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头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柜上的那把枪。刮胡子时他努力想,该拿这把枪怎么办。留在房间让收拾的女佣去决定?他排除了这个选择,但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不想把枪带在身上。
于是只能放在车上的置物匣里了,他开车去弯曲道时就把枪放进去。汽车旅馆提供免费大陆式早餐——一杯咖啡外加一个甜甜圈,他搞不懂旅馆所谓的“大陆”是指哪一块——但他没吃,以便尽早赶到赫什霍恩家。
他获得的报答,就是赫什霍恩家男主人正在遛狗的景象。
凯勒从后方看到他们,那男子的穿着就像平常正打算要去上班的人,但那只狗不会错,是一只黄金猎犬。
凯勒养过狗,是只澳洲牧牛犬,名叫纳尔逊。纳尔逊早已离开——有名年轻女子原来的工作就是负责带它出去散步,最终却跟它一起离开了——而凯勒无意再找一只来取代。但他仍是个习于养狗的人。每到二月他会观赏电视上“美国狗屋俱乐部”的狗展转播,还想过哪天自己要去麦迪逊广场花园亲眼看看。他认得出不同品种的狗,但就算不知道,好吧,要认出一只黄金猎犬又能有多难?
当然,像弯曲道这种地段,附近养的黄金猎犬不会只有一只。这个品种的可爱笨狗狗特别受小孩喜爱,因此十分受欢迎,尤其是在这种屋大地大的郊区地带。所以只因为那只狗是黄金猎犬,并不见得表示它就是波瓦坦。
凯勒从后头开车经过那男子和狗时,心中想着这一切。他掠过他们,只看了一眼。是照片上的那名男子,跟照片上一样带着一只狗。
凯勒绕过那个街区,实际上也绕过那名男子和狗,然后在街道另外一边的几户外停了车,看着他们走向自家前门。赫什霍恩开了门锁让狗进去,自己待在门外,没多久他的小孩出来跟他会合。
杰森和特玛拉。凯勒隔得太远没法看得出来,但他可以认出有两个小孩。那男子和两个小孩走向车库,进了边门,这时凯勒发动引擎,算好时间在车库门升起时正好经过赫什霍恩家的车道。那个可以停放两辆半车的车库里面停了两辆车,一辆是认不出车型的方背轿车,另一辆是切诺基吉普车。
赫什霍恩把吉普车留给太太,开着方背轿车送小孩去学校,结果那轿车是一辆速霸陆。凯勒跟着速霸陆直到赫什霍恩让小孩下车,然后赫什霍恩上州际公路时没再跟。干吗跟着他去办公室呢?凯勒已经知道他办公室在哪里了,这会儿他没必要塞在上班族的车阵里,只为了要看他的办公室一眼。
他找了另外一家家庭式餐厅,点了柳橙汁和一个西式蛋卷外加洋芋肉酱,还有一杯咖啡。柳橙汁照理说该是现榨的,但啜了一口他就知道不是。凯勒想说些什么,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自己带了目录来吗?”
“我把这本目录当成清单,”凯勒解释,“这比带着一大堆活页纸要来得省事。”
“有人会用笔记本。”
“我也考虑过,”他说,“不过我想我每买一张邮票就在目录上头记一下会比较简单。而且我打心底觉得,带着笔记本到处跑还是太重了,而且会越来越重。”
“最终你只带了这一本。那是《斯考特经典目录》吗?你收集哪一类的邮票?”
“1952年之前的各国邮票。”
“野心真大,”那人说,“收集全世界各国的。”
那人大约五十岁,四肢细瘦,肩膀窄窄的,还有个奇大的肚子。他坐在一张轮椅上,墙边倚着一对高科技铝合金的拐杖,暗示他只有必要时才会离开轮椅。凯勒是翻电话簿看到他的名字,毫不困难地就找到位于巴兹城路商场区的这家店。他名叫海伊·夏夫纳,店名叫“海伊邮票店”,他很确定可以让凯勒看邮票看个不完,想从哪个国家先开始?
“或许葡萄牙吧,”凯勒说,“葡萄牙及其殖民地。”
“安卡拉和安哥拉,”夏夫纳拖长音调吟诵道,“基永加。马德拉,丰沙尔。奥尔塔,洛伦索·马贵斯。太特和帝汶。澳门和克里马内。”他清清嗓子,椅子一转向左,从书架上拿出三个小小的黑色活页本,递给柜台那边的凯勒。“你看看,”他说,“镊子和放大镜就在你前面。价钱都标在上头,除非我没写上去。大概相当于目录上标价的三分之一,多少要看邮票的品相而定,而且你买得越多,折扣就越多。你住在这附近吗?”
凯勒摇摇头:“纽约。”
“纽约市还是纽约州?”
“两者皆是。”
“我想如果你是从纽约市来,那就一定也是从纽约州来,不是吗?来这里出差?”
“只是路过。”凯勒说。这其实没有真正回答问题,不过戛夫纳似乎已经很满意了。
“好吧,你慢慢看,”那人说,“放轻松,好好享受。”
凯勒的心思四处漫游。他该说自己是别的地方来的吗?他该为自己来路易斯维尔编出其他理由吗?然后他被眼前的事情吸引住了,全神找起邮票,心里的嘀咕烟消云散。
他从小就开始集邮,但很少想到他的收藏,直到有一天他考虑要退休。当时白原镇的老头还活着,但显然已经没有控制力,凯勒也开始怀疑这是收山的时候了。他想象着自己该怎么打发时间,想到自己的嗜好,然后想到了邮票。
当然,小时候的收藏早已随着他的童年消逝不见了,但嗜好仍在,而且真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么多。他也很惊讶自己通过集邮,脑子里竟然会晓得那么多五花八门的事情。
于是他到处跑,跟交易商聊,看了一些杂志,先伸出一只脚趾尖探探集邮界的水暖,然后吸口气潜入水中。他买了一批收藏,一一放进漂亮的新集邮册中,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一连弄了好几个月。他会在纽约邮票商店里买邮票,或通过其他邮票商登在《林氏邮票新闻》的广告订购,还有些邮票商会寄价目表或可退货的待选邮票给他。他会去参加邮票展,看成打成打的邮票商展示商品,他也会通过邮寄或亲自到场参加邮票拍卖。
整件事会演变成这样实在很滑稽。他本以为集邮是让他退休后有点事情做,可是他却以如此地热忱投入,而且花了那么多金钱,搞得反而不能考虑退休了。然后凯勒在堪萨斯城参加一个邮票拍卖时,那位老人死了,而桃儿决定接手做下去,在汤顿广场那栋大房子继续营业。凯勒从她那里接工作,而且也趁工作之便,在途中花点时间找邮票。
集邮的劲头时冷时热。他会连着好几个星期读遍《林氏邮票新闻》上的每篇文章,其他时候则是连头版标题都懒得看一眼。但他从未失去兴趣,而这份追求——他已经不再将集邮视为嗜好了——也一向能让他消烦解闷。
今天也不例外。他仔细看过那三本葡萄牙及其殖民地的活页本,然后又看了几本英联邦的,然后转到拉丁美洲。每当看到他没有的邮票,他就先注意印刷套色准不准,检查背面的胶,拿起来对着光检査厚薄,面对一张三毛五的邮票,他的谨慎程度就像面对一张标价三十五元的邮票一样。他该买这张用过的邮票,还是等一张更值钱的版本?他该买这一套吗?即使他已经有两套比较便宜的。这张邮票他没有,但却是尺寸特小的,他的集邮册没有适合的地方放,他无论如何都该买下吗?
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离开“海伊邮票店”后,凯勒又花了两个小时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路易斯维尔市郊周边四处绕。他想过要再去市中心看一眼赫什霍恩的办公室,但又觉得没必要。干吗多事呢?反正赫什霍恩可以先搁在一边。
何况如果去了市中心,他就得找个停车场,而且必须确定是那种自己开进去、自己锁上的停车场,否则服务员拿了你的车钥匙,会纯粹因为好奇而打开置物匣看看里面有什么。他的目的大概不会是要找一把枪,但这就是他所发现的,而凯勒觉得那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有把枪真是太舒服啦。让你完全没心思去管自己的麻烦,因为你所有时间都用来思考该把枪藏在哪儿。
他之前没吃午餐,所以提早吃过晚饭后就回到超级八号旅馆的房间。看了电视新闻,然后拿着他的邮票目录和刚买的邮票坐到书桌前。他翻阅那本目录,圈起他当天买过的邮票号码,登记他投资的金额。
这些事他可以回家再做,而且还可以顺便把邮票放进他的集邮册里面,但如果回家之前又跑去另外一家邮票店呢?要是记录不正确,就很容易买到两张相同的邮票。
总之他很乐于做这些事情,而且慢条斯理地做。其过程好像有些什么近乎冥思的东西在其中,何况他也没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
那个噪音开始在他上方响起时,他正接近完工。老天,那会是什么声音,这样的持续不断?楼上的人在搞什么?
他站起来一会儿,然后伸手拿电话,又改变主意。他离开房间,绕着建筑走到旅馆门厅去,柜台后头是个年轻人,长着稀疏的金色胡髭,戴着金属边眼镜。他抬头看着凯勒走近,一脸歉意。
“很抱歉我们客满了,”他说,“对面那几家旅馆也一样。往北下一个路口的清亮旅店在半个小时前还有空房,如果你要的话,我很乐意先替你打电话问问。”
“我已经有房间了,”凯勒说,“那不是问题。”
年轻人一副释然的表情,但也只是那么片刻。“那不是问题”——如果不是这个问题,那一定是别的,他立刻就会听到是什么问题,而且得去处理了。
“噢。”他说。
“我住在147房,”凯勒说,“楼上不晓得住谁,我想大概是247号房——”
“对,房间号码是这样排没错。”
“我猜想他们在开派对,”凯勒说,“或者在宰一头牛之类的。”
“宰一头牛?”
“也许不是牛,”凯勒说,“但重点是不管他们在做什么,总之就是发出这类的声音,真的很吵。”
“喔。”那职员低头看看柜台,他似乎被自己两手间几英寸长的塑料柜台上头的什么给迷住了。“没有其他人来跟我抱怨。”他说。
“这个嘛,我实在不想当第一个,”凯勒说,“但也许我是唯一在他们正下方房间的客人,而且我想,应该可以想想办法。”
年轻人点点头。“隔间都是水泥的,”他说,“隔着墙壁听不到悄悄话的。但楼层之间我就不敢说了。如果楼上有个很吵的派对,声音多少会传透到楼下。”
“很吵的派对,好吧。说那是暴动也不算过分。”
“喔。”
“或说是人民骚动之类的。而且声音不只是透到楼下而已,好像根本没有楼板,响亮又清楚。”
“你有没有,呃,去跟楼上的人说呢?”
“我想来找你说。”
“喔。”
“然后你可以去跟他们说。”
那职员呑了吞口水,他的喉结也上下滚动。“247,”他说,翻着一盒资料卡,点点头,又吞了吞口水,“我想是,他们是开车来的。”
“这是汽车旅馆,”凯勒说,“有人是走路来投宿的吗?”
“我的意思是,我刚看到他们时,还以为他们是骑摩托车的,像地狱天使?不过他们是开汽车来的。”
他没再吭声,凯勒看得出,他根本不想去要求一屋子凶巴巴的暴走族安静下来。“好吧,”他说,“我们谁都不必去说,你帮我换房间就是了。”
“刚刚你走进来时,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客满了。那个‘客满’的灯号已经亮起来好几个小时了。”
“喔,对。”
“所以我不知道能跟你说什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想打电话跟警方抱怨。与其你我去讲什么,那些人对警察的话可能会比较当回事儿。”
是啊,这不正合我意吗?警察先生,你能不能叫楼上的地狱天使们安静一点?我因为紧急公事来到贵城,我需要休息。我的名字?喔,跟我登记的不一样。我来办什么事?喔,我宁可不说。而且我床头那把枪没登记,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把它放在车上,而且也别问我是哪辆车,不过驾驶执照在置物匣里。
“那有点太冒失了,”他说,“想想如果有人不先警告就找警察来,你会有什么感觉。”
“喔。”
“而且如果他们猜到是谁报警的——”
“我可以打电话到清亮旅馆,”那职员主动提议,“就在下一个路口,怎么样?但我猜他们现在也客满了。”
这个时候开车到处找旅馆有点嫌太晚了。凯勒告诉他不必麻烦。“或许他们会很早结束,”他说,“也或许我会慢慢习惯。你那些抽屉里不会刚好有耳塞吧?”
机车骑士们没有很早结束,凯勒想适应噪音的努力也没有太成功。旅馆职员没有耳塞,也不晓得能
去哪里买。离旅馆最近的药房晚七不营业,也不晓得哪里能找到还开着的。7-ELEVEN会有卖耳塞吗?他不晓得,凯勒也不晓得。
被机车骑士们又吵了一个钟头,凯勒打算要自立自强了。他在邮票目录上把新邮票给登记完,发现集邮所带来的消遣效果不如往常。楼上仍不断传来噪音。他记录完毕,把目录收起来,找了个播电影的频道,把声音调大一格。这不能驱走楼上的噪音,但这样他可以听得见威廉·霍顿跟黛博拉·佩吉特说了些什么。
他在广告时按下静音钮,发现真是没道理,因为他需要电视的声音来抵消机车骑士们的噪音。而如果电视播广告的时候不能按静音,那电视机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看电影看到力竭,然后上床睡觉。最后爬起来把撕开的卫生纸沾湿,揉成一小团,塞进耳朵。他的耳朵感觉很奇怪——老天,不会才怪呢。但他渐渐习惯,那种近乎无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