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岛车站月台的长度,仅有一百米左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座小小的浮岛。当列车缓缓停靠在月台的时候,为数寥寥的五、六名旅客走下了车,他们大概抱着“反正这座车站都开了,就给设立这个站的站长,和交通运输部点儿面子”的想法,才在该车站瞎扯吧。
鬼贯警部跟在这些“讲义气”的乘客后面,慢慢步出车厢,踏上了月台。倘若借用某位著名推理小说家的词汇来形容,他现在就像哥伦布,即将发现二岛这个小镇一般。
鬼贯警部套着一件土气的淡褐色大衣,手上抱着一个小公事包,穿着非常轻便。
通过检票口后,他感慨万千地环顾着,这座据说是先前近松千鹤夫寄出尸体的车站。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将画在信纸上的简略地图,迅速记在脑海中。
车站的正面,是一条狭窄的直线道,根据简略地图,只要沿着这条路,直走就行了。鬼贯警部用力地点了点头,耸了一下肩膀,然后便迈开腿,向前走去。
当脚下的黑色短靴沾满沙土,鞋面上覆盖了一层黄色粉末的时候,鬼贯警部才算走到了窄路的尽头,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目送着从左手边驶来的巴士,向右边飞快地驶去以后,他再次迈开了脚步。
这附近似乎是二岛的市镇中心,道路两侧,有漆着鲷鱼招牌的钓具店,还有照相馆、理发厅;剧场前写着“勘亭流”字体的旗帜,在冬日的天空下,随风飘扬。
商店鳞次栉比,但每家都像快结束营业般,店前门可罗雀,外部也都覆上了一层黄色的尘土,橱窗中退色的物品,给人一种观看博物馆展示柜的错觉。
在成排商店尽头延伸开去的,是一大片黄土田地。继续往前看,是位于遥远彼方的大渠道。那条渠道就是近松千鹤夫用来卸下毒品的运河,只要沿着运河走,应该就能到近松千鹤夫家了。
运河看起来像正逢退潮,水量很少。小螃蟹一听见脚步声,便吓得躲回了自己的洞穴里。这种生物手忙脚乱的敏捷,令鬼贯警部不经意地联想起近松千鹤夫的个性。
他回想起自己跟近松一同度过的学生生活,心情有些苦涩。八面玲球的处世态度,滴水不漏的交际手腕,与三寸不烂之舌,自来熟地亲近所有人的厚脸皮,加上一双总是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将这些汇总起来,就是近松千鹤夫的特征了。
鬼贯警部不用想也知道,对个性不够坚强的近松千鹤夫来说,倘若一路顺遂倒还好,但只要一遭遇逆境,马上就会走上歧途。
当年,自己和近松同时追求一名女子,结果败给了他后,便黯然离开日本,独自前往了中国东北的伪满洲国,而近松千鹤夫则是志得意满地抱着她,前往北京的商社工作……
鬼贯警部俯瞰着运河,过往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然而,回过头来看,此刻的自己,却正为拯救十几年前,拒绝自己的女人于水火之中,而在运河河畔不断赶路。一想到这一点,就连鬼贯警部本人,都觉得自己善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蓦然扬起脸庞,甩了甩头。
在运河的左右两岸,点缀着一些豪华宅邸与土藏。这些建筑,是二岛因筑丰本线的开通而繁荣期间,也就是这条运河上,仍然活跃着大量货运轮船时所留下的。历经三十年的岁月之后,这些土藏内部,恐怕都空了,就连大门都无人开启了吧!
鬼贯警部抱着这样的心情,重新审视此地。每个宅邸早已归于寂寥,仿佛约定好般,一律紧闭的大门,给人一种仿佛此处的居民,早已死灭殆尽的印象。
再走一段路,鬼贯警部来到了一处围着运河而建的,约莫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区域。根据简略地图,这里就是鸭生田了,他要拜访的人家,应该位于此地区中部的土桥桥头。
看到写着“近松”的门牌时,鬼贯警部无法压抑内心的激动。明明都已经快四十岁了,但他的胸口,却仍然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感觉就像回到了年轻时代一样。
鬼贯警部踌躇不前,一旁在沙堆上玩耍的孩子,用充满疑惑的眼光,仰头注视着这个奇怪的男人。最后,他终于咬紧牙关,将那扇充满商家风味的大门,一把推到了一旁,对着稍显阴暗的屋内,大声呼喊了起来。
由美子边回答“来了”,边小跑步出来应门。
当近松由美子看见鬼贯警部站在那里时,她的面孔一下子扭曲了,脸上浮现出半哭半笑的神色,整个人愣愣地立在原地。
“你好。”鬼贯警部用勉强挤出来的冷漠声调说道,“我来了。”
之后,鬼贯警部被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上过香之后,两人稍微闲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那个……你的孩子呢?”鬼贯警部的问题,似乎带着几分拘谨。
“哎哟……我没有孩子。”
“哦,这样很寂寞吧?”
“那您的孩子呢?”这次轮到近松由美子发问了。
“我嘛……我也没有孩子。”
“哎呀,那寂寞的应该是您才对啊!……不过,尊夫人应该是位温柔美貌的女子吧?”
“我没有太太。”
“咦……”由美子的表情显得十分意外,“她已经过世了吗?”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太。”鬼贯警部腼腆地低语。
“您没有结婚吗?”
鬼贯警部默默地点了点头。由美子顿时睁大了双眼,嘴里喃哺念着“为什么……”然后,或许是突然意识到,对方不结婚的理由吧,她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这个房子还真宽敞呢。”鬼贯警部一边说着,一边重新环视四周;由美子松了口气,表情像是得救了一般。
“是的,对独居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宽敞了。楼下有三个房间,楼上除了这个房间之外,还有另外三个。过去这一带很热闹,退休后隐居在这里的前屋主,因为对义大夫很热衷,所以曾经把这栋宅子,当做舞台与观众席来使用呢!”
“那可真是很有派头啊。”鬼贯警部苦笑着说,“那时候,这宅子是开店铺做生意的吗?……从它的结构看起来,不像是一般民家。”
“是的,这里过去是一间和服店。听说当时船会经由运河,把货物送到门前,非常热闹。这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当时水手的措辞及腔调,所以,说起话来都很粗鲁。”
“不过,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宅子里,守着近松兄的牌位,你应该会觉得很寂寞吧!”
以这句话作为开端,鬼贯警部的话锋一转,将话题导向了事件。
“你十九号寄来的信,我二十一号收到后,便拜读完了。”
“今天是二十三号吧?……这样说来,您是读完之后,便立刻启程赶来的吗?”由美子惊诧地说着,忽然脸一红,低下头小声说道“因为我的私事,要这么麻烦您,真是非常抱歉……”
“不不不,这点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我也累积了很多假期嘛!……”鬼贯警部苦笑着说,接着立即切入此次事件,“那么,我们还是赶快进入正题吧。请你把这整件事的经过,从头到尾向我详述一遍好吗?”
由美子花了半个多小时,将对若松警察署梅田警部补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向鬼贯警部再次复述了一遍。关于从事件开始,到在下津井发现尸体之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她也同样做了洋细说明。
“接受侦讯这种事,就像患者跟医生吐露病情一样,要是一开始没跟对方说清楚,那之后,很可能就会招致一些麻烦。近松兄在四号下午,离开家里的时候,为什么你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呢?关于这一点,就算不是梅田警部补,也会起疑心的。”鬼贯警部微笑着说。
“您说得没错。因为您和梅田先生不同,所以,我不需要隐瞒任何事情,这是家丑。事实上,我跟近松很久以前,感情就已经破裂了。当时,我跟他不过就是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同居人罢了。虽然我们结婚已经十年,但我们两个长久以来,一直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及生活。北京话里有一句叫‘两不相干’,对吧?我们的生活方式,正是这句话的最佳诠释呢!……
“正因为如此,对于彼此要和怎样的人交往,我们之间既不会相互干涉,也不会在意。我只有在他走私时,才表示反对而已;当然,我的抗议,被他冷冷地拒绝了。后来,因为这里的警方加强警戒,无计可施的他,只好暂时收手,可他却说,是因为听我的话才不干的,要我感谢他;当他手头拮据的时候,他就会殴打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尴尬,所以,那个人十二月四号出门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过问。在我们的生活之中,这已经变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嗯!……”鬼贯警部点了点头。想起十几年前,近松千鹤夫和由美子,一起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模样,鬼贯警部的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感慨。
然后,他突然瞥见了伸出手,想要拿起茶壶的由美子的手腕,上面有两处黑色的淤青。
“嗯?……那个淤青,是近松兄打的吗?”
“哎呀!……”
面对慌慌张张,想掩饰淤青的由美子,鬼贯警部同情地望着她说:“他可真是过分哪!”
“是的!……”由美子急促地点了下头。
“不过,即便如此,你应该大致上能够猜得出,近松兄会去哪里吧?”
“是的。关于这件事,因为我看他,似乎又要开始做走私买卖,所以,当时我便想:他大概是要去跟那方面有关的地方,但看到明信片之后,我才头一次知道,他竟然在别府町。”
“近松兄经常往关西跑吗?”
“他并没有告诉我,自己去了什么地方,不过,他似乎经常去大分和大阪,因为那里有他的生意伙伴。”
“我们换个话题吧,你在信上说,相信近松兄是清白的,,理由是……”
由美子在膝盖上交叠的手指,弯了又弯,看起来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停顿一会儿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仰望着鬼贯警部的脸庞,开口说道:“那个人虽然是搞走私的,但却是个胆小鬼:要是不见血,他的确会胆大妄为,但他绝对没有杀人的胆量。正因为如此,把尸体塞到皮箱里,寄放在火车站,过了三天后跑去领出来,并把东西寄到东京……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我之前也跟这里的警察强调过,如果近松真的做出这种事,一定会在言行举止上有所表现,并让我起疑的。还有,鬼贯先生,近松并没有杀死那个人的动机。就连梅田警部补都对这一点,感到相当困惑呢!”
“嗯。那么,由美子,你对近松兄的失踪跟死亡,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明白,但我很清楚:我的丈夫千鹤夫,绝对不会杀人,同样,他也绝对不会自杀。那个人有多么恐惧自杀,从跟他一起在外地,躲避战争的那段时间里,我就看透了。在被暴民袭击的时候,他只是执拗地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了活下来,不管多么卑鄙、多么丑恶的事情,他都能够毫不在乎地忍下来,一点儿自尊心都没有。像这样的近松,又怎么可能会自杀呢?……不管需要承受多大的耻辱,他都会活下去的啊!……”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鬼贯警部没有想到,由美子居然如此憎恨与鄙视近松,感到非常意外。
就像在肯定鬼贯警部的疑问似的,近松由美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我认为近松或许是被杀害的。”
“近松兄也……?”
“是的,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跟那个被塞入皮箱的家伙,都是同一个凶手下的毒手……”
“说到这个,在你寄给我的信中,似乎提到过,你拥有足以否定近松兄自杀可能性的证据……”
“是的,鬼贯先生您对此,有什么想法呢?我现在立刻拿来让您过目。”
由美子马上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了一个行李袋。她将里面的东西,放在桌上一字排开,然后,观察着鬼贯警部的表情,开口说道:“看了这些之后,您有什么感想呢?……近松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完全不碰英文了。当军方说要抵制英文的时候,他便乐于从命,怠忽学习。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事情,可说是屡见不鲜了吧?……不过,他回国之后,就突然崇拜起美国来,于是又开始读英文了;每次出门,他都会买一份《英文每日》。然而,话虽如此,但他可绝对没有好学到,连出门自杀的时候,都想学习英文的程度……不,这无关好学不好学的问题,而是他根本不可能冷静到这个地步。虽说过去曾有萨摩藩士直到被杀头之前,仍然读书不倦的故事,但若是近松的话,一定会全身发颤、彻夜难眠的。而且,他之所以学英文,也是因为他心里有些盘算,所以说,他在寻死之前,还买了《英文每日》这一点,实在太不自然了。”
鬼贯警部把折叠起来的《英文每日》摊开
,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那是十二月五号(星期一)的报纸,看样子,应该是近松千鹤夫在前往神户的时候,在途中的车站买的吧!
“你说得没错,不只是近松兄,换作任何人,应该都不会选在这时候学英文的。不过,如果他是突然决定,要自杀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不只如此,鬼贯先生,正如我在信上写的,那个人喝下的毒药是氰化物。除了要寻死,或打算杀人的人之外,有谁会随身携带这种毒药呢?……从这一点来看,‘近松因为计划自杀,所以,就拿着氰化物离开了家’,跟‘他在途中买了一份英文报纸’这两点,我认为是有明显矛盾的。”
由美子继续用热切的语调说明着。
“虽然带着氰化物这一点,可以用‘近松千鹤夫打算杀害某个人’来加以解释,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个胆小鬼,绝对没有胆子杀人。他要是真的要预谋杀人的话,也不可能从别府町寄信给我,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狡猾,很清楚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等于是作茧自缚。”
“原来如此,所以说,近松兄买《英文每日》,代表他原本不打算自杀;但如果是突然决定自杀,那事先持有毒药这件事,就显得很矛盾了。你的意思就是这样的,对吧?”鬼贯警部耐心地问道。
“是的。”由美子重重地点头称是。
鬼贯警部觉得,由美子的说法是正确的,因为在读她寄来的信时,这个疑问,就已经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其实,除了这一点之外,我对这件事情,还有两、三个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而且,我之所以会对这件事感兴趣,还有另一个理由。”
“理由……是什么呢?”
“理由就是,近松兄跟我,还有被塞在皮箱中的死者马场番太郎,都是在同一年,从同一所大学毕业的。”
“啊!……”由美子顿时惊呆了。
“话虽如此,但我跟马场番太郎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所以也不太知道,马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我会尽全力调查的。对了,我想看看那只皮箱,它已经从警察那里,送回家来了吗?”
“是的,我放在防空洞储物室里。那东西实在是太臭了,不能放在家里。”
“说得也是。那穿好鞋子后,就拜托你带路了。对了,看完之后,我想跟本地的警察碰个面,负责这件事的,是叫梅田的警部补吧?”
“是的。他虽然年轻,但做事非常认真,而且听说比起调查事件,他更喜欢读诗呢!”
“原来如此,是诗人警官吗?”鬼贯警部微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