我看。”节子伸出手说。
“好,就让你们看一下吧!”彰彦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小的褐色皮革笔记本,然后摊开给大家看。只见摊开的笔记本内满满地都是文字,引起大家一阵惊呼。
“哇!了不起!这是全部吗?”莳生探身向前道。
“当然。”彰彦得意地抬起下巴。
“让我看一下。”
“不行,天机不可泄漏。”
“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彰彦在写什么嘛!”
“真没礼貌。”
“根本想不到有什么符合主题的内容吧!”
“有,绝对有,不论是谁,都一定想得到。”彰彦态度坚决地说。
此时,一股奇妙的预感突然掠过心中。
彰彦该不会与我想着同样的事吧?难不成他是因为这样才企划这次的旅游——无数的问号涌上,心不禁沉了下来。这个“不平凡”的主题是圈套吗?彰彦这个“安乐椅侦探纪行”的提案竟是个陷阱?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变得很神经质,全身不知不觉地绷紧,手臂与颈后窜上一股冰冷、静电似的感觉。
“我想到一、两个,但我们还在船上,现在就说出来好吗?”
“还是节子有一套——你们真的不再仔细想一下吗?”彰彦喜形于色地说。
“问个问题,譬如节子提出一个‘美丽之谜’,如果我们不先解开这道谜,是不是就不能往下一题迈进?”我问,同时看到莳生似乎打算将空的啤酒罐当成烟灰缸,但他一看见船舱里标示的禁烟标志后,又乖乖地将香烟收起来。
“嗯,好问题。我们要一个一个来,必须针对各案例进行彻底的讨论,但若怎么也找不到解答,我们就先跳过,或许稍后再回头讨论就有解答了。”彰彦神气十足地说。
“究竟什么才算‘解答’?”我开口。
“不愧是利枝子,再度切中核心!”
彰彦仍一脸兴奋,我们像是等待玩游戏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我早就决定好了,能让我们四人接受的说明就是解答。如何?很利落的做法吧!”
“要让大家都能接受?这未免太难了吧?首先,要让你心服口服就不简单了。”节子狐疑地望着彰彦。
“别担心!像我这么直率的人,只要了解就一定立刻说‘了解’的。”
“真的吗?”
“你别忘了自己这句话。”
被大家三言两语地揶揄过后,彰彦重新坐正。
“那么,各位,从现在起,属于我们的‘不平凡旅程’就要开始了。对了,还需要一段开场白,不然就没那个气氛了。”
这一瞬间,一种置身舞台的错觉袭来:我们四个是坐在方形小舞台上的演员,依照剧本分别担任各自的角色,舞台布幕正被拉开,一盏聚光灯打在彰彦身上,黑色T恤从淡蓝色衬衫里露出来,让他看起来俊俏亮眼,比三流演员更像演员。而他后面似乎还坐着某个人——在聚光灯的光影之外,完全融入黑暗——是她,那个女子。
我若无其事地以眼角余光扫过四周,宽广的船舱里只有我们四人,从被封死的窗户中,还是只能看见同样的天空与水平面,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我们正坐在虚构的布景里,窗外的海景只是由照片张贴而成,门口对面有个阴暗角落,许多工作人员正在其中待命。
彰彦继续说着他的开场白。
“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喜欢看推理小说,但推理小说其实分成很多类。有一种是两小时就能看完的温泉美女全裸杀人美食之旅,书后还印有赞助厂商名称。老实说,我常看这类推理小说,随时间经过,案件会被完美解决,也不用去烦恼夜里某个服务生为何会在庭院雪地中留下脚印,而下次的温泉旅行也会像这样莫名得到解决。近年来出现一种就算没有合理动机也行的划时代作法,那就是将凶手设定为精神异常者。这些精神异常者既万能又无敌,就算杀了目击者、家人、警方后,作者也不用费心解释他们为何会成为精神异常者就能结束整个案件。这些现代社会黑暗面与犯罪手法的描写是一种实验性写法,但我认为这其中破绽百出,根本称不上是悲剧,而且要点出那些破绽轻而易举,因为世上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作者这么写的用意只是为了给读者结局很悲惨的强烈印象。为了让小说大卖,也只好如此。譬如好好调查节子结婚时有没有向老公借钱这件事,这不叫悲剧,充其量只有警世意味。从以前开始,悲剧从不会改变,不论在多古老的作品里,人类永恒的悲剧情节一直都在,而现在市面上泛滥的满是破绽的小说中,究竟有多少能成为悲剧作品而流传下来?
“再者,什么是谜?三崎彰彦眼中的‘谜’究竟是什么?开门见山地说,就是‘过去’。唯有在‘过去’中,才有真正的谜。这些‘美丽之谜’埋藏在过去的时光、记忆、街角,甚至是声音之中,如今残留在我们手中的只是片段,我们要往回追溯,找出过去曾发生什么,曾有过什么样的事物。当然,这恐怕是一件非常浩大困难的工程。我们的大脑每天都有无数的脑细胞死亡,证人也陆续离世,而这个世界也经常破坏古老的事物,将之埋葬并遗忘,我们的记忆也从不将它们当成一回事,因为我们的大脑每一个瞬间都在进行记忆的汰旧换新,将之变得更美好、更井然有序、更迎合自己的需求。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认为‘过去’中才有真实,才有答案,而且我也认为,探求‘美丽之谜’是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活动,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都是旅行的动物。
“那么,我们又为何要旅行?品尝美食、欣赏美景、畅饮美酒后醉瘫成大字型?这些都是旅行的基本诉求,但是只有这些吗?不,最重要的是,我们想追求‘不平凡’。当然,所谓的‘不平凡’是不存在的,与平时不同场合的‘不平凡’,其实只是他人的‘平凡’,却能让我们‘不论看见什么都能唤起回忆’。为了追求平时唤不出的回忆,所以我们才会旅行。虽然我很讨厌‘自我省察’与‘面对自我’这种话,但这两句话用在这种情况确实很贴切。我们为了找回过去而旅行,而且也拥有充足的条件:能唤回十几年前的时间与自己的成员,以及一个与世隔绝、能令人好好沉思的地方。如此一来,我们才能专心寻找与生俱来的‘美丽之谜’。”
“好了好了,我们都了解了。”
彰彦一说完冗长的开场白,节子便赶在他继续开口前打岔。那股虚幻的气氛瞬间消失,小舞台恢复成原来的宽广船舱。
“真是服了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演讲了?”两手撑地,双脚交叉的节子问。
“哈哈,从出了社会之后吧!我老是在听一些老家伙碎碎念,不论我问他们什么,或想深入话题,他们都只会说些嗯或啊之类无意义的发语词,我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也很伤精神,所以就养成先将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的习惯。”
“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应该跟不上你的速度吧!”莳生打岔,脸上仍保持一贯笑容,“当你井井有条地做一连串说明时,一定会有非得插进几句话不可的人,而且都是一些抽象的言词,譬如‘那不是有一点不一样吗’或‘时间不是还早’。”
“没错!没错!这种情形常有,而且不论什么会议都会出现这些话,仔细留意还会发现它们都是有顺序地出现,而且比起认同,它们给人的感觉反而比较像怀疑的语气,然而一旦反问‘哪里不同’、‘为什么时间还早’,得到的只有‘不,总觉得……’这类含糊的回答。”
原来如此,彰彦似乎对自己目前的地位与扮演的角色——高傲多金又饶舌——乐在其中。日本一般上班族不但对这种人敬而远之,更常在背地里批评抱怨,然而,一旦面对面,随即又被对方的气势压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再加上彰彦是个精明严谨、得理不饶人、工作能力又强的人,因此在职场上,那些能力不如他的人都还得仰赖他,即使吃了暗亏,也只能聚在一起默默舔舐伤口。这些人在会议中想向上司进言时,往往只会仰赖彰彦,祈祷他能代为发言,一旦彰彦不在了,他们一定会立刻陷入互相猜疑、互扯后腿的地步,导致团队分裂、瓦解。
看到学生时代那个阴郁的彰彦如今变得愉悦满足,我不禁为他感到高兴,笑问:“彰彦,你这么快就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了吗?你的话题已经有点迂腐啰!”
“啊!抱歉。”彰彦搔搔头说。
“对了,我想到了,昨晚的事件还没解决!”节子突然抬头说。
“昨晚?事件?你是指什么?”彰彦显得很惊讶。
“咦,你忘啦?我认为那个才叫‘谜’。”
“我大概听完就忘了,你要不要再说一次?”彰彦伸伸懒腰说。
“等等。”节子伸手制止彰彦,“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买饮料。利枝子,你想喝什么?”
“啊!我也一起去好了。你们两个要吗?”我站起来问。
“再一罐啤酒。”彰彦与莳生举起手里的空啤酒罐,异口同声地说。
走廊两旁陈列了多部自动贩卖机。除了酒类之外,还有很多软性饮料,连牛奶都有。正当我烦恼着不知该买什么时,节子已将零钱投入,自动贩卖机随即发出“叩咚”的一声。
“利枝子,有件事……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节子故意将声音压低说。
“什么事?”
“听说莳生离婚了。”
“咦?”太过突然的消息让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离婚?和他太太?”
“嗯,他们之间好像出现一些问题。”节子看着一脸惊讶的我说。结果她也选了啤酒。
“真的吗?但从他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
“他们已经离了半年多了。”
“孩子呢?”
“两个都归太太。”
“我还是不太懂,说是这样说,但应该还是会复合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至少我觉得莳生没打算重修旧好。”
“哪个男人不这么说?”
“但莳生不是那种会虚张声势的人,不是吗?”
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是啊!没错,莳生就是这样的人,我应该比谁都了解这一点的。
“如果他们已经离婚半年多……那之前我们在高田马场聚会时,他们就已经……”我直视节子的眼睛说。
“没错,那时他们才刚离婚。”她点点头道。
“你是从彰彦那里知道的?”
“嗯,昨晚彰彦告诉我的,他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离婚的理由呢?”我已经无法看清眼前的果汁有哪些种类,也不想喝软性饮料了,于是将钱投入节子面前的那台自动贩卖机。
“我只知道这些。”节子耸肩说。
我直觉地认为,他们会离婚是因为莳生的花心。不,不能说是花心,应该说莳生总是一派冷静,绝对忠于自我。
“听说他付了一大笔赡养费。”
我有些慌乱地按下自动贩卖机的按钮。“叩咚”一声,我脚边响起饮料罐落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