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鬼贯警部约了由美子到新桥碰面。混行在通勤归来的年轻上班女郎中间,漫步在人行道上的她,散发着那些年轻女孩身上,所不具备的成熟之美。
“哎呀,您等很久了吗?”
“不,我也才刚来。要不要去吃天妇罗?”鬼贯警部微笑着说。
在他的提议下,两人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餐厅。
当他们被带进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高雅和室后,由美子侧身跪坐,伸出修长的腿,用店家提供的湿手巾,一边擦拭着手,一边说道:“我从丹那先生那儿听说了,您从那一天开始,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办案对吧!……拜托您这么麻烦的事情,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别这么说,既然有命案,身为警察,当然要查个明白嘛。而且,我的调查,也差不多要到收尾阶段了……”
把手巾放回盘子后,鬼贯警部犹豫着,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开口。
“哎呀,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要从哪里开始说明,这次的调查结果而已。”
“近松千鹤夫先生是清白的吗?他是凶手吗?”由美子倾身向前,表情相当凝重。
这时候,女服务生端上了酒水与天妇罗,暂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请放心,近松兄不是凶手,他是被害者。”鬼贯警部温言安慰着那女人。
“那么凶手是谁呢?”由美子紧盯着鬼贯警部,毫不放松地追问着。
身为一名警官,在这里暴露真凶的身份,自然不妥,但是,此案的性质,与一般事件迥异,所以,鬼贯警部也无法就此闭口不提。
“凶手是……这个嘛,现在就说这件事,未免太急了一点儿。不过,就让我先来仔细谈谈,出现在这个事件当中的奇特人物吧!……”
鬼贯警部夹起一块天妇罗,开始娓娓说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真是个坏女人。”知道凶手是蚁川爱吉之后,由美子突然吐出了这句话。
“哦……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憎恨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这就证明了我是个坏女人。”
“一般来说是这样,但依照你的情况,如果还是憎恨凶手,你才是坏女人啊。”鬼贯警部温柔地说着。
“其实,我打心底里希望,能够听到您这么说。没有比被您认为是坏女人这件事,更令我伤心的了。”
她放下筷子,泪眼盈盈地说出心里的话。
很快,紫檀木餐桌上,只剩下狼藉的杯盘跟天妇罗残渣,还有一个小酒壶静静地伫立着。鬼贯警部当然不喝酒,不过,由美子则是稍微浅酌了一些。身为女性的她,并不擅长饮酒,才喝了两小杯,眼睑就像抹了胭脂一样微微泛红。在她那矜持优雅的动作中,处处展露出成熟女性的婀娜姿态。
鬼贯警部只管动着筷子,说完再吃,吃完又说:“……多亏丹那查出塞在皮箱里的稻草,是缅甸的那先跟米顿,可是,关于凶手带着那些稻草,到九州去的原因,以我们两个人的经验,实在无法解开这个谜团。昨天我上床睡觉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总觉得其中还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我一直失眠到今天早上四点,整个身体疲惫极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点。其实,这一点从案子的一开始,就摆在我的眼前了,但因为它离我实在太近了,反而被我忽略了,以致我不小心看漏了它。”
“是什么啊?”由美子满怀好奇地说。
“既然你已经吃完了,那我就直说吧。就是从马场番太郎胃里找到的未消化的食物,这在他的验尸报告里面,写得十分清楚。从那份报告中可以看到,比起大米,白肾豆的量超乎寻常得多。所以我想,会不会他吃的白肾豆不是配菜,而是主食呢?……你应该不知道吧,去年十一月底,东京这边发放过来自美国的白肾豆。因为那是加甜味剂煮过的,所以,丹那刑警还曾经抱怨说:他们家把白肾豆当点心吃了,结果家里的谷粮不够了呢!于是,我今天早上到警视厅的时候,打电话给粮食公团,询问他们白肾豆的发送范围。结果,他们只在十一月下旬,配给关东地区、十二月上旬配给北海道而已,其他地方则没有发放。当然,白肾豆在日本也能种植,所以,这一点无法立刻成为决定性的证据,但是,马场番太郎竟然在被杀的三个小时前,曾吃过大量白肾豆的事,为我的‘他当时或许在东京附近’这个假设,带来了一道曙光。”
“咦,东京附近……这么说,那位先生不是在福冈县被杀害的?……”由美子扬起眉毛,惊讶地说道。
“没错,凶手就是蚁川。既然已经知道他下手前后,没有离开过东京,那也只能推测马场番太郎是在东京被杀的了,不是吗?”
鬼贯警部接着说明了蚁川爱吉在小河内,住宿一晚的不在场证明。
“因此我有了个想法。不管怎么说,给丈夫吃豆子饭,实在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妇会做的事,所以,那必定是以只来访一次的旅客,为服务对象的外食券食堂、车站食堂或是铁路便当店等地方供应的食物……”
鬼贯警部从口袋中,拿出列车时刻表,翻开某一页后,把它递给了由美子。
“接着,我又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了这件事情。如果马场犯太郎不是在九州的福冈县、而是在东京被杀的话,那他又是搭了哪班列车,来到东京的呢?……想知道这个答案,其实一点儿都不难。既然他是八点左右出门,可以想见:他搭的是八点十六分,从筑后柳河出发的列车。虽然西日本铁路也有列车经过那里,但有目击者指出,他搭的是佐贺线。另外,佐贺线虽然有绕到佐贺的路线,但以现在的列车班次来看,这条线路会浪费四十五分钟,所以,推测他坐的是绕行濑高町的下行列车会比较合理。”
“您说得没错。”由美子点了点头。
“不过,下行列车在八点三十七分到瀨高町后,要坐鹿儿岛本线的上行列车,得等到十点二十一分,才有一班往门司港的106次列车。但那是普通列车,所以先在鸟栖下车后,再转乘从长崎出发,往东京的2024次普快列车,才是最理理的线路。你看,只要等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可以了,对吧?……接下来,就可以直达东京了(请参照图二、图七)。而这辆2024次列车,进入神奈川后,十八点零六分,从小田原站发车,在十八点三十分离开平塚站,他很有可能就是在这附近买便当,作为晚餐来食用的。
“但是,铁路便当店也有可能从黑市商人那儿,买到大量的替代粮食,因此,虽然静冈县属于中部地区,并没有配给白肾豆,但我们还是把范围,稍微扩大一些,连晚餐时间的傍晚五点以后,2024次列车在静冈县内,曾经停靠过的沼津、热海也一并加以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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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马场先生又是在哪座车站买便当的呢?”由美子严肃地问。
“他是在神奈川县,一家名叫泽田屋的店买的便当。静冈县内的铁路便当,不使用白肾豆,小田原站与国府津站,在那一天也没有用。用白肾豆混入饭中的,只有大船、横滨、以及东京各车站而已,但要坐到品川才买,他就没时间吃了,于是,我把范围设定在神奈川县内。结果,十一月二十九日的晚餐,只有泽田屋一家烹调的配菜,跟马场番太郎胃中检验出的食物组合相同。这样一来,马场不是在福冈县,而是在东京或是东京附近被杀,这事总算是真相大白了。”
“我明白了。这么说来,蚁川先生举出的小河内与丸大楼的不在场证明,就完全没有价值了对吧?”
“没错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这么高兴。”鬼贯警部笑了笑说。
“这样说来,蚁川先生主张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伪造的喽?”
“没错。就像我刚才说的,蚁川爱吉提出了复杂的不在场证明,让人以为他一边以X氏的身份,待在福冈县内;一边又坐上山阳本线,往门司方向前进;而我也因此才打心底里深信,小河内的不在场证明也是他伪造的。也就是说,我被披着真实外衣的假的不在场证明,狠狠地戏弄过之后,便也开始怀疑起看起来似假,但实际为真的不在场证明。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不过我想,这应该也是蚁川努力想达到的目的吧。”
“是啊,而且如果从黑色皮箱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的话,很容易会做出马场番太郎先生是在福冈被杀的判断,这样一来,更会让人觉得,小河内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
由美子回答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说到这个,二岛车站前两只皮箱的变动真是难解呢。可以让我再听一次您的想法吗?”
“没问题,我们一起充分研讨一下,看我的推理有没有遗漏之处吧。我说的可能会有些混乱,请听仔细了。”
鬼贯警部拿出手帕,轻轻地擦拭嘴唇周围。
“首先,X氏——即蚁川爱吉,从若松车站领出X皮箱,也就是从东京新宿车站寄送出来,号称内容物是‘薄盐鲑鱼’的皮箱,假设这只皮箱里面,装的不是薄盐鲑鱼,而是马场番太郎的尸体,那么蚁川爱吉与近松兄,不是把这只皮箱,与从十二月一号,就预先寄放在二岛站的Z皮箱直接交换,就是把尸体从X皮箱拿出来后,再装进Z皮箱,这样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我认为,这个诡计中,不可欠缺的要素,或者说它的构成要素,更简单地说,就是它的魔术材料,是X和Z两只皮箱,以及马场的尸体这三项。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这个嘛……”由美子垂下眼睑,陷入了深思,“……我同意你的假设,不过寄放在二岛站的皮箱,也就是Z皮箱,当时塞在这个Z皮箱中,跟马场先生尸体的重量,几乎相同的某种东西,不能算在那些要素里吗?”
“没错,要加的话当然也可以,但解谜时把能够省略的先省略,会比较易于思考吧?……”鬼贯警部笑着说,“好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是直接交换两只皮箱,还是交换皮箱的内容物。都一定得等到X和2这两只大皮箱与马场的尸体,这个三要素最接近的时候,才能够做得到。这一点你觉得如何?”
“我没有意见,就算更严苛地说,一定要在三个要素集中于一点时,才能完成这个诡计,也不会有问题吧?”
“没错。马场番太郎被杀害的时间,从他吃铁路便当那个车站的列车到站时间估算,是在十一月二十九号下午九点前后。从这个时间开始,到十二月四号间的五天之内,三个要素集合在同一个地点的情况,除了十二月四号,下午六点半前后的二岛车站前之外,没有其他了。”
“绝对没有吗?”由美子好奇地问。
“绝对没有。不管是我调查到的,还是从逻辑上来看,都可以断定除了那个地点、那个时间以外,两只皮箱与马场的尸体,是绝对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还是说,你能想出别的情况?”
“这个嘛……”
由美子沉默了一会儿,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说:“那在列车里呢?……我想到的另一种可能性是这样的:在二岛车站寄送的皮箱,是从若松车站领出来的X皮箱,而从远贺川车站寄送的是空的Z皮箱,两只皮箱如果在同一辆列车上,运送到东京的话,不也可以在运送途中把尸体换到Z皮箱里吗?”
“你说在列车里吗?这真是个绝妙的点子,不过如果是支线的话又另当别论,在主干线上,小型行李与小型货物,是不会放在同一节货物车厢上的。”
“话虽如此,我还有另一个可行的想法。皮箱会不会不仅仅是X和2两只呢?我想,马场的尸体不一定得装进X皮箱后寄过来,也可以装进第三只皮箱——就姑且先用Y皮箱来称呼它吧——Y皮箱提早半天左右寄达,寄达地点不是若松车站,而是藤之木,或是折尾。近松千鹤夫在收取Y皮箱后,把预先寄放在二岛站的Z皮箱拿出来,把Y皮箱内的尸体塞进Z皮箱中,然后再次把Z皮箱寄放在二岛车站,这不也是一个方法吗?”
“嗯!……”鬼贯警部沉默着点了点头。
“所以说,尸体塞在Z皮箱里,没什么奇怪的。被X皮箱那故意引人注目的移动方式迷惑了双眼,还有以为Z皮箱从一号到四号,都一直寄存在车站,以及没有考虑到Y皮箱的存在——其实不需要是皮箱,柳木行李箱或一般箱子都可以——这三点,会不会是你无法解开谜团的主因呢?”
“你的想法很精辟,但这个说法是无法成立的。”鬼贯警部一语否决。
“嗯?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Z皮箱从头到尾,都是被寄存在二岛车站的,而且在寄存时,没有被任何人领出来过。”
鬼贯警部回答之后,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由美子那动人的脸庞。
“这样一来,结果还是除了在二岛车站前以外,就没有别的机会了是吗?”由美子叹息道。
“没错。”鬼贯警部点了点头。
“可是,您不是说,蚁川先生没有把尸体从X皮箱取出来后,再装人Z皮箱的时间吗?”
“对,绝对没有。从近松兄与他从货车上,卸下包草席的皮箱,搬往二岛车站,到两人回到货车之间的时间,货车司机彦根半六说正好是十五分钟,而从站员的证词推算出的结果,则是十四分钟。货车停车的位置与车站之间的距离,就像你知道的,大约是一百五十米。往返这段路程花费的时间,若各以三分钟来计的话,就跟这个数字吻合了。事实上,抱着那么重的东西走那段路,非得花上三分钟不可。就算走得再急,最多也只能缩减二十秒,十四、五分钟这个数字,还是不会变的。”
由美子似乎想起了那座冷清的车站,她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了一下天花板,然后缓缓地点头,开口说:“的确是这样。”
“还有,彦根半六看到X皮箱包有草席,二岛车站的站员也说,Z皮箱用细绳纵横交错地捆绑着。这样一来,要交换皮箱的内容物,就得把两只皮箱上面的绳结都解开,而且在这之后,还得重新把皮箱包装好。就算在白天,这也不是在十分钟以内,就能够完成的特技吧?况且,他们做这件事时可是晚上,还得竖起耳朵,注意周围是否有人,甚或是猫狗,所以,―定得花十五分钟以上才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往返于货车与车站之间了。”
“您说的是。这样的话,只剩下交换皮箱这个假设了。”
“正是如此。所以,在汐留车站打开的那只装尸体的皮箱,如果就是X皮箱的话,那一切都严丝合缝了!……哈哈哈哈!……”
大概是尚未从旅途的疲惫中恢复吧,鬼贯警部的笑声,听上去有气无力的。
“真是这样的呢。要是那两只皮箱,完全相同就好了。”说到这,由美子好像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不过鬼贯先生,膳所先生与运输行的大叔,会不会说谎呢?说不定他们事先串通好,而一口咬定那皮箱是Z皮箱也不一定?”
“丹那也这么说过,他还说什么‘蛋彩画家跟粉彩画家都不能相信’呢,哈哈!……不过,膳所善造不可能患上柯萨可夫氏综合征,他的话应该是可以相信的,而运输行的老板,也是个老实人。再说,膳所主张那只皮箱是Z皮箱的话,对他可是很不利的。我不认为他会特地说谎,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处境。另外,那只黑色的皮箱上,有他把自己姓氏的缩写‘Z’给涂掉的痕迹,而运输行的老板,似乎也对此印象相当清晰。然而,另一方面,蚁川爱吉的皮箱上,却完全没有这些特征。”
“这么说来,您的两个假设,就都无法成立了。”由美子叹了口气。
不知是为了整理思绪,还是因为觉得疲倦了,她用手帕压着额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话,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呢。”过了一会儿,由美子突然开口。
“什么地方?”
“我只是隐约这么觉得,也无法确定问题出在哪里,但在描述的过程中,应该可以慢慢把它找出来吧……”她吞吞吐吐地说着。
“总之,你就先试着说出来吧。到底是什么地方奇怪呢?”
“……这个,照您先前的说法,蚁川先生带着第二只皮箱,做出那些奇怪举动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以为,尸体是从东京运送过来的对吧?这样一来,犯罪现场就是在东京,他却还大费周章地强调这件事,这点实在令人费解。”由美子犹犹豫豫地说道,“而且,也让人想不出,他坦然举出小河内与丸大楼,两个不在现场的证明的理由。既然要宣扬马场先生是在东京被杀的,那么,蚁川先生也必须同时准备他不在东京的不在场证明。但他的做法,不就让效果互相抵消了吗?”
“不,你误会了。那个假设,只有在膳所是嫌疑犯的前提下,才会成立;在膳所已经洗脱嫌疑的现在,这个假设已经完全没有价值了。你听好,这个案子的诡计,绝不是利用第二只皮箱吸引目光,以暗示马场是在东京被杀后,再送到若松去的。这里设计得非常巧妙,所以请你听仔细了,在这个案子里,凶手其实一直在制造只出现了Z皮箱这一只皮箱的假象。整体的设计是,让第二只皮箱尽量避开别人的耳目,好给人留下只有第一只皮箱存在的印象。要是我没找到货车司机彦根半六的话,也就是由美子小姐你,没有要求我出面的话,蚁川爱吉的企图应该就成功了。”
鬼贯警部的话,稍微停了一会儿,以确认对方是否已经理解,自己说的话的意思。
“……不知道你注意到这一点没有,就是蚁川去远贺川车站,寄送皮箱的时候,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把近松兄留在卡车里,独自搬运皮箱呢?”
“因为皮箱的内容物,已经丢弃在某处,所以重量变轻了?”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他之所以要独自把皮箱扛过去,其实有更重要的理由。”
“嗯?”由美子大吃一惊。
“如果两个人一同把皮箱运过去的话,那车站站员不就记得近松兄的长相了吗?如此一来,之后若松署通报各交通单位,要求回报近松千鹤夫的行踪时,远贺川车站的站员就会把近松兄,与第二只皮箱一起报告上去了,你说是吧?”
“的确如此。”
“蚁川爱吉那小子怕的就是这一点。其实不只这一点,每一个环节,他都考虑得非常周密。所以你看,若松警察署不就直接掉入蚁川的陷阱里了吗?……还有,就算第二只皮箱被人发现了,经逻辑推演后,也会得出‘马场番太郎是在福冈县被杀’的结论,所以蚁川爱吉相信,自己一样会是安全的。对小河内鸭屋分店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下任何工夫这点,也是他安心感的一种表现。不过,我想他压根儿想不到,稻草居然是那种少见的品种,而死者马场番太郎胃里的白肾豆,会发挥这么大的效用,应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女服务生端上了茶与茶点,在鬼贯警部前方摆上了火柴与香烟。
“这个……请容我打个岔,请问,近松千鹤夫知道不知道,那只黑色皮箱里面,装的竟然是马场番太郎的尸体吗?”
“不,他应该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他是不可能参加这种行动的。因为近松兄与马场,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水火不容,加上近松兄没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要是警方认为:马场番太郎是在二岛或二岛附近被杀的话,那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近松兄自己了。所以,他如果知道X皮箱的内容物,从心理层面来看,他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会陷自己于不利的举动才对。”
“那么,近松千鹤夫完全不知道蚊川先生的意图吗?”由美子十分惊诧地问。
“应该是这样的。我想他到死都不知道,X皮箱里塞着马场的尸体吧。”
“也就是说,蚁川先生完全将近松玩弄在股掌中喽?”由美子感慨地说道。
“没错,他真是了不起,不过我还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近松兄对他唯命是从。”
“该不会是用毒品操控……”
“嗯,虽然这也是一种可能,不过我很难想象,蚁川爱吉会跟毒品扯上关系……”
“鬼贯先生!……”由美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语调一变,“我记得英国推理作家克劳夫兹,写过一部名叫《桶子》的小说,跟这个案子很相似。您读过吗?”
“嗯,丹那也跟我提过这件事。他还说,蚁川会不会是师法了克劳夫兹的故智?……但是,就算掌握了从《桶子》中学得的知识,一样无法解开这案子的谜团。所以,我还是认为这案子的诡计,是蚁川爱吉那小子自己原创的,对他的头脑,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鬼贯警部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天,也就是一月十一号晚上,鬼贯警部预先用电话通知后,再次前往稳田拜访蚁川爱吉。
“我知道你喜欢吃甜食,所以煮了热可可。这品牌以前很常见,不过现在就挺稀罕的了。”蚁川爱吉热情地招呼着。
“是什么品牌?”
“荷兰的VanHouten,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让我试试。”鬼贯警部闭上眼睛,大大地啜饮了一口。
“对讲究的食客来说,只有更美味的,不过你的煮法,已经臻于完美,这可可实在是太美味了。”
“哈哈哈,居然能得到你的赞美,看来这味道还真不错哪!”蚁川得意地笑着说。
“我说真的,最近就算去银座,也喝不到这么美味的热可可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地方从以前开始,就充斥着装模作样的矫揉气息,但却连杯美味的可可都找不到。”
两人暂时沉默了下来,静静地享受着可可的美味。
“嗯?……这里之前,不是放着歌麿吗?”
“那个吗?我把它转让给别人了。收集的时候,我也费了不少苦心呢!……不管是搜集哪种东西,搜集狂欲罢不能的心理,实在值得玩味啊。”蚁川毫不挂怀地笑着说,“我以前曾搜罗过全日本的蝴蝶,刚开始搜集的时候,想着如果能搜集齐全,不知道会有多么快乐,连做梦都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但等到全都搜集完成之后,我赫然发现,搜集过程中想象着收集完成,会多满足的雀跃心情,远比搜集完全套时快乐多了。虽然并非绝对,但人有时候,会身处在快乐中而不自知啊。”
蚁川爱吉又啜饮了一口可可,然后放下杯子说:“不过,你今晚有什么事呢?听你的口气,似乎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说的事……”
“嗯,这次我来访的目的,对我来说非常沉重,而对你来说,也绝不是愉快的事吧。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像我之前说过的,常被人当做瘟神看待。”
“所以说,你的目的到底是?……”蚁川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明知故问。
“你之前告诉过我,跟膳所两情相悦的那位女士——也就是从音乐学校毕业的那个人,她是在哪所学校教书呢?”
“香川县的髙中啊。那个人怎么了?”
“不,她没事。”
膳所善造在那个时候,应该是正与那位女士一起,在四国写生旅游吧!当时并非寒假或其他节假日,可以想见,她不是用正当理由,向学校请假的,因此,膳所才无法请她出来,做不在现场证明的证人。即使不举出夏目漱石的《哥儿》为例,鬼贯警部也时常听闻乡下学校,时有派系斗争与人身攻击的事,因此,膳所善造不想给对方添麻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关于那位女士,我应该说过吧,在近松千鹤夫那个混蛋的造谣生事下,膳所跟她分了手。在听闻了他与其他女性结婚之后,她就抱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东京,特意躲到了遥远的乡下,免得再见到膳所,或再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他们的故事,和广播连续剧的情节颇为相似呢!……”蚁川爱吉颇为感慨地说道,忽然又问鬼贯警部,“不过,怎么样?……你知道这个案子的凶手是谁了吗?”
“嗯,算是知道了吧。”
“是谁啊?”
“我不想说。”
“有什么关系,你就说了吧!……我又不是女人,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歇斯底里的。”
蚁川被香烟给呛了一口,稍微咳了一会儿。鬼贯警部等对方缓和下来后,正襟危坐地开口说道:“我不能说。不过,我能告诉你,已经可以确切指出凶手的物证了,还有他制造的虚假不在场证明。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打扰你的。”
“好,我洗耳恭听。”蚁川爱吉微笑着点点头。
“首先从不在场证明开始。凶手的名字就用Q来代替吧。我很早就盯上了这位Q氏了。Q氏在十二月四号下午六点半左右,把装着马场番太郎尸体的皮箱,从福冈县的二岛车站,寄给东京的一个虚构人物。”鬼贯警部沉重地说道,“但他本人宣称,那个时候,他坐在一辆开往长崎的列车上,正经过冈山县。不过,没有目击者可以证实,曾在那时候看到过Q氏在那趟列车上。”
“这是很正常的吧。就算
跟一个人肩并肩,一起坐车坐了一整天,除非对方长得十分奇特,不然没有人会记得另一个人的模样吧。”蚁川爱吉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Q氏也一样,除非他只穿一件内裤,表演短衬裤舞,不然没有人注意到他,才是很正常的吧。”
“没有目击者看到Q氏,的确是很正常的事。”鬼贯警部语带双关地同意了蚁川的话。
“除了这点之外,他还提出了其他无解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我对那些不在场证明,做过彻底的调查,但除了相信它们的真实性之外,别无他法。如果承认那些不在场证明成立的话,那么Q氏就绝对不是凶手了。”
“嗯!……”蚁川爱吉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Q氏知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曾怀疑起膳所来,甚至把调查转到他身上。”
“哦?”
“他厌恶马场,也因为近松过分的玩笑,毁掉了一生的幸福,因此不能说完全没有动机。再加上事件发生的时候,这位大画家正好在四国,距离九州很近,所以我之前一直觉得,膳所善造拥有重大嫌疑,对他真是很抱歉。你也知道,他是个神经质的人,对这件事一定很在意吧!……我实在是过意不去。”鬼贯警部说着叹息了几声。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膳所当时在四国?他应该是去写生旅行了吧!……这么说来,我跟他要皮箱的时候,他说过最近要外出旅行,要我赶快去拿呢!……”蚁川爱吉轻松地说着,忽然神色一变,微微探出身子,紧紧盯着鬼贯警部,一脸严肃,担心地问道,“你刚才问了我有关膳所倾慕的人的事情,难不成,膳所善造那小子因为不想把那位女士的名字供出来,结果弄得自己陷入困境了吗?”
“一开始确实如此。”
“他是个有骑士精神的绅士,这种情况下,他死都不会开口的。”蚁川爱吉长叹一声。
“没错。我也因此陷入了迷魂阵中。然而他的嫌疑,却因为一次好运,而被洗刷清了,于是,我再次将目标锁定Q氏。这时候的我,已经确信Q氏的不在场证明,不管看起来多么真实,也绝对是假的了。”
“嗯,不过你又是怎么拆穿Q氏的不在场证明的呢?”蚁川问着,身体又向前倾了一些。
“说这件事之前,我要对Q氏的头脑,致上我最真诚的喝彩与赞赏。比如说,这个‘不在场证明’最弱的一环,就在东京,也就是说,虽然Q氏宣称自己是三号晚上,搭乘2023次列车从东京出发的,但实际上却是坐三号早上的列车出发的,否则是无法在四号的下午到达福冈的。为此,Q氏刻意在四号到五号两天内,布置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不在场证明,扰乱了我的视线,让我完全意识不到,其实他是在三号早上,离开东京这件事实。这个瞒天过海的诡计,实在是很了不起。”
“听到不擅长拍马屁的你如此赞美,我想凶手本人,应该也会很高兴吧!……那么,不在场证明的部分呢?”
从近松千鹤夫的行动中的疑点开始,再说到找到货车司机彦根半六、知道第二只皮箱与x氏的存在、前往对马……这些事,鬼贯警部都向蚁川一一加以说明。
当鬼贯警部说到自己从X氏鞋子颜色的不同,破解两人扮演一角的秘密时,蚁川爱吉佩服地拍手说:“果然厉害,真是人如其名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你过誉了,我也是被耍得团团转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答案。”
鬼贯警部说完之后,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蚁川爱吉起身去,重新泡了一杯热可可。
“啊,多谢。不过现在我说的这些,并不是Q氏的mistake(错误),而是他无法操纵的misfortune(不幸〉。对我来说,这倒是天大的好运了。”
接下来,蚁川含着海泡石烟斗,不断重重颔首,由衷钦佩地听着鬼贯警部说明的一切。而后,他像是非常美味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次注视着鬼贯警部的脸。
“……哎,真是太了不起了。这一点简直是被彻底击溃了哪!……不过这样一来,马场番太郎在福冈县被人杀害的那段时间,Q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又要怎么解释?”
“这就是第二只黑色皮箱出场的理由了。但是老实说,这部分我也要举手投降了。对此我还留有一个疑问,所以,称不上完全解开了这个谜。我不得不说,Q氏当时待在小河内村,这件事的确是事实。”
“这样一来不是有矛盾了吗?Q氏既然在东京,就绝对不可能在福冈县,杀死马场番太郎啊。”蚁川微笑着说。
“没有这回事。就算Q氏在东京,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哦……为什么?”
“因为‘马场番太郎是在福冈县被杀的’这个前提就是根本错误的。因为马场在离开柳河后,买了前往折尾的车票,所以我才满心以为,马场番太郎是在二岛附近被杀的。这也是Q氏所设计的陷阱啊。”
“真是这样的吗?该不会,你为了陷Q入罪,而照你自己的意思,勉强扭曲了事实?……”蚁川爱吉仍然保持着微笑说,“马场在九州被杀这件事,对你来说很不凑巧是吧?”
“并非如此,比如说,其实有这样的事……”
鬼贯警部于是告诉了蚁川爱吉,警方从被害者胃里的消化物得来的推理,以回应他的疑问。
对方静静抽着烟斗,脸上浮现愉悦的神态……不,应该说是高兴得不得了的表情。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吗?……”蚁川爱吉满脸堆着笑说,“屈指一算,那位Q先生还真犯了不少错误呢!”
“说到错误还有另一个,那就是和尸体一起,塞到皮箱里的稻草,这对Q氏来说,也是个致命的失误。”
听到那先跟米顿的说明后,蚁川爱吉皱起了眉头。但他的神情仍旧是熠熠生辉的,就连他皱眉头的动作,看起来也像在逗人玩儿似的。
“你调查得还真仔细哪!……普通的城市人,通常连麦秆跟稻草都分不出来,唉……也难怪Q氏在这一点上失败了。”
“没错。Q氏如果是农业技术人员的话,就能避免这种失败了,但他是机械工程师,对稻草的知识不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他还把那先跟米顿,两个品种混合在一起,这对Q氏来说,又是无可挽回的一大失误啊。”
如果对方铁青着一张脸的话,鬼贯警部是绝说不出这话的,但看到蚁川爱吉那副百无禁忌的态度,鬼贯警部的话,也开始俏皮起来了。
“原来……因为他太专注于‘不在现场的证明’的布置工作,才会粗心大意到,在这种基本的地方犯错误啊!……”蚁川爱吉愤愤地叹息着,“就像是边走边观察星空,最后跌到井里的古代天文学家一样。那么,Q拿出第二只皮箱,来扰乱警方的事,你怎么解释呢?”
“那件事吗?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件事还有我不明白的地方。”
鬼贯警部很干脆地弃械投降,跟蚁川爱吉说了X皮箱与Z皮箱的谜团。
“以这种情况来看,我想一切的行动,都是Q氏在指挥,而近松千鹤夫则是听命行事,可是从结果来推测的话,他们明明在二岛车站前的阴暗处,把马场番太郎的尸体换到另一只皮箱了,但他们又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件事情,这一点我就想不通了。”
“哈哈哈哈,鬼贯兄,这个地方就让我反击一下吧!时间不够,就等于尸体没有被换到另一只皮箱。既然没换,就代表马场番太郎从十二月一号晚上,就被塞进近松千鹤夫的皮箱里,拿去寄存了,这样一来,尸体从东京运送过去的假设,不就无法成立了吗?你所说的马场番太郎胃中的未消化物,以及皮箱中找到的两种稻草的组合,也称不上是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你这样是没办法让Q氏心悦诚服的啊!……那些稻草也有可能是某个士兵,从缅甸偷偷带回的稻种,偷偷种出来的啊!……所以说最重要的是,你到底有没有解决皮箱的矛盾?只要你没有给予这个问题,以最符合逻辑的说明,这场比赛就是你输了。”
“嗯,Q氏应该是利用心理盲点或是什么,让我遗漏了某个要点吧。明明只要注意到那一点,情势就能逆转的……”鬼贯警部叹息似的回答。
“好啦,这件事你再慢慢想吧。不过,其他问题应该近期之内就会明了了。”
在事件的话题告一段落后,两人开始谈天说地,越聊越起劲。
当鬼贯警部起身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打开玄关的门,夜空的星光,今晚看起来特别明亮。
“你要从原宿车站坐车吗?”
“嗯。”
“从这里到国分寺,要花将近一个小时呢。”
“是啊,到吉祥寺方向的车子,每十二分钟就会来一班,不过要到国分寺的车子,要等三十分钟才会有一班。要是赶不上的话,就得在新宿站等车了。”
“小心不要感冒了。”蚁川爱吉握着老同学的手,微笑着道别。
“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不送了。”
在鬼贯警部出大门之前,蚁川爱吉开着玄关的门站在那里。鬼贯警部从大门回头望,看到蚁川沐浴在逆光下的黑影,正向他挥着手。鬼贯警部也轻轻点头对他回礼,他心想,在肥前屋前下车的X氏,应该也是这样挥着手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老友活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