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出来后不久, 萧凛、叶冰裳,还有庞宜之也陆陆续续出来。
同苏苏一样,般若浮生结束那一刻, 所有人都恢复了自己的意识,以至于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
庞宜之看着苏苏, 嘴巴动了动, 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属于桑佑的记忆里, 桑酒救了他,他去迁西河, 成了新的蚌王, 妹妹一个人背负了蚌族的仇恨,魂飞魄散。
他后来赶到冥夜的洞府, 却晚了一步, 不说桑酒,连冥夜也不见了。
萧凛紧紧抿着唇,现在的他的感受最为复杂, 作为少雎, 他在记忆中喜欢上蚌公主。
少雎的感情并不浓烈,像一坛陈年老酒, 时光绵长,却从未消失。除了萧凛, 世上再无人懂他的心事。
叶冰裳脸色发白, 她并不蠢,自然明白般若浮生中的天欢,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身体晃了晃, 萧凛扶住她。
叶冰裳泪盈于睫,轻声说:“殿下。”
萧凛叹了口气, 拍拍她脊背安慰说:“没事了。”
叶冰裳摇摇头,她走到苏苏面前,谦卑行了一礼:“三妹妹,是我不好,在般若浮生中,我也不能控制天欢的行为。三妹妹能原谅我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苏苏。
眼前这张脸代入天欢,着实让人生气。般若浮生太过共情,苏苏实在很难对她有好脸色。
苏苏狐疑地看着叶冰裳。
叶冰裳看上去十分自责,她落落大方地道歉,不仅苏苏没想到,连勾玉都没想到。
勾玉喃喃道:“难道是我猜错了?”
不管天欢做了什么,叶冰裳有一点说得对,她确实不是天欢,苏苏没有理由怪她。
所有人都看着,苏苏平静地说:“大姐姐说笑了,我当然不会怪大姐姐。”
叶冰裳看她一眼,见她没有如桑酒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又疯又闹,恨不得过来掐死自己,眼神也多了几分微妙。
三妹妹……真的在成长呢。
萧凛轻轻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不是少雎,苏苏也不是桑酒。
他移开视线,握住叶冰裳的手。叶冰裳手冰凉,萧凛给她输了点内力进去。
叶冰裳抬头看他,萧凛没有过分关注苏苏,叶冰裳松了口气。
现在她也不敢强行收回护心鳞,只得忍住担忧,安安静静站在萧凛身边。
廿白羽死死皱紧眉头:“为什么你们出来了,陛下却没有出来。”
他忠心耿耿,看到这种情况十分焦急。
季师叔还故意刺-激他,幸灾乐祸说:“说不定已经死在般若浮生中了,恶人自有天收。”
廿白羽冷冷看他一眼,就要拔刀。
叶储风上前一步,阻止廿白羽:“玉镜和护心鳞还在空中,陛下不会有事。”
季师叔已经夸张地躲在萧凛身后,廿白羽哼了一声,抬头看向空中玉镜。
勾玉问:“小主人,你走的时候,丢给冥夜的东西是什么?是桑酒从前为冥夜做的一切吗?”
苏苏抬头看着流光溢彩的护心鳞,摇摇头。
她想了想,说道:“是一个傻瓜的初心。”
成不成,就看那颗珍珠了。
*
冥夜的记忆,最为漫长。
桑酒死后,没人能寻到他。有人说他渡过劫雷,飞升离开。有人说他死在了劫雷之中。
妖女桑酒渐渐被人淡忘,可是最后记得她的,是曾经最讨厌她的人。
冥夜没有崩溃,相反,从那天开始,他十分冷静。
他捡起破碎的蚌壳和白色珍珠,带着它们四处寻访高人。
桑酒能重新培养幼蚌,他说不定也可以复活桑酒。
澹台烬想要魔蛟,抬步跟上他。
然而上古大能已然消逝,天地间留下最厉害的人,冥夜算其一。他自己尚且不能救桑酒,又哪里能指望别人救桑酒呢?
他走了很多年,额间神纹早已不见,他靠着数万年修为,带着小蚌壳穿行三界。
当能找的人都找过以后,他们都对他摇摇头。
后来有一天,冥夜遇到一个垂垂老矣的仙人。
仙人坐在树下,等着坐化。
雨吓得特别大,冥夜沉默过去,为仙人化出一处草棚。
仙人睁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破碎的蚌壳。
“我能帮你恢复它。”
冥夜绝望太久,本已不抱期望,闻言嘴唇颤了颤:“我该怎么做?”
仙人说:“万物相生相克,你首先得明白,她的蚌壳为何而碎。蚌这种妖,修炼时首先便锻造壳,来保护自己,但是你手中的妖蚌,她的壳被弱水溶解脆弱不堪,最后才会支离破碎。因弱水而起,想要恢复,就要寻到息壤,消除弱水带来的影响。”
仙人闭上眼睛:“然而即便蚌壳恢复,她也回不来,魂飞魄散,可悲可怜。”
冥夜手指颤得厉害,弱水?
桑酒一个蚌妖,怎么会入弱水?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本以为自己机缘巧合出了弱水,桑酒恰好捡到他,但曾经,竟是桑酒跳入万物不生的弱水之中,边哭边寻他。
蚌壳溶解时,她该多痛?
澹台烬盘腿坐在雨中,看见那个废物脸色惨白。
他不耐烦地说:“你还要留在这里多久?既然已经找不到她,放弃便是。只要你愿意,这天下权势、力量,足以让你肆意而为。”
冥夜并没有理他,起身离开。
好在般若浮生即将坍塌,时间流速很快。
澹台烬冷眼看着冥夜,第一个十年,那人寻到息壤,把破碎的蚌壳粘起来,他第一次看见清冷的仙君笑,他眉目柔和,轻轻摸小蚌壳,天气清朗时,还带她晒太阳。
一如她没死一般。
他给她找鲛绡,为她做衣裳。收集琳琅美玉,仿佛要弥补百年时光。
一个人自说自话,看起来可笑又凄凉。
没多久,他看见河中出生的幼蚌,带着空荡荡的小蚌壳,他去了迁西。
迁西河欣欣向荣,冥夜沉默许久,时常在桑佑没发现的时候过来,清理河水,开辟河道,帮助小河蚌开启神智。
他不厌其烦做这件事,不知道做了多少年。
后来桑酒当年养的河蚌全部开了神智,开始修炼,他再次无处可去,他抱着小蚌壳,想带她回家看看。
漠河的水又脏又凉。
冥夜跳下漠河,看着蚌王宫一片荒芜。河水暗流汹涌。
昔日白衣纤尘不染的仙君,此刻却不嫌这处肮脏。他扶起坍塌的石柱,寻到了桑酒的房间。
冥夜捡到了许多她小时候的玩具,各种各样漂亮的珊瑚。他神色温柔起来。
直到他找到蚌王宫遗留的珍珠,看到百年前的场景。
他看见蚌公主是如何救他,他吞下神芯以后,她跪在石碑前,一下又一下朝着蚌王磕头。
他看见她从蚌王宫欢喜出嫁,眼中带着浓浓的忐忑和期待。
然而接她的只是一个小仙官。
小仙官拉扯着嗓子说:“真君说了,既然桑酒公主执意要嫁他,还请仙妃自己走去上清。”
他看见她脸色变得苍白难堪,但她行了个礼,没有过分难过,自己朝着上清走去。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手中珍珠也恢复沉寂。
后来的故事,他都知道。
知道她是怎样孤单又被欺辱地度过百年。
冥夜眼眶通红,怆然泪下。
澹台烬眸光一闪,知道冥夜知道真相以后,执念恐怕已经入骨,说道:“既然仙界寻不到她,何不入魔。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怎知,她不在妖魔道等你呢?”
眼看着冥夜因为他的一席话,漆黑的眼珠慢慢变红。
澹台烬走过去:“对,没错。那些神仙欺辱她,而你当仙君的时候,总是冷落她,她一定是讨厌成仙,才不想回来。”
他满意地看着冥夜嘴唇变黑,眼睛渐渐变得冰冷。
澹台烬弯唇:“叶夕雾,等孤出去再收拾你。这般若浮生,终究还是我赢了。”
话音刚落,冥夜袖中落下一颗小小的珍珠。
珍珠并不亮眼,甚至有几分黯淡。
冥夜下意识接住了它。
它是桑酒脖子上的那颗珠子。
蚌公主喜欢用珍珠留下记忆,那么这颗珍珠里,又是什么呢?
冥夜红色冰冷的眼,怔怔看着它。
珍珠在他掌心,温柔地飞旋,蚌公主最后留给他的礼物,清晰地出现在空中——
那是很多年前,少女清澈的眼睛。
她惊叹地看着空中。
她的眼睛里,映出蓝天和白云,最后,渐渐温柔而清晰的,是一个男人穿着白色铠甲的身姿。
她趴在岸边,一眨不眨看着他,眼睛那么亮,红唇忍不住上扬。
冥夜伸出手,眼中再次隐隐出现泪意,然而他刚碰到她,桑酒似乎有所觉察,回眸一笑。
冥夜愣了许久,便也温柔冲她笑。他眸中红色褪去,变得干净坚毅。
珍珠化为齑粉。
澹台烬皱眉,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刚要走过去,般若浮生却开始剧烈震颤,这回是真的立刻要碎裂。
澹台烬瞳孔一缩,冷冷地看向冥夜。
然而冥夜已然不允许他再留在般若浮生中,下一刻,将澹台烬推了出去。
廿白羽连忙上前:“陛下,你没事吧。”
澹台烬一擦脸上的血,这血迹还是苏苏先前对付道士,在他脸上留下的。
他眸光阴郁,看一眼苏苏,苏苏看见他,难免有点儿尴尬,毕竟现在两个人直接碰面,谁都忍不住想起纱帐中那一幕。
她也不是故意的碰他那个地方的,不是没成吗,她也很懊恼的,她悄悄把手背在身后,脏了脏了脏了……
她悄悄一挪步子,半边小脸挡在旁边的季师叔身后。
澹台烬冷冷别开眼睛,皱眉看向空中相争的两样东西。
这回,终于不再是势均力敌。
空中玉镜猛然破碎,萧凛等人俱是一喜,仙蛟最后没有选择入魔!
护心鳞发出一阵阵白光,盘桓在蛟身上的怨气,不甘地消散。护心鳞飞回叶冰裳手中,叶冰裳双手紧紧握住护心鳞,也松了口气。
勾玉喜道:“真的成功了。”
苏苏也很高兴。
那颗珍珠,是桑酒的初心,里面有她最初爱上冥夜的景象。她喜欢庇护天下的大英雄,爱为他们而战的冥夜,而非邪魔。
冥夜再也找不到桑酒,便把自己封印在漠河河底,一遍遍在回忆中看她,每一次,都要经历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桑酒分离,然而下一次,依旧继续。
直到冥夜死那天。
仙蛟再也不会化魔,他守着蚌公主的信仰,用他的身躯和舍利,平定漠河。
苏苏看着干净的河水和冥夜消散的身躯,心里滋味难言。
廿白羽见到这一幕,说道:“陛下,今日不宜再留在河底,避水珠快要失去作用,我们得回去。”
回去?
澹台烬眸光冰冷,他不好过,也不会让这些人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